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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红珠湖(14)

杜润秋吃得太快,嚼得太粗,饼干都呛在了喉咙口,他一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算把饼干给咽了下去,脸都涨得通红了。他抹了一把满是饼干渣的嘴,说:“我早知道这山高,但还真没想到这山会高成这样!”

刚才叫屈渊站住的那个当地保安说:“这里的山是阶梯型的。”他做了个波浪形的手势,“你爬到一定的地方,是平地了,你以为是山顶了,其实不是。后面又是更高的山,你再爬,然后又以为到顶了,结果后面还有更高的。”

“一山还有一山高?”杜润秋想出了一句自认为很精辟的话来总结。

经理小声地说:“你们真觉得……杜欣能够爬这么高?”

老实说,他的问题,也是所有人心里在想的。他们带着照明的工具,奋力地爬了半夜,而且是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而杜欣,一个相当娇弱的年轻女人,她能爬到哪里?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尽人事,听天命。”屈渊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个当地保安,摇了摇头。这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脸色黑红。他直愣愣地注视着面前燃得熊熊的火,低声地说:“你们看到了,这样的万丈深渊,又有那么茂密的森林,她如果真的是失足了……我真的不觉得我们能找到她。”

事实上,不管是杜欣这个活人,还是尸体,甚至是她的衣服碎片,或者她的任何物件,都没有找到。杜润秋回过头问经理:“她爬山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带了什么东西?”

“她穿了一套运动装。”经理哭丧着脸说,“她再怎么爱漂亮,也不会穿着长裙高跟鞋爬山吧!还背了个背包,装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给了她一些厨房里面才做出来的点心,她放进背包里面了。”

杜润秋眨了眨眼睛。他有点无法想象一身运动装的杜欣。他见到的杜欣,都是一袭长裙,长发飘飘的模样。

“看样子,她是下定决心要来爬这座山,也有所准备。”屈渊说,“这样的话,也许她还有希望……”

杜润秋盯着跳动的火苗,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他总觉得这个夜晚就像个不真实的梦,一群人不顾一切地往一座似乎根本不可能走到顶上的山上攀爬,然后在一块平地上,烤火,讨论着杜欣生还的可能性。

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从他在报恩寺遇到梁喜的时候,或者一切就已经开始了。只是那时候,他还毫无察觉而已。

杜润秋忽然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梁喜。他一想到梁喜,就有想哭的冲动。梁喜是个很好的人,人好,对人也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事?是谁把他害死的?

“我他妈的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杜润秋突然仰起头对天长啸,把坐在他旁边的经理吓得差点倒在草地上。看着所有人都无比惊愕地盯着他,杜润秋咧嘴一笑,抹了抹嘴,说道:“吼了一声,舒服多了。真他妈的,老子还从来没遇见这么邪门的事,想想看,我活了这么些年,都还没这几天事情来得奇怪!”

经理看样子,就快哭出来了。“我怎么会碰上这些事啊……那符也白请了……”

屈渊立刻瞪着他:“什么符?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警方的?”

杜润秋却说:“是不是就是那个死过人的房间里的门上贴着的符?”

经理直跳了起来。他指着杜润秋,手都在发抖,声音也抖抖索索地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把那幅画摘下来不就看到了。”杜润秋没好气地说,“谁会把一幅画挂在门背后的上面?这不是发神经吗?说你笨还真是笨的,你就不会再做得不落痕迹一点?一幅画!一幅钉子都松了一摇就下来了的画!”

“你……你……你看过符了?”经理结结巴巴地说,手仍然在不停地发抖。杜润秋也觉得他的反应似乎太大了点,但他也懒得去多想。

“是啊,我看到了。那张油画挂在门背后,哪有这么奇怪的挂画的地方?我当然要摘下来看看了……”

“别说了!”经理突然吼了起来,他一向说话轻言细语,这时候却连脸部肌肉都因为恐惧而扭曲了起来。屈渊本来坐在他身边,这时也警惕地挪开了一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

杜润秋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你?我不就是看了一眼,又没把你的符给揭下来!哎,老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那符是作什么用的,我怎么会去揭?你别在这里瞎操心了,我跟你说我没干坏事啊!”

“你……你……就是你闯的祸!”看这经理的模样,好像真想扑过去把杜润秋给掐死一样。“杜润秋,你就是自以为是!你以为全世界就你认得那是镇邪的符?你这个蠢货!白痴!!”

杜润秋怔住了。“你骂我?!”

“我就是骂你这个白痴!”经理近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五年前,那个叫马青的女导游死在那个房间里,就是因为她做了不该做的事!现在,又是你!会死人的,还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的一席话,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就连屈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经理连着喘了几口粗气,镇定了一下情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瞪着杜润秋说:“你把画取下来的时候,还有谁跟你在一起?是你一个人吗?”

“不是。”杜润秋虽然听着经理的话很是荒唐无稽,但他居然也没有勇气去反驳。大概是因为经理脸上那股恐惧,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晓霜和丹朱跟我在一起呢。”

经理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大叫。“她们两个?当时跟你在一起?糟了……糟了……今天晚上就她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一定会出事!她们会被杀死……就跟马青一样!”

杜润秋站了起来,他的神色也变了。“你说什么?为什么晓霜和丹朱会出事?被杀死?谁要杀她们?”

经理也豁出去了,双手在空中乱挥,对着杜润秋的脸,口沫四溅地大声叫道:“就是那些警察今天一直在元帅楼旁边挖,想要找到的那个!那个鬼,女鬼!红珠岭长年累月闹得那个鬼!是她要杀人,是她,明白了吗?我们千辛万苦想镇住的那个女鬼,又被你给唤了出来,你不是灾星是什么?!”

杜润秋瞠目结舌头地瞪着经理。经理双手舞得太厉害,一个没站稳,像后一滑,整个人都向后摔了过去,摔在了一棵大树的下面。他一手抓着一把泥土和枯叶,挣扎着像要站起来。他还没站起身,忽然把右手伸在了面前,发出了一声惊骇之极的惨叫。

屈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把手电对准了经理的手。

经理手里抓着一条断掉的腐烂的手臂!

“谁?谁?谁?这是谁?”经理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他挥舞着那条腐烂的断臂,简直像是发了疯。屈渊大喝一声:“别动,不要破坏尸体!”

他这一声吼,总算是把经理给“定”在了原地。屈渊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条断臂,一股腐臭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那只手臂已经开始腐烂,爬满了蚂蚁,断臂处就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样。

“死了几天了。”

杜润秋慢慢地走近了过去,用手电对着树下。在泥土和枯叶里,半埋着一个人。他突然笑了,笑得像个疯子。“哈哈,哈哈,我没有说错,熊瞎子真的是把抓到的猎物埋在地里,然后慢慢地吃掉!哈哈,你们都说我胡说八道,我这次可没有乱编啊……”

“我认得他!”一个警员忽然叫了起来。他指着那颗露在泥土外的头。“这是报恩寺旁边帮人算命的那个瞎子!”

仿佛是一个炸雷响在头顶,杜润秋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也已经被炸成了一片一片。

杜润秋原来以为,上山的路已经够难走了,但没想到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难走十倍。路是人踩出来的,可是这山上完全没有路。他们只能抓着灌木,慢慢地往下面滑。更糟糕的是,下起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们没有带雨具,即使带了,在这里恶劣的环境也是没办法用的。每个人都淋得透湿,嘴里呼出来的都是白气。稍微一停下,就冷得直打颤。

杜润秋已经没办法去想那么多了。他有好几次都是从斜坡上滚下来的,好在穿得厚实,也没受什么伤。他只想快一点回到酒店,不管付什么代价。

经理歇斯底里地喊叫声,仍然在他耳边回荡。“知道马青为什么会死吗?她一个人去爬了红珠峰,她摘了红珠峰上的返魂花!她把厉鬼带回了元帅楼的203号房间!我们又请了报恩寺的大师,他把一道符贴在了房间里,但是一再警告我们,不能让符见光!所以我们才把一幅画钉在墙上……可是,你……你居然把画取下来了……是你把厉鬼放出来的,杜润秋!这些人之所以会死,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杜润秋死命地咬了咬牙。他想再走快一些,但是,在这样不见光的雨夜里,这样陡峭的山路,是根本没办法走快的。他们一行人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杜润秋本来已是累得快瘫下了,他的衣服早就可以拧得出水来,头发也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屈渊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他穿了身迷彩装,全身上下都是污泥,因为他不小心栽到了一个污水坑里,脸都是墨黑墨黑的,只有一双眼珠子在转。至于经理,脸色早跟个死人无异,要不是有两个保安架着他,恐怕是早就滑到了地上。

一看到将军楼二楼角落的房间里亮着的灯光,杜润秋不知道哪里来的最后一股力气,像阵风一样地跑上了楼。他盯着那扇红门的木,伸出手想推,又犹豫地缩了回来。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只听楼梯一阵急促的响声,屈渊也跑了上来。他一面深呼吸,一面看着杜润秋说:“怎么样了?”

杜润秋仍然盯着红木门,实在不敢去开。他眼睛一闭,就会想起发现梁喜尸体的那个晚上,就跟今天晚上一样,下着大雨。窗户没关,雨水把梁喜的尸体都给打湿了。一个还剩了几片菌子的碗,打翻在地毯上,碰破了一小块……他努力想把这幅画面从自己脑海里驱散出去,但却像个鬼影一样盘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杜润秋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幅画面,好像,哪里不协调?每次想起的时候,他就有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因为他总想把这个景象忘掉,所以从来也不会刻意去回想究竟不协调是在什么地方。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杜润秋再次伸出了手,去拉门的把手。他的手指刚触到门把,就听到“喀”的一声响,门开了。

房间里是空的。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乱扔着,还胡乱地丢着几件衣服,和女孩子的小物件,但是没有晓霜和丹朱的踪影。

屈渊的动作很快,他迅速地闪进了浴室。杜润秋没他反应那么敏捷,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活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屈渊又重新出现在了浴室门口。他的脸上带着某种表情——就是那种“松了一大口气”的表情。杜润秋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心也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里面……没有人?”

屈渊摇头。“没有。”他环视着房间,“这么晚,这两个女孩跑到哪里去了?”

杜润秋无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在房间里茫然地扫视着。忽然,他被枕头下露出的一本本颜色泛黄的旧书的一角吸引住了。

他伸出手,把书抽了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本什么书,他就听到了一声十分尖锐的惊吓声。

这声尖叫来自红珠湖的方向。

杜润秋全身都猛地抖了一下,连心脏都随着痉挛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这时候完全经不起任何的惊吓了。

那是晓霜的声音。几乎是紧接着,他又听到了丹朱的叫声:“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屈渊的反应最快,“呼”地一声就从杜润秋身边掠了过去,几乎是窜下了楼梯。杜润秋最狼狈,下楼梯的时候居然摔了个狗趴。他迟钝地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居然连痛的感觉都几乎麻木了。

杜润秋停在红珠湖边上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大概红珠岭酒店里的所有员工,都被晓霜和丹朱的尖叫声吸引过来了。

两个女孩互相依偎着,呆呆地站在湖边。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苍白。

所有人,包括屈渊,目光都定定地停留在红珠湖的水面上。

一个女人的尸体,浮在水上,雨点还在不断地打在她身上。一头长发像黑色的水草一样,缠绕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她的一条雪白的手臂绊在了那棵千年老树上面,所以尸体才没有飘到湖中心去。杜润秋一眼就看到,那只露在水面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骷髅的手环,他的心又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曾经在英虹手腕上看到过这只手环。

英虹穿着她很常见的行头——T恤,牛仔裤。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身上覆着一袭红色的轻纱,薄薄的,带着金色的暗纹。

红珠岭酒店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有两层,一层是黑色,厚重的,不透光的。另一层是红色,很薄的轻纱,纯装饰作用的。覆在英虹身上的红纱,跟酒店房间里面的一样,显然是从某个房间里扯下来的。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屈渊机械地对着晓霜和丹朱问,他还在本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就在刚才。”丹朱隔了很久,才低声回答。“我们听到红珠湖这边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水声,又像有女人在哭……”

屈渊忽然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去拨飘在尸体旁边的一张黄纸。那张黄纸已经被浸透了,绵软了。

当纸飘近了众人的时候,借着头顶上银白的路灯的光,大家都看到了纸上已经被水浸得模糊了的字迹。

“我带着她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是英虹的遗言吗?”

杜润秋问,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他们已经回了房间。丹朱沉坐在沙发上,整个人似乎都陷了进去。她两根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在她的身边,让她的脸也显得朦朦胧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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