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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经过斯洛特》:一部探询一个爵士乐手发疯原因的加拿大小说接受使命有个农民,亲戚在县里当官,是挺大个官。他就弄到城填户口了,就农转非了,就提干了。在农村,他劁过猪。会劁猪相当于兽医,兽医和人医通,他被安排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为国家行政级别序列里的副科级干部。上任伊始,他去县中心医院视察工作。穿过走廊,看着挂在门楣上的一块块木牌,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那些牌子上写的是:内科、外科、男科、骨科、妇产科、皮肤科、理疗科、五官科……他悄悄问给他开车的司机,比副科级低的是什么级?司机答,股级。视察完毕,布置工作时他指示院方,立刻把走廊上的牌子换掉重写,要写成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

这是个笑话,但不太好笑。它没什么智力元素,在讽刺上又用力过猛,成了批判,结构笑话的逻辑关系也牵强肤浅。如今是个笑话时代,各种段子铺天盖地,其间不乏精妙之作。在这种背景下,“科改股”没被淘汰出局,反流传多年,似乎算个小小奇迹。

它何以让别人兴趣盎然,我不知道。如果它单纯只是笑话,我肯定早把它忘脑后了。它不单纯。它再不好玩,我也得把它烙在心头,就像首次踏入产院婴儿室的父亲,得记牢一组紫药水号码,否则就找不到自己孩子。对我来说,“科改股”的笑话外表只是伪装,它的实际功能,是暗号、隐语、密码,是我作为卧底间谍,与上级领导派来的人接头联络时,用以验明正身的身份证或介绍信。多年里,它定期聒噪在我耳边,很像我一个女下属,脸上胳膊上,估计还有衣服盖着的乳房屁股大腿上,会定期出现青斑紫痕——那说明,她的军人丈夫回来探亲了。有一次,我女下属脸上的痕迹太过明显,不能上班,在电话里跟我请假时,以套近乎的口吻问我一句:他是不变态呀,怎么越高兴越要打我掐我?与我的女下属困惑于她丈夫是否变态一样,我也困惑,我定期接收的暗号隐语密码,是上边专为我量身定做的呢,还是联系我的同类时,也流通使用?我没法打听,也猜不出来。我能猜到的是,我的上级领导,那个有权设计暗号隐语密码的人,可能是个乏味的家伙,幽默感太差,审美能力太低,和这个平庸的笑话旗鼓相当。

我无权评价上级领导的才智品位,只能接受。除了接受这个平庸的笑话,还要通过它,经由上级领导派来的接头人联络员,接受上级领导的指示、建议、关怀、帮助、奖励、考核、斥责、惩罚,然后,再把我获取的情报,经由上级领导派来的接头人联络员之手,交递上去。按程序,这笑话不必出自我口,我出耳朵就行。我庆幸还有这么个程序,否则,反复讲它,会让我变蠢。我没说我原本不蠢,但反复讲它,我会更蠢。还有一点,能显示出,我的上级领导像我一样,也愚中有智,理由是,对这笑话他/她做了手脚。他/她很清楚,作为群众性最为广泛的娱乐形式之一,笑话出之民间,人人能讲,传播迅速,把它设置成暗号隐语密码,虽然不会惹人猜疑,却易生误会,也方便对手掌握利用。所以,在这则笑话里,为制造易中有难、乱而有序的效果,在一般人可能忽略的地方,他/她设计了几处机关暗卡。

它的机关暗卡,计有三处:一,“国家行政级别序列”这句拗口的话,一定要有;二,不论讲述时提到几回门口的牌子,只能在第一次用“木牌”称呼;三,第一遍罗列的各科是八个,顺序为两字在前三字在后的“内科、外科、男科、骨科、妇产科、皮肤科、理疗科、五官科”,而第二遍罗列的各股则成了六个,不仅减掉了两字里排位第三的“男股”和三字里排位第三的“理疗股”,其顺序,还要颠倒一下,变成三字在前两字在后,“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再有就是,这笑话必须一对一地讲,即那个来找我的接头人联络员讲,我听,身边不可再有他人;听笑话时,我始终要面无表情,不许笑,耐心听完后,才可以傻乎乎地问上一句:那些木牌重写了吗?这之后,我和接头人联络员才能握手言欢,他/她代表上级领导指示我、建议我、关怀我、帮助我、奖励我、考核我、斥责我、惩罚我,我把事先写好的密封情报交他/她带走。

有一点我需要说明。同为间谍,我与电影里那个著名的007詹姆斯?邦德没可比性。我的工作,不涉及国际国内的政治事务,不关乎各式各样的刑事犯罪,外交部安全局公检法,都不是我开资受赏领经费的地方。我是商业间谍,或称经济间谍。

下面我做个自我介绍。

我是男人,三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七十一公斤,体貌端正,出身于城市小知识分子家庭,已婚,无孩,本科学历。如果需要填表登记,应该说,我的间谍生涯始于大学毕业,但从前因后果看,说它发端于我高中毕业,也不算错。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吧。高考前夕,一天下午,我在操场踢足球时,有几个便装男女穿过操场,往主楼走。我们校长陪同他们,正介绍什么。见到我时,他们不再听校长介绍,停下脚步窃窃私语。很快全校都知道了,他们是个选飞小组,由空军专家组成;他们对我一见钟情。我对当飞行员兴趣不大。我学习好,肯定能以高分升学。可那几个专家缠住我不放,说祖国的天空很需要我,又用嘴巴,为我描绘一幅蓝天翱翔图,听上去,比某个女生对我表白情感还诱人些。我听任强人绑架一样,接受了他们给我做的身体检查和智能评测,在一系列复杂怪异的考核程序中过关斩将。他们为他们没看走眼感到骄傲。他们说,科学证明,我的心理素质神经类型,都特别适合做“特殊工作”,汉族人里,我的先天条件万里挑一。

“万里挑一”让我骄傲,好像我已飞上蓝天。我决定投笔从戎,应征入伍,以后开上一架飞机,去轰炸我想轰炸的任何地方,如果我轰炸的地方不是领导指定的目标,我就假装无辜地说,我飞机上的瞄准仪器定位系统出了故障。我也想到过,我的飞机可能被击落。如果那样,我就跳伞。我有过一次蹦极经历,挺刺激的。可我爸我妈,看蹦极都不敢,他们哭叽叽地说,祖国的清华北大更需要我,还找个算命先生,通过我的生辰证明我不适合翱翔蓝天,只适合匍匐地面。他们这对知识分子,竟利用封建迷信拖我后腿。我知道,他们是怕我遇到危险,怕我跳伞不成被烧死炸飞,或者,跳到地面后被人击毙。

他们去找选飞小组,求人家放过我,还急不择言地指责人家,说人家是一群大人糊弄小孩。后来,选飞小组真放过我了,但与我爸妈的阻挠无关。基于后期的一项选项式问卷,他们判定,我在德行上存在问题。他们说的这个德行,不是指拾金不昧或偷鸡摸狗,助人为乐或抢男霸女,他们说的,是种意识趋向,价值取向,情感流向,说白了,是他们觉得,我是个有明显不可控制性和无法规训性的人。我这种类型的人,在他们的分类表格中位属“另册”:只认个人利益,轻蔑公共准则,只讲自我奋斗,漠视集体荣誉,在忠诚度上疑点太多,容易卖身投靠,给奶就喊娘……我政治进步学习拔尖,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爸妈眼里的好孩子,专家给我这样定性,我伤心死了。我埋怨爸妈,说空军专家这么鉴定我,是他们得罪了人家。爸妈也很气愤,又去找他们,让他们为我平反。他们态度比爸妈好,但拒绝平反。他们说,他们没记爸妈的仇,只是尊重科学。选项式问卷属于科学,如果推翻它的结论,就反科学了。接下来的高考,我心理素质再好,神经类型再过硬,也不能不受鉴定的影响。我没考取清华北大。去张集师院读英语专业,我心有不甘,只盼着本科毕业后,报考清华或北大的研究生。可三年半后,寒假将至,我正积极准备考研,一个自称某公司“谍探”的人找到了我。那“谍探”是我同学的表哥,与我认识一段时间了。

他说,他越过表弟直接找我,是希望我成为他们公司的卧底间谍,即,毕业后去其他公司,做其他公司员工,但暗地里为他们公司服务。简单说吧,假设有XY两家公司,我后来成为其员工的,是Y公司,而我毕业前招我做间谍的,是X公司。当时,那“谍探”代表X公司说,他们了解我的一切,敢于断定,若我考研,别说清华北大,就是本校,即使我分数很高成绩很好,也逃不掉选飞失败那种命运。他们软中带硬地提醒我,如果不接受他们招募,不当他们秘密员工,那么,作为曾被专家做过不良定性的人,就相当于有了犯罪前科,全社会都将视我为危险分子,以后的麻烦,不会仅仅是找不到工作。当然他们也安慰我。他们说,经过长期私下考察,他们倒不认为我德行多糟,恰恰我这种人,能忠于职守,埋头拉车,客观务实,至于烧谁的香就拜谁的佛,当谁的和尚就撞谁的钟,那是带有超越精神的现代意识和职业行为;他们反对没原则的愚忠,易受蛊惑的浪漫。我无话可说。明知是变相胁迫,也只能当知遇之恩。我与他们签了合同,还利用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寒假,飞到三亚,肥吃肥喝地受了两周特殊培训。对此我爸妈没再阻挠。不是没阻挠我当间谍,这个他们至今一无所知,是没勉强我考研,他们也怕我因“另册”鉴定而名落孙山。毕业时,不知X公司怎么操作的,我顺利成了Y公司员工,在Y公司沈阳分公司工作,又如X公司所愿,一干十几年,还步步高升,成了Y公司着意培养的后备干部。十多年里,作为Y公司员工,Y公司的商业信息经济情报,被我源源不断地提供给X公司,为此我多次受到X公司的嘉奖表扬,还曾作为模范情报员,去X公司总部接受过公司首脑的秘密召见。X公司总部设在上海,Y公司总部设在北京。我也知道,在Y公司,为X公司工作的卧底间谍不止我一个,同样,也有Y公司的秘密员工,正在X公司频繁活动。有一次,我为活动经费的事闹了点情绪,X公司的接头人联络员说:你走到今天,真以为就凭你聪明能干运气好吗?哼,要不是你们公司有人罩着你,你早完蛋了,你这条小命还有没有都不好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闹待遇了。

最近的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每月月初,一至三号,X公司的人都要找我一次,比讨债准时。为应付他们,一个月里,我得像只苍蝇,在Y公司这桌大筵席上东叮西咬——起初,我很介意叮咬的价值,后来就不了,因为我发现,在他们眼里,在我的X公司上级领导眼里,我能叮咬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的叮咬。半年以前,我得到指令,可以暂时蜇伏一段,停止情报收集工作,何时浮出水面等候通知。这半年里,我轻松许多,像运动员盼来了赛季结束。可人这东西,是天生的贱种,太忙太累吃不消,轻闲下来也吃不消。我听说,有不少人,尤其是负过一些责任的领导干部,退休之后,第一件事是发白齿掉,第二件事就是长癌。轻闲是衰老与疾病的温床。有一次和杨迎春做爱,戴套时,我就联想到了轻闲与忙碌。我想的是,闲人做爱可以不介意戴套,而忙人,做爱本身已耽误时间,在有限的时间里,再暂停做爱戴一次套,就是过度的时间浪费。这样一想我就软了。我的表现不合时宜,我忙把话头引向孩子。说孩子,能掩饰我的扫兴,能让杨迎春忽略我的心不在蔫。要不咱就不避孕了,怀上就生,我说,以后我可能不那么忙了。以前,都是杨迎春提这种话茬。杨迎春是我妻子,像大部分女人一样,没来由地以为生儿育女是件美事。果然,我动议一出,她就忘了她性欲还没得到释放,对我的软硬不计较了。从这天起,她弄一堆计算生辰八字星座属相的书,日日推导演算,还劝我戒烟戒酒,雄心勃勃地确定了一个排卵日期。她说,那天孕育的种子,成为伟大科学家艺术家或优秀商人政客的几率,比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的几率大十三倍。为了迎接那天的性交,她还准备了特殊颜色的被罩褥单窗帘,以及伴奏音乐和色情图片。可我提议生养孩子,只是非常时刻,平衡杨迎春情绪的小小策略,在那策略之外,也许还有如下意思:戴套太麻烦了,我暗示她,应该戴环或者结扎。这也说明,骨子里我是忙碌型人。其实,我是轻闲型人也没勇气生养。间谍职业风险太大,我个人德行又有负面定性,从对己对人负责的角度,我婚都不该结,怎么还能养孩子呢。我也从来不喜欢孩子。为此杨迎春哭了一场,说我拿她感受当儿戏,还说等到了那个最佳排卵日,我不配合她就找别人,养了野种,别怪她让我没有面子。结婚前,我们有约法三章,其中就包括不要孩子。她说她虽然想当母亲,但因为爱我,信赖我尊重我崇拜我,所以会以我的意志为她的意志,以我的好恶为她的好恶。可这两年,好像从她三十一过,对我的信赖尊重崇拜就弱了,甚至没了,现在居然要养野种。我说好好好,只要我不当爹,你养妖怪我也不管。这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别人拉去钓鱼,三钓两钓,竟钓上瘾了,就对杨迎春说,人呀,想打发时间,能找出一千种法子,干嘛非搭半生的精力财力,养个弄不清楚以后咋回事的孩子呢。杨迎春说我不负责任,我则讲,草率的生是不负责任,生而不养是不负责任,而我这种三思之后做决定的人,不论生养与否,都是负责任,恰恰是负责任。就是这时,有个礼拜天,我和我们公司——Y公司——的两个同事又去虎石台水库钓鱼,我们公司——X公司——的接头人联络员找到了我。

来找我的是个壮年男子,六十来岁,开始我对他没多留意。那么多钓鱼的,坐得挺分散,哪里多个人少个人都很正常。他朝我走来,我是出于职业——间谍职业——敏感,才悄悄溜他一眼。他农民打扮,但目光神色还有步态,都像军人,像个英姿不再但风骨依然的军人。

“有个人,因为是县里大领导的亲戚,就被调进县城农转非了,当公务员……”他声音一钻进我耳朵,我心头就悸了一下。但我身体和表情都无变化,仍盯着鱼漂,头都没扭。看来,我轻闲的日子过到头了,可以彻底忽略孩子问题了。

“……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他说完了,说的都对,一张大脸笑嘻嘻的。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尽管那笑话不好玩,我又听过无数遍了,我还是想以一个听笑话人应有的反应去呼应那笑话,和讲它的人。但我不能。我没笑。

“那些木牌重写了吗?”我淡淡地问。

他仍然嘻嘻地笑,手指水面,好像正与我说水里的事。“你好呀小伙子,现在,我郑重代表总部领导慰问你。”怎么了?以前没人这么客气。“你好。谢谢。谢谢总部领导,谢谢你。”我瞄瞄周围,也瞄他一眼。他正把只信封塞进我装啤酒的破皮包里。这回我笑了,在心里笑的。这还差不多,慰问就该见点实惠。我抬头,假装不耐烦地大声说,“这破水库,鱼太少了,干坐了半天儿。”

“六七月份,你们公司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办北区班,我们做了许多努力,你有九成把握成为学员。”

“哦——”我唯一的惊愕,只是这声轻轻的“哦”。“行,就算我钓技不行,那你专业你明公,指导指导吧。”

“这么多年了,我还像你这么年轻时,咱们两家就明争暗斗,就势不两立,就水火难容,就你死我活,可我们总斗不过你们,你们永远压我们一头,我们从来都只能跟在你们后边爬行——”

“我说——咱一家人呀,怎么总你们我们的……”

“这么说话方便,别打断我。”这农民打扮的接头人联络员,对着水面比比划划,略显激动,似乎在秘密工作这行当里,还是新手。“我们逐渐才想明白,我们两家,其实只差在学习上,差在这SBS上。人是第一生产力嘛,干部问题解决了,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嘛。你们这叫远见卓识,叫抓住根本,眼睛不只盯着产品,盯着销售,盯着市场,更盯着人,盯着干部……我们短视啦,在重视人材培养重视干部提高这一点上,落在了后边。其实,当初你们一搞这个SBS,我们就知道,可我们一直觉得,你们今年东区班明年西区班地学什么习,一搞一个月,太铺张浪费,太兴师动众,还笑话你们玩花架子形式主义呢。可现在,我们服了,你们的SBS,有洗脑换心的奇功特效呀,它是训练营、弹药库、补给站、充电器、发动机、炼人炉……”

“炼人炉?”

“比喻,就那意思。可它凭什么威力巨大呢,我们还是弄不明白,唉,就因为始终没进入它内部,对它只能盲人摸象,触及皮毛,一知半解,没掌握到核心的东西。买通外围的人吧,根本说不明白子午卯酉,好容易贴上几个往届的学员吧,要么花多少钱都撬不开嘴,要么就说些云山雾罩的话让人不辨真假。这几年,我们公司的情报部门,一直设法往SBS内部渗透,针对你们东南西北轮回办班的特点,每年都往一个地区发动攻势。今年,我们沈阳公司算是率先看到曙光了,在你们北区班打开了缺口,不久后,你就会成为我们公司第一个打入你们公司SBS学习班的人。小伙子,光荣呀!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千载难逢,上海总部听了我们汇报,不仅向全国各分公司通报嘉奖了我们——当然以其他名义,更对你寄予了殷切期望,希望你不辱使命,深入虎穴,顺利完成任务。”

“我明白。”

“进入它之后,一定要记住它最繁琐的程序,最微小的细节,最基本的方法,最本质的特点……总之,记住一切,回来以后好好汇报。”

“好的,我——”

“你放心,只要你任务完成得好,加薪晋级都不成问题。”

“不是,我意思是,今天我没给你准备情报。”

“今天我也没打算从你这拿什么情报。好了别打马虎眼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放心,你干好了公司不会亏待你。”

“是!”

“小声点,别那么见钱眼开。”

“可——如果,SBS名单里没我呢?”

“乌鸦嘴,这个不用你操心。再见。”

“走啦老爷子,来来,拎两条走,算你的经验介绍费。”再接受一次使命“喂,听我说个段子哈。有那么个人,农村人,是县里一个领导的亲戚,领导把他招进县城,还农转非了,还当公务员了。在农村时,他劁过猪,劁猪这活相当于兽医,兽医和医沾边嘛,他就被安排到卫生局当副局长了,副科级干部。他走马上任头一天,去医院视察工作,看着医院走廊里挂的那些牌子,越看越来气,因为那些牌子写着:妇产科、皮肤科、五官科、内科、外科、骨科……他悄悄问给他开车的司机,什么级别比副科级低?司机答,股级。于是,视察完毕布置工作时,他指示医院领导,立刻把走廊上那些牌子换掉重写,要写成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他说,你们医院救死扶伤,的确重要,可再重要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嘛;我才副科级,你们自称科,把我这副局长往哪摆?”

“你——谁呀?”

“你怎么不笑?”对方有些扫兴。

“我听过这笑话。”对方说的暗号隐语密码,不规范,我不会呼应一次不规范的接头联络。

电话把我吵醒之前,我正做梦,梦到一个由我主持的会特别混乱。杨迎春也在场,却不帮我,还像别人那样看我笑话。我就喊她:春儿,春儿……正喊她时,电话响了,是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对电话声,我比杨迎春敏感,再说了,再不醒,梦中那个让我抓瞎的会能急死我。我动作挺快,第二串铃声尚未响完,话筒已被我举到耳边。按照在公司养成的习惯,我迅速说你好,并报出名字。我感到,我说话时,对方无声地笑了一下,是笑完,才讲了上边那个笑话。此时我迷迷糊糊,但仍能断定,对方不是X公司派来的人,不是我的接头人联络员。不光那笑话里的三个关键点他全没说对,还加了段蛇足,最后我没以“那些木牌重写了吗”响应他,他也没表现出惊讶失望。是恶作剧。但依照公司的礼仪要求,断定了对方恶作剧,我也没发火,一直听他把话讲完,才问他是谁。电话里的声音有点耳熟,可怎么使劲,我也猜不出什么人会这么无聊。

“嘿嘿,”对方这回出声地笑了,“听不出我声音?我是……”

“唔?”我一惊,“噢,噢噢噢——”我一下听出他是谁了。我嗖地钻出夹被单,站到地上。“是,嬴总?嬴总!嬴总嬴总,对不起嬴总,我才听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要一下就听出来,我倒觉得不舒服呢,哈,我会想,你天天都琢磨我怎么说话呀?我们接触少嘛。唔,这么早打你家电话,又这么不礼貌地讲笑话逗你,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哦,诚实……”

“我,啊,这个……”

“另外呀,你没叫我嬴先生叫嬴总了,害得我也要跟你挨罚。”

“不会挨罚,嬴总,”我嘴上说得随随便便,心里仍然忐忑不安,“现在不在公司,也不是工作时间,彼此不称先生不算违纪。”

“嘿,也是哈,你反应倒快……”与我说话的,是我们公司——Y公司沈阳分公司的嬴总经理,他是公司一把手,最大头目,我的绝对上司。这时我已完全清醒,思维运转得比电波还快。我想不好,嬴总带出来的那句“诚实”,什么意思。公司要求,员工在与事实的或潜在的客户打交道时,面对多无理的对象都不能失礼,在家也一样,为此我们宣过誓的。他想说我表里如一吗?可他的所指里,是不是也有另一个意思?前些天,我打了报告请休年假。休年假是件普通小事,可准假前,他秘书却特意问我,想去哪玩,出去几天,何时回来。我说哪也不去,只在家睡觉,天好的话,会钓钓鱼。我的诚实也包括了这个?可他那么大个官,那么高的身份,与我这种部门经理,平常连招呼都懒得打,却大清早晨六点多钟来考察我行踪,正常吗?也许,是他对我产生了怀疑,在试探我,只是,对那道听途说的暗号隐语密码,他未能掌握其机关暗卡。

“你夫人也醒了吧?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她……哦,我下地来厅里了,我手里拿的是子母机上那个无绳电话。我爱人醒一下翻个身又睡着了,你说吧嬴总,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

“很好,咱们接触不多,可我知道,你精明干练,完全能胜任比部门经理更重要的职务。”

“嬴总我……”

“你听着,二十分钟后,我到你家小区北门路北那个邮筒旁等你,交你一份材料,一切你一看就明白了。除了保密,包括对杨迎春保密,别的我没什么要嘱咐的……”

“嬴总嬴总你看我——我去您那我自己取怎么能让您我马上……”

“不必说了。一会儿见。”都不容我回声“一会儿见”,他电话就撂了。我攥着电话,在厅里发呆。

嬴总来我们Y公司沈阳分公司不到两年。他不苟言笑,严厉有余,我一直不太敢与他接近,也没机会。据我观察,别人与他接触也不多,他在公司没有心腹。他刚来时,我们X公司与我接头联络的人,提供过他的背景资料,可那些东西,我一听一过也就忘了,只有件轶事,让我印象深刻。他本来姓苏,三十岁前,一直姓苏,读大学时,在某机关当办事员时,下海经商时,一直姓苏。可三十岁前,他也一直不顺:考了高分没念上好大学,干得挺冲总进不了提干名单,做买卖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到收钱时又准出差头……后来,有测字先生给他算命,说他别无不吉,唯姓不好。他立志改姓。遍查百家姓后,他决定与秦始皇沾亲带故,新名片上,也就提前印上新姓氏了:嬴。那会别人都笑话他,说他想“赢”想疯了,等着看他狼狈收场。谁都知道,在中国,普通百姓没权利改名,基本没有,而改姓,估计不普通的百姓也没可能。可这嬴总,有个狠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不知花了多大血本,反正足足折腾两年,终于易苏为嬴,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姓氏一改,立刻见效,从此他真就一帆风顺了,比如,被聘进我们这家著名的公司后,四年跳了三步,只在哈尔滨公司当半年副总,就来我们沈阳公司当一把了,近来有传言称,他还会受重用,将去北京总部担任要职。可他今天的表现太离谱了,不仅亲自给我打电话,还有闲心讲无聊的笑话,还要亲自给我送什么材料,连秘书司机都不用,并且,他明显对我有特殊了解,不光知道我妻子的名字,知道我住哪,连我家小区北门外的马路北侧有个邮筒都知道……

“接谁电话呢,鬼鬼祟祟的?”杨迎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公司的。”

“撒谎,你休假呢公司找你?噢对,张梅秀也是公司。”

“你再点名道姓地胡说八道,小心人家找你打官司。”我答着话,醒过腔来,“我有工作了。”我放好电话,穿上衣服往门外跑。

在我家小区北门马路对面邮筒旁,没等五分钟,一辆破烂不堪的乳白色拉达轿车就开过来了。这是个早已淘汰的车种,苏联时代的产物,我估计,现在全沈阳还在使用的这种车不足百辆。我看都没看它。我知道嬴总有两辆车,一辆丰田240,一辆凌志400,虽然也都乳白色的,但眼前的破拉达,与那两辆有天壤之别。

“来,上车。”我吃了一惊。坐在车上的,还真是嬴总。

我赶忙上车,坐副驾驶位置,没多嘴问他给我什么材料。车启动了,绕过怒江广场,往建设大路方向开。这时候,上班的高峰还没到来,街上的繁忙刚刚开始。

“你休年假哈,哪天结束?”

“今天最后一天,正好周五嘛。不算双休日,我休十天,大后天周一上班。”

“你提前结束休假吧,一会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去张集,出趟四周二十八天的长差。对外呢,包括杨迎春,包括公司其他人,需要解释说明的话,咱俩的口径都是,西宁公司请求支援,我派你去青海了。”

“那去张集是——”

“今年总公司在张集办SBS北区班,咱公司的名额给你……”

“SBS——”天哪,虎石台水库边的情报不是荒信。

“千万别说你没听说这事儿,更别说你不了解SBS啥的。哼,什么都别想保住密了,没准我大清早开这破车来找过你,一会也能成公司的新闻。”

“嬴总我不会往外说……可让我去张集,我真没听说……”

“这我倒信,我做出决定才两个小时,给北京总部发的传真,总得八点半上班后他们才能看到,你是第二个知道我这决定的人。”嬴总说的没错,“什么都别想保住密了”。但这并非只是Y公司的特点。别说我们一个小小公司的鸡毛蒜皮,即使大至国家政务,想保守秘密也没可能。上午中国这边中央政治局开个小会,下午美国俄国台湾那边就能知道会议内容,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反过来也如此。这是文明和进步的标志之一。文明和进步,不是不再钻别人裤裆,是对钻别人裤裆这样的行为,或者比这还下作的行为,不再大惊小怪,彼此心领神会。

加上休息日,我十多天没上班了。但公司的事,至少大事,比如几个头头为SBS发生争执的事,即使绝密,我也听到一些风声——或者说,人们乐于暗中传播的,正是那些绝密的东西。我在公司人缘不错,这些人又干什么的都有,他们动机复杂地向我透露SBS信息时,也就说什么的都有,怎么说的都有。单单SBS这几个英文字母或拼音字头,就有说SOS的,有说NBA的,有说CEO的,有说DNA的,还有的说成了WC、DJ、TV,还有的说成了SARS、PLMM、SBLB,更有VCD、MBA、WTO、TMD、COM、GDP……一个个卷着舌头,挤住喉管,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笑得我肠子都抽筋了。荒诞有种强大的魅力,附会荒诞,为荒诞再披件神秘外衣,能进一步增加魅力指数。

“SBS”该怎么读,我也不确定。据说,最初被读作“斯波斯”,是以汉语拼音字母读音为标准的;后来,举国上下,方方面面,都时兴与国际接轨,它就被读作“埃斯比埃斯”了,好像它是英文单词的字头缩写。在我这里,怎么读它并不重要,我知道它只是代号,偶尔说到它,我一般都随俗从众,读“埃斯比埃斯”。但“斯波斯”更对我的心思。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什么都讲接轨,让我反感;再一个,我喜欢简约,“斯波斯”比“埃斯比埃斯”省俩音节。

在Y公司这个庞大的公司帝国,对“SBS”,至少五分之一员工不会陌生。这是我的粗粗估算,没统计学依据。我还能估算出,“S”

“B”

“S”这三个字母,许多人还组合不好,能组合对的,理解上也五花八门;但在知道它的人里,又有五分之一的人肯定知道,在Y公司,某人只要被SBS录取过,哪怕刚一报到就遭了淘汰,也值得被人高看一眼,若某人经过复杂的淘汰制学习,最终领到了SBS结业证书,在SBS特殊档案里有了一页,那这辈子,只要他/她还在公司服务,就等于有了吃香喝辣的保障,有了平庸无能的特权。不过,在SBS,都学什么,怎么学,它如何复杂,又怎样淘汰,我们身边有谁学过,谁通过学习拿到了证书,谁又在学习中半途而废了,除了高层领导和SBS中心,则无人知道,人力资源部门都不知道。SBS的吊诡之处就在这里。它是个实在,尽管神秘莫测,遥不可及,也是实在;但它又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如同只是虚有的东西,认识它了解它的唯一渠道,只是猜测想象。它还有另一个悖反的特点:那些对它充满好奇的,热衷于私下议论它的,恰恰是些局外之人,与它搭不上边;而那些一面对它就讳莫如深,就欲言又止,就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倒有可能与它有染。据说,要想爬上公司高层,一定得出身SBS,若某个有SBS背景的人犯了错误,职务会被降低,也再无提拔可能,但享有的物质待遇不会被剥夺。还据说,二十多年里,SBS这架机器已运转得越来越严谨精密,磨合得没有了丝毫误差,其遴选人材的审核制度,办班培训的达标制度,后期监察的测评制度,都处于国际先进水平。比如,它的探测能力和分辨系统特别发达,能准确区分开什么是神化它什么是诋毁它。局外人的放言无忌,它一般不闻不问,甚至还暗中怂恿,添油加醋,听凭他们把它渲染得神乎其神;可知情者若传播它秘密,泄露它天机,它又能快速做出反应,毫不留情而又不露破绽地,控制局面,封堵渠道,肃清影响,对违规犯忌者施以惩罚。我一直认为,我们沈阳分公司不知从哪领养来的两个残疾人,就是用以约束人们言行的儆示实物。那两个莫名其妙的残疾人,很可能出身SBS,后来仕途不畅,转投了新主。离开Y公司没有关系,服务他人也没关系,国籍都能变,SBS学员改换门庭也不受限制;关键是,不论在Y公司供职还是去天涯海角谋生,所有SBS人,都应该对SBS保持沉默,若触动它表皮里边的结缔组织,麻烦加身就是必然。这两个原本不残疾的人,可能就犯了对自己管束不严的毛病,自以为能逃开SBS掌控,结果,他们残疾了。而回收这对废物时,Y公司的理由感人至深:他们对公司有过贡献。

以上判断,皆源于猜测,有的地方不光不准,还自相矛盾,比如,我感觉,嬴总就没SBS身份,可他的屁股,也坐上了高位呀。我唯一敢确定的是,进入SBS流水线,比单纯当间谍还凶险莫名。我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忧虑。

“嬴总,老板,我……我才智有限,业绩平平,我何德之有……”

“你的德,就是我相中你了,我决定让你去。材料都在后座包里,你一会回去好好看看。我希望,你能接受住任何考验,拿回最好的结业成绩,给沈阳公司争光。怎么样,对你我有充分信心,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我回头看去,后座有只不大的黑包。那是我们Y公司的公务专用包,上边印着公司的图案标识:一个呈“V”状的变形牛头。这会,那“V”字变形牛头对我不太友好,恶狠狠地看我,像富有攻击性的活物。

“唔?”

“嬴总,我不会!你放心!我,嬴总你这样栽培我,器重我,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报答我?不用,只要你好好干,对得起公司,能帮助公司保持像现在一样的强大辉煌,就够了。有些背景情况,本来不该说,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让你心中有数好……”这时,我们的破拉达车已离开建设大路,驶上了更宽阔的沈辽大路。嬴总向我透露的内情,简单扼要,需要我在脑子里补充加工,才能建立起因果关系。数天前,总部发来一份公函,标有“绝密”字样:“关于推荐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学员的通知”,公司班子非常重视,立即对几个重点后备干部展开讨论。可这时,总部那边插上一脚,把个叫高小欣的,指定为我们公司的SBS人选。高小欣是女的,小我一岁,素有冷美人之称。她倒是我们沈阳公司的人,可她没进被讨论名单,上边钦点她的名字,使事情复杂了。一个分公司只有一个SBS名额,把这名额给她,公司自己的梯队建设计划就要受干扰。嬴总对此表示反感。但二把手佟副总表示,应该无条件接受上级钦点——佟副总可能出身SBS,还可能与嬴总有些矛盾。连续几次的讨论都不欢而散。不知是否通过佟副总的渠道,高小欣知道了讨论情况,她径直找到嬴总门上,还态度强硬。这事便有点顶上牛了。高小欣不挑衅嬴总,很可能搁置一下,嬴总也就顺水推舟了,毕竟他对她没有恶感。可高小欣贸然上门,令嬴总难堪,他就给总部打了报告。报告说,对照“通知”要求,高小欣有两项不符:一是虽然她有婚姻,但系二婚,此前她曾离过一回;再一个,她不会开车,她的驾驶证是未经考试花钱买的。高小欣的两个问题,都不大,公司出证明时含糊一下,不提她是否离过婚,避开她有无驾车实践,也搪塞得过去。反正上边不会调查,尤其对他们的钦点对象,更不会调查。至于去SBS后,人家总不会搞原配家属大联欢吧,总不会搞汽车拉力赛吧。可现在,高小欣的主动进攻惹恼了嬴总,他就一并把对上边钦点的反感也发泄出来。嬴总的报告打上去后,北京总部迟迟未回复,这让嬴总也很紧张。幸好,昨天,更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总公司的回函发了过来:一切由基层公司自行决定。总公司的态度非常诚恳,说SBS公正严肃,对所有学员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又说钦点学员的做法很不合适,针对此事,公司纪检部门将展开调查。总之,没责怪嬴总的意思,倒很欣赏他能出以公心坚持原则。就这样,从午夜到天亮,嬴总对着总公司专递过来的一堆材料和当初拟定的候选人名单,琢磨几个小时,最后,没跟任何副手商量,就把我材料报了上去,又拨通了我家电话。在那个候选人名单里,我排名靠前。

“嬴总,老板,你对我,恩重如山哪……”说这话时,我想的是,嬴总说的不像假话;可如果事实如他所述,在那么多偶然因素中,我的另一个东家——X公司,他们能插手做什么呢?又凭什么,还在半个多月前,就好像已经胜券在握?

“言重了言重了。”嬴总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也没什么多说的,只希望你好好学习,别给我丢脸。”这时,他已把车停在路边。“上边没要求带车,但既然有会开车的要求,咱沈阳张集又这么近,这破车也没人用,你就开去吧,万一临时有啥需要呢。破了点,你多担待。我在这下。”

“嬴总,我送你回公司。”

“胡说!”他脸色一下严肃起来,“我开出来这么远,就是担心别人发现,哼,你还送我!”他警觉地左右看看,打开车门。“我打车回公司。你往前再开点再回家,回家了赶紧研究材料。千万保密!”说罢,嬴总下车站到了车外。与此同时,我屁股往左一蹭,坐上了驾驶员位置,屁股底下的竹编座垫,嬴总的体温还留在上边。我踩一脚油门,车朝西客站方向驶去。后视镜里,我看到,嬴总正沿斑马线往马路对面走,边走边冲一辆出租车招手。

麻烦都是自己找的我麻麻烦烦地绕一大圈,由西客站回到怒江广场附近的家里。

杨迎春刚吃完早点,正收拾碗筷,见我回来,不再挪它们。

“你可真行,”她说,“大清早晨约会,时间是不太仓促呀。”

“别瞎说,”我说,边说边进书房。

“来吃吧,补补。”我没理她。进书房后,我把门关死,打开那只带“V”字变形牛头图案标识的黑皮包,把里边东西掏了出来。材料不少,都是关于SBS的,每份还都啰啰嗦嗦磨磨叽叽,可它对我有什么要求,我很快也看明白了。那些要求,稀奇古怪,面对它们,我躁动不安,就像第一次为我们公司——X公司——偷窃我们公司——Y公司——的机密文件一样,又紧张又兴奋。是那种性的紧张性的兴奋。我的阴茎,情不自禁支了起来。

“我走啦!”杨迎春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我回一下神,收好材料冲出书房。杨迎春正哈腰穿鞋。

“等一会等一会,”我说,“你,打个电话吧,请半天假。”

“干什么?晚上的事儿,不都落实了吗?”杨迎春站直身子,扭头看我,原本从她裤腰处露出来的一条白肉,被衣服盖住了。那消逝的白肉,强化了我的紧张和兴奋。

“我想了,让我干一下再走。”杨迎春瞪我,重哈下腰,她裤腰处,那条白肉又露了出来。“有病,我可不想带一身精子味上班。”杨迎春在教育局的思品所工作——思想品德研究所,她负责小思品研究,即研究小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她一出校门,就研究小思品,恰好思品所里研究小思品的编制只有一个,理所当然地,她就成了此项专家。她运气好。十来年里,她的主要工作,一直是参与一个有始无终的部级重点课题:如何更好地对小学生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谁都清楚,别说对小学生,对成人,思品教育也是系统工程,一朝一夕难以达标,并且那标,即课题中的“更好”,也充满弹性,没一定之规。这样,杨迎春的小思品研究也就可松可紧,可缓可急。松与缓,是说这活不可能在她这辈子打上句号;紧与急,是说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写材料、开会、去基层学校调研。我的意思是,既然做着这样的工作,多上半天班或少上半天班,多上半个月班或少上半个月班,多上半年班或少上半年班,都区别不大,她创造的社会效益与个人效益,也没什么不同,既不会因她的“紧急”而硕果累累,也不会因她的“松缓”而减产歉收。我建议她请半天假,不必先问忙不忙之类。

杨迎春的鞋被我扒掉了,人也让我揪回屋里。我说真想干不开玩笑。杨迎春说头发头发,又说前天不刚干完嘛,又说噢,刚才出去时间太短,没干上,受刺激了。我说来来来快快快,一会十点我就有事儿了,得出趟门,去西宁,有紧急任务,去一个月呢……说话间,我已把自己的外裤内裤都脱掉了。

见我真脱裤子了,杨迎春只好放下包,也脱衣服。她直梗梗地仰着脖子,以保证头发别被碰乱,同时嘴里嘟嘟囔囔。真烦人,神经病,早干啥了,完了我还得化妆——“哎,你什么意思?”忽然,她意识到我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了。她停止了动作。这时,她的上身已经脱光,正脱裤子,并且裤子也脱一半了,右腿已从右裤管拔出,只剩条左腿被左裤管裹着。

“嗨,你可千万保密,绝对保密呀。按说,对你我也不能交底儿,可我知道你嘴严,就简单给你透露两句吧。一会我不是去西宁,是去张集,在那边,哦公司有些重要业务,让我坐阵,得一个月呢。这一个月,不光不能回家,都不能跟你联系,与公司也不能轻易联系。要是有人找我,你得说我去西宁了……”

“你甭说那么多。你有工作我没干涉过,可你一会就走,晚上的事儿呢?”

“晚上有你呀。”

“这什么话!这么大个事儿你不出场?让我自己去白天鹅?”

“没办法,军令大如山呀。反正就是吃个饭嘛,又不是外人……”

“那也不行!要不你夜车去张集,待一个月呢,又不在乎晚走半天。”

“哎呀要行我还费什么话,你快来吧。”

“哼,我鸡呀,你说来就来——鸡还得讲讲价呢。我得上班了,没空。”杨迎春说着,身子一闪,也不怎么那么麻利,不光剩下半条腿的裤子没脱下来,已脱下来的半条腿也套回了裤管。

“哎哎哎你看你——”

“我看我?你先看看你自己……”杨迎春大声喊。她真生气了。

这时候,我上身穿得整整齐齐,下身脱得精赤条条;杨迎春和我相反,下身那条带点喇叭口的紫色薄牛仔裤已经穿好,上身一丝不挂。

“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俩都知道,我们互相让对方“看”的,不是我俩外表多滑稽可笑。

一般来讲,杨迎春挺懂事,对我的包容,是全方位的,偶尔发邪火闹别扭,也可归入撒娇范畴。像今天,即使她说我接电话是“鬼鬼祟祟”,说我跑出去是“大清早晨约会”,还提到张梅秀这个女人的名字,也并无指责审讯的意思。那是玩笑,顶多是醋意的提醒。恋爱时,她就意识到我工作特殊,发现了我有些秘密不愿示人。她一直理解。为了不让我为难,她对什么都不寻根究底。再以此时为例,她不问我为什么要在张集待那么久,为什么中间不能回来,还连电话都不能打,既然公干,为什么还要撒谎说去西宁,而只问:晚上的事儿呢?“晚上的事儿”是这样的:这一天,是我俩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我俩早有计划,这天好好庆祝一番,一周前,还正经八百地给精挑细选的十来位朋友发了请柬,又在白天鹅酒店订好了包房,开席时间为晚上六点。

现在,“懂事”的杨迎春想“偶尔”一下了,还不仅仅局限为“撒娇”。

我不喜欢她越过“撒娇”的界限。两口子的日子,还想过,就不该真格的生气较劲。倒不是说两口子就没值得生气较劲的事,而是生气也好较劲也罢,除了耗心力伤感情,屁用没有。我主张,夫妻间要无是无非,睁眼闭眼,糊糊涂涂,马马虎虎。否则太麻烦。当然了,婚姻本身就是麻烦,而放弃婚姻,独处一生,同样也有许多麻烦。婚姻是为化解独身的麻烦而成立的,但它又生成新的麻烦,就好像,不工作有没有收入的麻烦,可工作,又有上班下班行路的麻烦,受人管束丧失自我的麻烦,处理人际关系的麻烦……麻烦都是自己找的。生活里,麻烦之所以层出不穷,就在于人是一种长于“找”麻烦的动物。人很聪明,但聪明总被聪明误。为了解决一些麻烦,就制造出另一些麻烦,然后再解决,再制造,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就是不断地以此麻烦克彼麻烦的麻烦过程。这没办法。关键是,既然麻烦都是自己找的,一个人,选择了什么麻烦,就得负责任地面对什么麻烦。我选择了婚姻的麻烦,那我就得接受杨迎春的“偶尔”

“撒娇”,不喜欢也得接受。我通情达理,总是尽量去理解她。她这种女人,把相夫当成全部寄托,结婚十年的纪念活动,对她是桩天大的事,她斤斤计较没什么不对。我从后面把她抱住,阻止她穿衣服。我马上要出门了,一走那么多天,我不想与她悻悻而别;另外,我们将多日不在一起,那就意味着我得禁欲多日,为这个,我也得赶紧把她哄好,弄上床去,让她陪我做一番爱。

我性欲不强,有时听人吹床上功夫,我都自卑。如果他们标榜的高标准属实,那我只算低标准男人。近几年,我一般每周做爱一次,时间是周末;只是这几天,休假赋闲,没什么压力,做爱周期才略有缩短,每周由一次增至两次。我和杨迎春,前天的确做过爱了,眼下的需要还不强烈,真没空,也不至于欲火中烧,即使四周二十八天,一挺也就挺过去了。我是说我。可我感觉,近两三年,杨迎春性欲越来越强,起码比我强一大截,她对我信赖尊重崇拜的减弱,很难说与我们床上兴趣的不同步无关。我估计,我若有能耐天天折腾,她准有热情日日迎候。她刚才的表现,就说明问题。她穿戴完毕要出门了,可我动议一出,她立刻宽衣解带。如此说来,我把我主动哄她说成是为她,是尽丈夫责任,不算强词夺理。女人天生含蓄,其性欲需要,不像男人那样能量化着满足,有时她们既渴望又拒绝的表现,不应简单地视为虚伪。我懂这个。所以,我考虑到了杨迎春的需要,甚至更多考虑的是她的需要,但又不提她,只说我,这不是我担心她虚荣受伤的权宜之计。

我搂着她,亲胸罩带在她背部勒出的浅痕。我赖叽叽地说,春儿呀,我得出去那么长时间,你不可怜我呀,憋死我你就成寡妇啦……杨迎春又绷一会,就绷不住了。反正你也不爱我了,她说,我对无爱的性没兴趣。我说我怎么不爱你了,我一直把你当宝贝呀。她说那是表面,装的,只是嘴上宝贝;结婚十年多大个事儿,你让我一个人庆祝。我说这不没办法吗,你怎么不理解我工作呢。她说我也不是不理解,是还有别的,你以为我傻吗,许多细节我没注意吗?于是,她端出一堆证据,以证明我多么不在乎她:说哪回我应该对她笑没笑,而哪回我应该摸她没摸,又说哪回我的做爱明显敷衍,更主要的是,对她的事业不光不闻不问,还冷嘲热讽,讲到气头上,她流着泪说,晚上她也不去白天鹅了,就让那些应约而来的朋友自斟自饮……“懂事”的杨迎春也能无理取闹,让我感触颇多,我理解了,在SBS的学员资格要求中,为什么会有那么荒唐的条款:“有婚姻,但无离婚史。”一个能混来SBS学习资格的后备干部,年龄总得三十大几了,而多数三十几岁的已婚者,有个三五年婚史十分正常。一个人,在婚姻里待三五年了还没离婚,多少能证明,处理棘手问题时,该人有一定的技巧与能力。这世界上,最棘手的问题之一,肯定就是夫妻关系。

我一婚十年,这能证明,我处理棘手问题的技巧与能力应该不差。此时是例子。

此时,杨迎春向我絮絮发难,我并不接招,直到她自己都说烦了,我才话头一转,去谈别的。我谈大道理。利用大道理化解危机,是解决问题的招法之一,就好像,诉诸武力解决问题,也是招法。对杨迎春我不用武力,对别人也不用;武力解决问题是我的间接经验,我的直接经验,是讲大道理。大道理有致幻作用,容易让人思维混乱,神经错乱,意识纷乱;只有让别人乱成一团,自己才好乱中取胜。我把我那部门领导的好,就得益于这一招法。我把嘴贴近杨迎春耳边,也是絮絮而谈。我先夸她这小思品专家思想品德多么高尚,给她戴上高帽,然后再东拉西扯,说古论今:我讲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而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讲组织原则,讲工作纪律,讲相对的自由,讲绝对的责任,讲董存瑞单手托起炸药包,讲邱少云烈火烧身不动摇,讲报纸电视上感动中国的普通百姓,讲私下传言里影响民生的政治名流,讲平平淡淡才是真,讲爱江山更爱美人,讲最浪漫的事,是我陪她慢慢变老……讲大道理好处无数,但也有毛病,毛病之一,是容易把自己也讲兴奋,一兴奋,难免忘乎所以。我就有点忘乎所以了,说到最后,没忍住,竟顺嘴提到了SBS。好在眼下我还是SBS的局外人,没什么忌讳,就告诉杨迎春,把这一个月一学下来,我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保护伞、升迁的阶梯和免罪的金牌了。在讲的过程中,我还试试探探地伸手动脚,从杨迎春的头发肩膀乳房,一直摸到大腿屁股耻骨。果然,她的反抗,只相当于姿态了。

“可你,你爱我从来没实际行动。”

“是呀是呀,我做得不好,所以我现在就想行动。”

“讨厌!不是这种行动。”

“那你说,我怎么行动?”

“你一回都不陪我看团团圆圆,让别人怀疑,我连老公的思想观念都转变不了,连老公都不支持我工作,我的事业还做得下去吗?我对团团圆圆的关心算纯粹吗?”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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