谢麒宇愣了一下:“善意的谎言也是很必要的吧。至少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顾妄歪了歪脑袋,像是不解:“不明白。”
谢麒宇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在妖怪看来人类的很多行为根本不可理解吧,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直白的妖怪也有很可爱的地方。
“妖怪都不会说谎吗?”
“那倒未必,如果有必要的话,妖怪会比你想象的还狡猾。”
谢麒宇叹了口气:“人类说谎不一定是狡猾,有时候是因为爱。”
顾妄一副踩到狗屎的表情。
“不想让重要的人担心,所以选择隐瞒和说谎。你不会有这种时候吗?”谢麒宇反问。
“没有。”顾妄冷淡地说。
谢麒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不会隐瞒,还是根本没有重要的人,他没有问。
“到了。”顾妄停了下来,指着前方暮色中显得格外颓败的建筑。
那是一座废弃的工厂,墙上剥落的涂漆昭示着它已经年代久远的事实,七零八落的生锈钢管和丛生的杂草让这里更透出一股荒凉的气息。谢麒宇听人说起过这里的废弃工厂,据说这里原本就是早期的工业区,后来因为新工业区的成立而大量迁出,加上早期污染的沉积,周围的居民也搬得七七八八,最后只剩下这么一片荒地。离这里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的学校了。
铁门上的锁链早已生锈,顾妄轻而易举地推开门,铁门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在夕阳下远远地荡开,惊飞了几只藏在枝杈间的倦鸟。
“好荒凉。”谢麒宇锁好自行车,也跟着顾妄的脚步向工厂内走去。
空中划过蝴蝶翩跹的身姿,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分外璀璨,却如同季末之时下一刻就会凋零的花朵,每一次振翅都如同末路。
厂房的墙体已经部分崩裂,更别说刷在上面的油漆了。
顾妄站在一间厂房前,推开虚掩的大门就往里走。谢麒宇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里面是巨大的空旷的空间,足有几个篮球场那么大,大概是工厂放置机器的地方,但是现在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只有碎石子和锈蚀的钢筋,还有阴生的杂草长在缝隙中,努力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汲取稀少而珍贵的阳光。
残阳似血,斜斜地射入空旷的厂房中,让这个散发着腐朽和陈旧气息的屋子像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那是一种颓废而残败的美。
顾妄只是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转而向另外几间厂房走去。
“你在找什么?蝴蝶的老巢吗?”谢麒宇忍不住追问。
“你只要闭上嘴别给我找麻烦就行了。”顾妄头也不回地说。
谢麒宇撇了撇嘴,扬声说:“我去另一边看看,有情况的话再叫你。”
顾妄没回答,谢麒宇就当他同意了,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个工厂占地不小,零零散散的厂房就有七八间,这还不算几栋两三层的建筑,不知道是办公室还是宿舍楼。
谢麒宇决定从最深处的三层小楼那里碰碰运气,那是因为这里也算是最高也保存最好的建筑了。
三层小楼的铁门虚掩着,谢麒宇轻轻推开了门,向昏暗的楼道走去。
一进入楼梯间,原本就微弱的夕阳几乎不能带来任何光源,谢麒宇只好拿出手机照明。透过手机的微光,他注意到楼梯间里的电灯上已经完全看不见象征着电路运行的“蛛网”了。
就连妖怪也离开这里了啊,果然是个荒凉的不毛之地呢。
拾级而上,很快他就来到了二楼。走出楼梯间光线稍稍明亮了一些,但是还是不怎么清晰。谢麒宇环视了一下周围,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密密麻麻的蝴蝶停在墙体上,像是某种竖起翅膀的蛾类生物,越是走廊的深处就越是密集,简直像是要占领这里一样。
谢麒宇的胃里涌起一种微妙的恶心感。虽然这些翅膀单只看起来十分美丽,但是群聚在一起却让人觉得汗毛倒竖。
强烈的好奇让他一时间忘了恐惧,只是一步一步地向走廊深处走去。
夕阳透过残破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为他照亮前进的路,他穿过蝴蝶密布的走廊,一直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
这实在是一扇再普通不过的大门,陈旧、残破,刷着十几年前常见的油漆。可是在谢麒宇眼中,这实在不啻于潘多拉魔盒。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许是他一直以来疑惑的答案,又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死亡。
可是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如此剧烈,就好像是血脉深处涌动的、与生俱来的渴望。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好奇心如此旺盛的人类,也不知道自己原来会不顾一切地去冒险,可是他就是这么做了。
拧开把手,推开木门。
大门正对着墙上的铁窗,玻璃竟然是完好的。屋外的斜阳残照射入窗内,照亮了这间不大的房间。
房间里干净整齐,和外面的走廊形成鲜明的对比。
四周的墙体挂满了透明的标本盒,里面钉着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像是展示一般陈列在这个房间里。而中央的桌子上却不合时宜地摆放着一只水盆。
谢麒宇一下子被蝴蝶博物馆一般庞大的蝴蝶数量震惊了。然后是这些蝴蝶……
各种各样的蝴蝶,大的、小的,色彩缤纷的,美丽的,恐怖的。它们悄无声息地被钉死在蜂巢状的标本盒中,紧贴着墙面,就好像肃穆地参加着一场葬礼。
谢麒宇不由自主地站在蝴蝶标本前,一个个地看过去,最后站在最大的一个六边形的标本箱前。
成百上千只色彩斑斓的噩梦蝴蝶被摆放成孔雀开屏的模样,盛大而华丽地沉寂在标本盒中,宛如最珍贵的艺术品。
谢麒宇伸出手去,手掌碰到玻璃,冰冷的触感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恍惚的记忆。
“你是谁?”
“我?我是妖怪哦。”
“骗人。”
“真的,你明明已经相信了不是吗?如果是人类的话,绝对做不到我这样自由出入你的梦境,是吧。”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黑暗无光的房间里,被禁锢的少年警惕地看着来历不明的少女。女孩子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鲜红色的连衣裙。她提起裙摆,做出一个邀舞的动作:“被囚禁的可怜的王子殿下,让您勇敢的女骑士带您去看一看高塔以外的世界吧。”
有着异于常人的灰色眼眸的少年惊讶地看向被木条钉死的窗子,大批色彩斑斓的美丽蝴蝶穿过厚实的墙壁涌入他的房间,带来他从未见过的辉煌的幻象:
湛蓝的天空中飞过的海鸥,天空下无垠的大海和波涛,远方若隐若现的岛屿;高楼、绿树、花草、行人、车辆……
宽阔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带来这个尘世最喧嚣、最真实的声音。
这是被关在黑屋子里的少年这一生也没有见过的景象。
“真美。”幻象结束后,他落寞地说,“可惜是假的。”
“也许有一天会变成真的也说不定。”
“但愿……”
谢麒宇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还是站在这间诡异的房间里,手贴着标本盒的玻璃,之前的梦境就像是他的错觉。
但是他知道那是真的。
这些被钉死在标本盒里的妖怪将自己的“记忆”传染给了他,让他看到了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怅然若失地放下手,像是端详着难得一见的艺术品一般看着标本盒里的蝴蝶。
这么近地看着它们,有种过度美丽带来的恐惧感。这些看似美好的生物其实是带给人噩梦的不祥的妖怪呢。
转过身,谢麒宇再次将注意力投注在屋子中央的水盆上。搁在桌子上的水盆平凡无奇,但是站在它前面仔细看却发现又另有玄机。
水盆里装了大半盆的水,而水面下却躺着一颗颗半透明的卵。
谢麒宇久久地凝视着水盆,一颗卵突然颤动了一下,里面模糊的阴影动弹了一下,像是幼虫努力破壳而出的挣扎。他不由看得更仔细了,蛹的顶部裂开了一道小口子,一只蝴蝶正奋力从蛹壳的束缚中挣脱。
挣脱蛹壳,浮出水面,颤抖地扇动着翅膀,水珠像是雨衣上的雨水一样被抖落。
晾干了的蝴蝶振翅而起,穿过透明的玻璃窗向外面的世界飞去。
原来这些蝴蝶是这么孵出来的啊。
谢麒宇若有所悟。可是这盆水到底是什么?总觉得不会是普通的清水。
他不由伸出手想要试试水的触感,关上的木门却被猛地踹开了。
“砰”的一声,谢麒宇被惊得缩回了手。
一个脸上有着细碎胡碴儿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厉声问道:“你是谁?”
谢麒宇僵了一下:“路过的。”
男人撇了撇嘴,像是嘲笑他的回答,谢麒宇挂着无辜的笑容,仿佛他真的只是个路人。
但是,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因为黑洞洞的枪口直接对准了他的脑门儿。
谢麒宇觉得脖子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大叔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跟着蝴蝶过来的。”谢麒宇紧张地盯着枪,一边期待它别走火,一边老实地招了。
男人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人类也可以看见妖怪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定我也是个妖怪什么的。”谢麒宇睁着眼睛说瞎话。
男人冷笑了一声:“人类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气味,我绝对不可能认不出来。”
谢麒宇不说话了,他看到顾妄了!
那家伙悠闲地靠门外的墙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最糟糕的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
这个浑蛋。
谢麒宇在心里诅咒了他一下。
顾妄不怀好意地冲他笑了笑,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这话我赞同,不过那得是在你把自己体内一半的血放干净之后。”
“谁!”男人立刻掉转枪头对准了顾妄。
顾妄站直了身体,毫无畏惧地走进了房间:“真是恶趣味的收集癖啊,这种低等的妖怪能收集到的能量实在是有限,不过对你这种半妖来说大概也是极限了。”
“别过来!”
顾妄站定:“我只是很好奇,是谁教你控制蝴蝶的办法;还有,你需要这些能量做什么?对你这样的半妖来说,安分守己地作为人类活下去才更好不是吗?”
“你又知道些什么?人类从不欢迎异类!”
就是现在!
谢麒宇趁着男人的注意力完全在顾妄身上的时候,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男人踉跄了一下,反手将谢麒宇推倒在地。
谢麒宇情急之中一把拉住桌子稳住身体,结果将桌子上面的水盆整个翻了过来,里面的水瞬间泼了他满脸。
眼前一片黑暗,无边无际。
这次的幻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并且真实。
以至于谢麒宇险些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的一生,他的痛苦和挣扎,他珍贵而微小的幸福,以及在那之后最残酷的失去。
灰眼睛的少年就像是被囚禁在高塔中的王子,从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从他记事开始。
他叫郑玄,他的父亲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类,而他的母亲却是一个来自真理界的妖怪。延续了禁忌血脉的他从第一次睁开眼之后就失去了父亲的爱,而他的母亲也在生下他之后因为逾期不归而被稽查部强行遣送,血统不纯的他却被真理界无情地抛弃了。
不纯粹的血统对妖怪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没有让所有人臣服的实力,那就只能永远挣扎在食物链的底层。
也正是基于此,他的母亲也没有要求带他走,她甚至天真地以为她的丈夫会疼爱这个孩子。
但是她错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孩子在十六岁之前甚至没有踏出过阁楼一步。
直到一位勇敢的女骑士不经意地路过这座孤独的城堡,然后解救了被囚禁的王子。
他还记得自己从她带来的幻象里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的心情,那是一种推开尘封大门的震撼,一瞬间他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像是被冬季冰雪覆盖在大地之下的种子,终于,在温暖的春光中生根发芽,重获新生。
“艾丽娅,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唔,在你有生之年,我会陪在你身边。”
“但是我会死啊,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你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你会遇见很多很多的人,像我这样平凡无奇的人类,你会很快忘记吧。”
“不会哦,我发誓。”少女把手放在胸前,像是宣誓一般郑重地许下了承诺。
“可是,为什么?”
“这是秘密。”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他们相爱了。
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
也许是从那个寂静又喧哗的夜晚开始,那个妖怪少女趴在他的窗外笑嘻嘻地看着他,用自己的蝴蝶仆从给他带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梦境开始。
他们辗转流浪,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类,以及许许多多的妖怪。居无定所,却处处都是家。郑玄渐渐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他有许许多多的同类,人类与妖怪的后裔隐藏在人类的世界里,伪装成人类生活。他们中有的利用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走上了歪路,却也有许多人过得很好。
他渐渐释然了。
起初,是恨的。
怨恨父亲没有面对他的勇气,可是看开之后却又觉得那根本没什么,至少他还是在父亲的漠不关心中安然长大了,并且遇见了艾丽娅。
这个来自真理界的妖怪少女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奇迹,她将他带出高塔,教会他妖怪的法术,甚至在不经意间教会了他爱情。
每天都比昨天更幸福,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度过了无遗憾的一生。直到……
艾丽娅开始频频晚归,身上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郑玄一次次追问,却总是在她微笑摇头的拒绝下选择了沉默。
他想,或许这是属于艾丽娅的秘密,即使她不愿意说出来也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告诉他。
未来的日子里,他无数次为自己天真的开脱而后悔。如果,如果他能更早一点儿……
记忆里最惨痛却铭刻得最深的画面是一个大雨天。
破旧的小巷深处,艾丽娅静静地躺在积水中,胸口的伤处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那么多那么多,就好像要将整个世界染成绯红色。
这一幕映入匆忙赶来的郑玄的眼中。
一瞬间,天崩地裂。
“艾丽娅,艾丽娅!醒过来啊,艾丽娅,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郑玄抱起艾丽娅的身体。
艾丽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倦的微笑,她缓缓睁开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
“抱歉,我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