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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个不安分的孩子

第二天不知几点,听见有人砸门的声音。这一阵子收酒瓶子的和发小广告的都绝迹了,施工队也暂时没有活,噪声基本消失,可是现在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来砸我家门。纱绮肯定不会这样擂鼓似的砸门,这次肯定是来者不善。我抡了两下胳膊,确定“必杀烈风正拳突”可以使用,然后披上外衣冲去开门。“这刚几点啊!”

门刚一打开,一个钵盂大小的拳头就直挺挺冲我的鼻梁轰来。“左直拳!”我本能的往旁边一躲,“命中率太低!”定睛一看,这人身材很高大,有一米八七,10厘米长的头发,也不刻意梳理,就让它们各行其政地散乱着。我揉揉眼睛:“怎么这么早就把我叫起来?”

“九点半了,不早了吧。”

藤堂纪一,就是这家伙的名字,我们都直接叫他纪一或者“Todo”。来自日本的留学生,我的同学。据说此人的身世极其复杂:其祖父是二战时期的左派军人,在中国东北吃过周保中的败仗,后来大力进行反对战争的呼告,结果被军部下狱,直到1945年末才出来;其父是80年代初的房地产商,屡战屡赔,直到穷怕了才改卖快餐了;其母亲是个模特,就是日本街上一抓一把的那种写真集的模特,绝对是从未红过的那种,年轻时生活比较困难;他本人则是个格斗家,合气道六段,剑道二段,整天迷迷糊糊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平素最不愿意听到日本右翼分子的叫嚣——这倒与他祖父一样。前几天还慷慨陈辞,从各方面引经据典洋洋万言论述南京大屠杀之无法否定。虽然论得头头是道,但我总觉得作为一个日本人是不是眼光有点狭窄,比如他说大和民族的民族性决定了他们发动的战争性质和结果,我觉得从一个国家与生俱来的国民性上大做文章终究是黔驴技穷的表现,我和他讲,要从统治者主观上找原因,他说他对天皇这个人不了解。在一批死硬的日本人揪着历史问题拼命翻案的同时,也有这么一批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家伙。论迟钝度,乌龟第一,他第二,现在范天玲出现了,他就屈居第三。最极端的是,只要一提到他擅长的格斗技,他就会满口“龙卷枪打”、“灭身无投”之类说上两三个钟头不带重样的,所以一般人对他是敬而远之。人说他是标准的神经病,和他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倒觉得他再正常不过,是个懂得自得其乐的人——就这一点,现在多少人苦苦追求而不可得,一个个被夹在几片玻璃中间,望着外面多彩的世界想伸出手去,却被无形的障壁阻隔者;而障壁那边的人也像这边的人一样眼巴巴看着。

“怎么着,找我?”

“天气挺好,为何不出去走走?昨天你去哪儿了,让我们好找。”

这个声音充满着磁性,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找到它的主人——靠在门边的一名男孩子:长相是有些孩子气的俊俏,头发稍微有些长,松松的散着,但显然是经过精心梳理过,每一根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位置,耳朵前面很有个性地挂着两撮长及锁骨的垂发,巧妙地掩饰了他过于圆滑的脸型。身上是一件敞开怀的白色夹克衫,里面套着墨绿色T恤,配上浅绿色的九分长裤,简直是个翡翠雕刻成的天使。这人叫雷瑾,昵称是“Rei”,性格有些轻佻,但是是个手艺非常高超的木艺匠人,也是我的同学。和纪一一样,也是有一点点古怪。以他的外形条件,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应该能编成两个加强连的,但是他现在还是单身。据他说是没有看得上的,也就不想被那些恐龙吓着。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对纱绮有意思,因为今年春天纱绮生日时,他居然可以送给她一套精致的内衣——而且还用的我的名义。对于他还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传说:他家里有高达!初听到这个传闻,我还以为他真是阿纳海姆社的卧底,着实对他大呼小叫了一回。可是到了他家一看,高达倒是真的有,但是是木头的。Super Gundam,一米多高。他说他是买了BANDAI的原装模型之后,把每个零件都仔仔细细按10倍放大,之后耐心组装起来的。竟然做得出这样的精细活,我当时嫉妒地想掐死他——我们当时都热衷于玩模型,但是我苦心对付的红色扎古根本做不好,心情坏极了。——对了,我还托他买了个电镀版的金色百式呢。

“我的百式呢?”我问。

雷瑾从背后把盒子取出来:“买来了,你的钱我也送去了。”

“好,你们可以走了,我想再睡一会儿。”我一手扶门一手把他们往外推。

“昨天跟纱绮约会了吧。”雷瑾狡黠地问,“在哪里?是不是很累?还是和纱绮睡了?”

“Golden Pond,我确实很累,但是没和她过夜。好了,说完没有?走吧。”我继续把他们往外推。

雷瑾却继续步步进逼,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纱绮穿泳装的样子一定很性感吧,你眼福可不浅啊阿坚,无论如何也赏个脸出去走走好不好?”

“这……”我有点慌。一条尖锐的舌头是雷瑾的成名武器,我自度是挡不住的。

“不走的话我就会把你的梦话传播出去!”

“你敢!”两人交手了一拳。

“整天叫着纱绮纱绮却见不到她一面的男人是谁啊!”

“那抱着女孩在床上又不停的喊别的女孩的名字,这样的男人不是更没的要!”

“我才不是这样呢!我从来只喜欢一个!”

“哟,你要是学会专一那田伯光可以不去当和尚了!”

“别把我和那家伙比!”

“怎么,你还不够格?”

“你见我始乱终弃么!艾立坚你可不能诬蔑我!”

“我诬蔑你什么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和女孩子睡觉是什么感觉呢!”

“……嗯……是吗?”

两个人居然就在房门口吵起来。藤堂纪一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打对台戏,却呆呆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差一点动起手来了。

“不觉得有点过分?”藤堂纪一伸出宽厚的手掌把我和雷瑾隔开,“究竟为了什么鸡毛蒜皮就打?”

“没什么。”我瞪了雷瑾一眼,“走吧,去就去。”

我换上外出的衣服,擦了把脸,跟着二人出门去。外面的天气确实不错,按照低年级小学生作文的话说就是“天空万里无云,飘着几朵白云”。随着轻风吹过,心情也松快了许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想即使是这样的好天气,也会有人因受不住生活的疲累牛压而死于非命;而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想这样怡人的天气会不会使轻生的人们找回活着的信念呢?生与死的交替和斗争在我的脑海里体现为心情的明暗面之间的拉锯。“我们去哪儿?”我问。

“你好久没见知兰了吧。”雷瑾说。

“是,她不是到欧洲去了么。”

“从法国回来了,换了一间画室,最近正在创作。我们这次去看看她,阿坚你看怎么样?”

对我来说,刘知兰这个画家简直不像个女人,喝酒,开快车,彻夜不归,除了玲珑的身材之外她身上找不到什么女性特征——虽然她留着长发,但是艺术家留长发很普遍所以也不能说明她的性别特征来。她比我大两届,大学上到一半就退学到了法国,据说作画为生。我看过她画的静物和风景,与眼睛看到的大相径庭,说是写实,有些虚幻,有些迷茫;说是迷幻,又逃不脱现实的深深烙印。打个比方,假如她画的是一尊美人鱼雕像,从远处看铁定像怪兽,走进了才发现虽然每个地方都是结构怪异,但拼合在一起的确实是标准的Mermaid。还有传闻说由于她学画人像时找不到模特,于是她居然对镜自绘,12月份在冰冷的画室里只裹着一条毛巾,对她的胆识我不得不连鞠三个躬表示佩服然后连拜三拜一走了之:这样的女人很难接近。

“还是画自己的身体吗?”我问。

“知兰找了个新模特儿。”纪一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一边走一边推纪一。“去看看就都明白啦!”

我对模特儿并不熟悉,只知道给画家做模特要承受非常大的压力。人人都活得这么累,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穿过两片居民楼,来到一栋18层的塔楼前面。“知兰就在这里画画啊。”我问。“不是,这只是临时租的房子,画室还得过几个路口。”雷瑾说。塔楼高耸入云,我是饱尝了塔楼的艰辛的:中午下午电梯各停一次,说要节约用电,于是我们就只能把电能转化为动能和重力势能,从一楼往上爬。现在电梯还开着,谢天谢地。电梯上到第10层停下,我们三人来到1004房门口敲门。雷瑾叫门道:“有人吗?”

“稍等!”

年轻的单身女子,住在这神秘的仿佛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门后面。整扇铅色的门好像在瑟瑟寒风中发抖的锡兵,身上的甲胄片片剥落。就想这个房子是很久以前的人遗留下来又没经过修整似的。我甚至怀疑以知兰的身躯能否将这门推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扇门好像把宇宙中所有的反物质都和世界割裂开了。

去法国之前的她实在是有点不像女人,浪荡得可以,夏天穿着非常惹火的泳衣在海边就着葡萄酒晒太阳,很是有点本钱,冬天和几个野小子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露营,也有不小的胆量,就是缺了点女人味儿,所以22岁还没尝过恋爱是什么滋味。两年过去了,希望她在法国可以变得有点女人味。人说法国人最懂得浪漫,不知她这样的女人在浪漫的星空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门吱吱嘎嘎响了半天才开开,开门的是一位身着白色无袖连衣裙的女孩,眉清目秀,柔顺的长发散在白玉般的肩头。白色连衣裙和披肩长发向来是淑女的专利,刘知兰这样的性格断然不会这么打扮。她见了我们三人也不打招呼,伸胳膊打了个哈欠,说:“进来吧。”

知兰打扮成这个样子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法国水就是能养出浪漫的人来。就算是雷瑾也对她的变化一时无法接受。“知兰,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是俗还是丑?”刘知兰反问。

雷瑾双手一摊:“非常好。非常淑女,非常偶像派。”

“你说什么呢?”纪一伸手撩起他左耳朵下的头发,用力一揪。

“哎哟!”惨叫声。

那两个人十分能闹,有时候为了鸡毛蒜皮一点小事就能开战,比如亚当和夏娃吃的禁果是苹果还是西红柿这类无聊问题。不过这次稍微有点不一样,好像是纪一觉得雷瑾的话中有话,于是对他宝贝的头发下手了。我坐下来细细打量着知兰:脸上只化了很淡的妆,首饰也除了一对橙色耳坠外没有别的;头发放下来梳得异常柔顺,遮着耳朵没有一点杂色,纯净的妆容配上同样纯净可人的面庞,想不到那个豪爽大胆的少女的素颜,竟然是这般的美貌,和纱绮有着一种神秘的共通感。如果不是我喜欢上她了,就是她的魅力让我无法抵挡。从看到她的第三眼起,我就开始感觉对不起纱绮了。我不得不承认,知兰不仅是穿着泳装时,就连这样普通的装扮,都能散发出恶魔般的诱惑。她的确是个具有魔性魅力的女子。

我不能相信,知兰去了一趟法国之后就会有如此判若两人的改变。出国或许可以改变生活习惯,但是决计不可能将一个人的性格改造得如此彻底。也许法国的环境会起一定的作用,但主要的原因一定不在这里。

如同闪电似的一道灵感突然从脑海里划过:也许,她本身就具有双重性格?一面脸累了,就换另一面。我、纪一、雷瑾、知兰四个人从相识到现在一共四年,前面两年完全没有女人样。也就是说她性格转换的周期可能是两年或者三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天下奇闻。她甚至不能说是双重人格,简直就是除了相貌相同无一相似的两个人。要问更喜欢哪一个,倒是不太好说。

“我莫名其妙的突然想要拥抱你。”雷瑾对着知兰摊开双手。事实上,在我们这几个人里面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说出这种话。但是知兰没有答应,轻轻往后退了两步。“我比你还大三岁呢,难道你的前辈没有教过你千万不能打姐姐的主意?”

“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

从知兰屋子里传来了钟鸣声。十一点了,心情有一点绿色。其实雷瑾是不是喜欢知兰连我也说不清。就算喜欢,那也是两年前那个假小子似的知兰,她刚刚回来么。好啊,你还真敢处处留情——我这么私底下咒骂。

“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知兰显得有点不耐烦,“就为了耍耍贫嘴?”

“看看你新找的模特。”纪一说。

“又是雷瑾挑的头,肯定的。对人家16岁小姑娘感兴趣?你的守备范围还真广。”知兰说。

16岁?

哪个女孩这么小就做模特的?

“喂,你知道吗?”我问纪一。

“是我妹妹的同学。”纪一的手依旧揪着雷瑾的头发。雷瑾斜着眼睛瞪他。他放开手,坐在靠门边的一张折叠椅上。“别压着我的衣服。”知兰挡了他一下,顺手从椅子上抽走一件睡衣。“其实我和她也不熟,就是香澄告诉我她有个同学到这儿来,让我照应一下。谁知道她虽然才16岁,却根本用不着照顾,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过得还挺好的。可能是我多心吧,反正我真的不太了解她。”

“她才不用你照顾。Kid。”知兰把手中的睡衣往床上一扔。“你不要老叫我キッド,我还比你大一个月。”纪一有点不满的说。

“那又怎么样?你就是那样长不大。人家比你成熟。信不?”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Hi,ジャパニ——ズ,你到中国来难道是为了逃避?”雷瑾一脸怪笑。

“逃避什么?”

“你总是被那些装作小大人的孩子们搞得自惭形秽,自己又不愿意变成那个样子。别看你长得这么人高马大,可心里究竟还是个孩子。你怕被妹妹笑话,怕比不过妹妹的同学,怕被父母数落长不大,所以就跑到这里来玩个潇洒。可惜知兰的眼睛比谁都灵,你的顽童本相根本瞒不过她。日本小孩都早熟,而你恰恰是比较迟钝的那种。单细胞格斗傻瓜,说你挺合适。”

显然纪一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トッド,”雷瑾躲开他的手,“是她吗?”

靠着柜子的地上支着一幅还没有装裱好的油画,上面所绘的是一位少女的半身像,从面色上来看还很年轻。穿着淡淡的米黄色上衣,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是那种模特很典型的姿势。画技虽未臻化境,但女孩的娇美已经展露无疑:正是风华正茂的16岁,没有刻意粉饰的面庞,清凉整齐的短发,白玉般的耳垂上温顺地依着一对娇嫩的珍珠坠子,不知为何,这对耳坠要比画中人漂亮。

“你说呢?”知兰轻轻把画捧起来,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吹了吹画上的尘土。“我都快爱上这孩子了,漂亮得就像薄胎瓷打造得似的,可爱得让人忍不住要咬她。”

“你咬过她?”纪一眉头稍稍一挑,“也是够变态的。”

“咳,算了。”我说。

绝对的,两年过去了,她沉稳得像变了一个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看不出来她两年前的泼辣,她不是把那种性格休眠了,根本就是用看不见的武器把那个有些痴狂有些放纵的刘知兰杀死在内心深处了。自己和自己决裂的滋味,世界上承受过的人并不多。尤其像知兰这样的脱胎换骨,两年一个周期性格轮换,如同经历了一个轮回。世上更是少见。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如果轮回存在,那么这种改变或许可以在宿命上加以解释,问题是,如果轮回并不存在呢?由于难以想象的外因给知兰造成的变化,其可能性千变万化,好比弹子球台上闪闪发光的小弹珠,只要一发射出去就很难保证它一定会弹到什么地方,得分是5000或者100完全取决于偶然因素。

“你有个姐姐或者妹妹么?”我问。

“干什么?”

“就问你有没有。”

“没有。”

“我有点怀疑你是冒充的。”

知兰的脸上泛起一丝浅笑:“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搞不明白你的性格为什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那有什么。”知兰转向雷瑾,“你知道我身上有什么记号吗?”

“他怎么会知道?”我瞪着雷瑾,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变化。

“最明显的,知兰15岁的时候胳膊做过手术,所以她的右肩往下4cm处,有一道手术的切口,至少现在还能摸出痕迹来。”雷瑾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知兰。出乎意料的,知兰的眼神也是一点没变。

“暧昧呀——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纪一有点受刺激了似的不住嘟囔着。

“我说……你从哪儿知道这么清楚的?”我哭笑不得地问。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雷瑾故作潇洒地拨弄了一下头发,同时左手伸到知兰的衣服里面,在她右肩膀上捏了一下。“没问题,伤口还在。”

实话说这已经近乎于明目张胆的性骚扰了,但是知兰却任凭雷瑾的手在自己身上摆弄。这倒是有点以前的痕迹:以前的她可是完全不在意朋友之间这种嬉闹的。“得了,你究竟要磨到几时才算完啊。”知兰轻轻把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拿下来,“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啊,我已经25岁了。”

流逝的时光比任何因素都容易改变一个人,而一个人的某种性格是不会在时间中轻易消失的,只会暂时沉睡于潜意识的深处。知兰在她以前的记忆上加了厚厚的铅封,她的笑容里分明封印着一个古老的魔神——而这魔神两年前还异常活跃。25岁了,如此不同。我还不敢想象我25岁会变成什么样,纱绮的25岁又是什么状况。或许我们中的一人,或许两人,都会像她那样来一次灵魂的再生,或者百年好合,或者分道扬镳,根本就是无限的未知。或许我们中的一人,会永远离开这个城市,或许我们中的一人,会与这个国家诀别,或许我们中的一人会偏移了自己的爱情信仰,这个命运,好像拥有100个彩球的抽奖箱,不停的摇动却不可能有人猜中会摇出什么东西。最悲惨的结局,就像我昨天看到的惨境一样,生命如同风中的落花片片飞散,落入尘土被万人践踏成泥。

陷入爱河之前,我是从来不会想这么多的。爱情会使白痴都变成哲人。

“你们是不是让阿坚白来了。”刘知兰突然开口说,“今天小姑娘没来,你们是为了看她吧。下次她来的时候我叫你们吧。”

“不必了,看缘分。”我说。随即凄然一笑,“我还是喜欢两年前的知兰。”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知兰轻抚着耳坠,手腕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在日光下闪闪夺目。

“不找一个伴?”

“没那个精力,每天工作够累了。”

“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

“谁说的,多一个人多一个饭碗,况且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住。”

我想问问那人是谁,她却怎么也不开口了。

“真抱歉,要你们白跑一趟。”知兰的脸有点发红。

雷瑾摇摇手:“哪里,能看到你已经很高兴了。”

知兰端了茶给我们。但是谁都没有第一个拿起茶杯来。四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我无意中看到雷瑾的眼睛始终未离开知兰的脸庞。可怜的孩子,我想。

知兰也不是艳如桃李的那种类型的女子,身上多少带有风尘的色彩。当然,不可否认她的美貌,好像莫奈的油画一样的美人儿,只能在二维的世界中见到。长达两年的时间未见,现在并排坐着稍微欠缺真实感,现在的她和两年前的她根本就是两个人。“很漂亮,但是真的……不像我认识的你了。”我说。

“人总是会变的,现在不习惯,很快就会习惯。”知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一滴水落在桌上碎成无数瓣。

“……”雷瑾像是要说什么,嘴唇总是在动,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有什么事吗?”知兰问。

“……没,没有。”

我也不由得想仔细看一下知兰,没错,和两年前那少女的相貌没有改变,一样是泛着淡淡胭脂色的脸庞,眼睛不是特别大,有一点点狐狸样的眯着,显得格外温柔。身上的肌肤依旧白皙,却不是水晶般近乎透明,而是好像精美白玉一样的质感,换句话说她的确成熟了许多,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女时代。那身纯白的连衣裙仿佛想要证明这一点似的几次故意掀起下摆,都被知兰巧妙地按住。

出了门在电梯里纪一就开始修理雷瑾。“我就知道你对知兰有意思。”

“瞎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就这样小小的吵一架,一对活宝。

不过这样的朋友无拘无束,和他们在一起真觉得自己还处在快乐的少年时期,谁能看出那个大个子已经25岁了呢?刚认识他的时候,是4年前。他让我猜他的年龄,我说21。如果现在让我猜他的年龄,我还是会说21。真的,这4年来怎么都没见他有什么变化,连女朋友也没见他谈过一个。诚然,藤堂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资产也不富足,而且纪一的外形终究不是那么讨巧,可是他诚恳,踏实又正直,这样的男人现在可是稀有动物,我们学校的女生如果连这么一个大好人都看不见的话拿我首先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选错了学校了。

前面就是我们几个朋友经常吃饭的“群星苑”——一家信誉不错的饭店。纪一说今天他请客,三个人好好乐一乐。提到快乐来我才发觉最近与这个小天使已经分别得太久了。或许人真的不该活这么累的,一切一切的劳顿与之后得到的快乐相比何足挂齿,整个城市都弥漫着凉凉的笑意。“三鲜馅饺子一斤,葱花蛋饼两张。”纪一问过我们后对服务员说。

“你要吃多少?”雷瑾问。

“够三个人吃的。”

纪一的饭量令人叹为观止,倒不是他能吃多少,而是他吃饭的速度叫人胆战:不管是什么样的美味佳肴,到他面前全都像快餐一样风卷残云,用不了五分钟面前的红烧鱼就能只剩下鱼头,别人要是再不忙着抢鱼头都没了。人称“美食家之公敌”。“就你这吃相在家肯定没少挨妹妹数落。”我说。

纪一低着头,眼睛却像上翻着瞪着我,表情像条死鱼。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没吃饱饭的人……”我想有的人想这样唱。

饼先烙好端了上来,纪一抓起一张先大嚼起来。他不管什么时候食欲都那么好,这一点我和雷瑾都自愧不如。不到一分半钟,一张盘子大的烙饼就吃完了。“你没吃早饭?”我问。

“吃了。”纪一头也不抬开始吃第二张。

“我说你倒也给我们留点儿。”雷瑾急得要叫。

“大家都这么有食欲,我看会碰上什么特别的人吧。”我等着饺子,眼睛不闲着往周围的座位上看。1号桌有一对老人像是老夫妻,2号3号没人,4号是一家三口,5号到9号还是没人,我们的桌子是10号,11号12号围着七八号人,好像是吃工作餐的,13号是空的,14号靠着鱼缸,一位少女正在和两个孩子说话,15号的客人是个看报的中年男子,长了张很省电的脸。“看上去没什么嘛。”

“你看什么呢?”纪一这时把第二张饼也吃完了。“自己买的饼,自己吃得倒快。”我说,“看看有什么特别的人。”

“你看吧。”

看来看去,几个客人都没什么动作,只是那两个孩子跑跑跳跳的挺招人喜欢。一个女孩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格子裙,怀里抱着个皮球,另一个男孩虎头虎脑的正在用一个小棒子捅那个球,也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我一时好奇,起身走过去凑到他们两人跟前。一抬头,与那少女碰个正着。那是张普通的脸孔,皮肤晒成浅桃红色,鼻子有点往下塌,嘴唇薄得好像两片瘦弱的叶子颤抖着贴在脸上,表情还有些怯生生的,唯有一双深褐色瞳孔的美丽眼睛,与她那平平无奇的相貌相比实在显眼。那眼睛清澈如水,澄明如镜,虽未流泪但总是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似乎把宇宙间所有的光都装在了这样一双眼睛里,哪怕是周遭全部陷入黑暗,也能瞬间捕捉那一丝的微光来照路。那是两年前我曾经见识过的脸孔,沉默寡言,不动声色,温文尔雅,这些形容词都可以形容当时的她。“Frances……”我不由得叫了出来。

“你是……”她的眼睛突然一闪,随即又暗淡了下来,“你是……”

“罗瑞茜,Frances,四十七中高三(三)班。”我无意故弄玄虚,我得让她知道我认识她。

“艾立坚?”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将我的名字说了出来。

我在她眼里变得如此陌生,难道是因为这几年我的变化大得连原来的同学都认不出来了?像她长得这样“后藤圭二”当然好认,我长得不算有什么显著的特点,也难怪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或者说我这几年混得连人样都没了。想想看,这段时间我除了给自己找别扭以外就没干过什么真正令人开心的事,成天神魂颠倒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就算是纱绮也搞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想和纱绮过夜,做梦都想,可是又怕过早的留下后果对她造成伤害,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心中是如此的燃烧着欲望。我怕承担责任,总是想着逃避,我有时心灵脆弱,经常受到伤害,又常常假装坚强,最后把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现在我的脸看上去恐怕已经十分憔悴了。最要命的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开玩笑了,无论什么时候都板着脸,笑容就算有也转瞬即逝,就连和我亲近如安璇,友好如雷瑾都没法看到我开上一句哪怕是限制级的玩笑话。憔悴,没错,现在我的心理年龄至少三十岁。

“我真的认不出你来了。”Frances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我显得很老吗?”

“不是,但是和高中时候不同。”

“你可还是那个样呢。”我说,“大眼睛,低鼻梁,薄嘴唇,还有……”

Frances把女孩子拉到自己怀里说:“还有什么?”

我抓了抓头:“怎么也鼓不起来的飞机场。”她的身材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跟安璇差不多平。女孩子很怕别人谈论这个事,即便是纱绮也不愿意听到太多。只是这样的玩笑和她开她从来不会介意,也许是根本没听见。

Frances双手拢了拢不太发达的胸部,把男孩子也抱进怀里坐在她的腿上。现在她腿上坐着一个,身边还倚着一个孩子。“都定了形了,变不了。而且我成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哪有时间打扮。”

“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不在意金钱,不在意荣誉,你究竟在意什么?”我疑惑地问。

Frances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抱着孩子让孩子在桌子上摆弄碗碟,并把快要掉到地上的碗推回桌子里面。“这些孩子的父母整天都上班,不能照顾他们。所以我就当他们的妈妈啊。除了不能喂奶以外。跟他们的妈妈没什么两样。”

“你很喜欢这些孩子?”

“他们是我的生命,是使我快乐的源泉。”她把大大的眼睛半闭着,右手抚着怀中孩子的头发,“我眼睛大,但是不好看。”她发觉了我在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眼睛闪亮得像两颗斯里兰卡宝石,没有一点杂质,可以看出她没有经历什么痛苦,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她的一生似乎就拴在这些孩子身上了。我淡淡一笑:“还是和你说不出太多话啊。”

“为什么?”

“你的感情可以寄托给孩子,我能寄托给谁?”

“纱绮啊。”

“你认为我们已经亲密到那种程度的了?”

“没,没有。我只是很羡慕纱绮,长的又漂亮,身材又好,会唱歌,会游泳,喜欢运动,性格也开朗,穿上短裙可爱得让我不敢看。”

“我更愿意自己承受。”我起身向纪一他们的桌子走去。“我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同学,罗瑞茜;这是藤堂纪一,这是雷瑾,我的朋友。”

纪一和雷瑾都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桌上摆了几盘饺子。

Frances还是像以前那么青涩,她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站着的两个陌生男人,手还不住地把两个孩子往身后推。特别是那个长着娃娃脸,梳着两撮垂发酷似卡洛德·兰的美丽男子,说实话,对这样外形的男人,正常女子不动心的几乎不存在,但是像Frances这样羞涩也不多见。当时雷瑾显得很尴尬,就好像两人面对面只穿着空气一样,不敢对视双眼——仅限于女方,奇怪的是她在和我对视的时候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还没到可以动人心魄的地步。

“一起吃吧。”我说,“要菜了吗?”

Frances下意识地伸手拢了拢头发,又拉了男孩一把,说:“要过了,今天是带这两个孩子出来,他们的父母都不在,我想老吃我做的那些家常菜也吃腻了,出来换换口味。要不然让他们都吃惯了我一个人做的饭将来长大了会挑食的。”

“你还挺细致。”雷瑾笑笑说。Frances的脸上骤然一片绯红。我瞪了他一眼,但是他好像没看见。“孩子,谁对你最好啊?”雷瑾对Frances身边的小女孩问。“罗阿姨。”小女孩非常爽快地说。Frances不自然地拍了一下小女孩的头:“还是说姐姐吧。”

“为了孩子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雷瑾又问。

“我还能要什么?不管要什么都有那么多条件比我好得多的人去竞争,哪里轮得到我。而且那种勾心斗角我也适应不了。我是个挺脆弱的人,很怕被伤害。”

“看孩子一月挣多少钱?”

“一千。”

“不多。我打工也能挣三千。”

雷瑾的为人绝对算不上傲慢,所以他的语气也十分平和,没有半点嘲笑的感觉。而这也就大大增加了Frances对他的好感。她的脸更加泛红了,带点羞涩地低着头,双手紧紧在腿前交叉扣着,嘴角抽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两个孩子或许是看到他们的罗姐姐被大哥哥问得支支吾吾,也停止了打闹,很紧张的躲在Frances的腿后面,瞪着眼睛。餐馆里的空气仿佛凝成了一大块琼脂果冻,两个本来素不相识的人彼此僵持着,面上的表情都非常友好,但是就是想不起来说些什么。Frances还是像以前那么拘谨,况且她又很少和男子进行对视。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所有的男生,都没见过她真正明亮的双眼——她的眼睛比她的身体还神秘,虽然她长的不漂亮,但是大大的明亮的眼睛却迷住了不少男生。有个男生说如果能注视她的眼睛一分钟,就算减掉一年的寿命也心甘情愿。如果这个箴言可以兑现,那么雷瑾的阳寿恐怕不久就要耗尽了。

“哎,我说Rei啊,我们学校可有个传说……”我拍了一下雷瑾的肩。

“什么?”

“她的眼睛会要人命啊。”

Frances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记得那个,阿坚你还是没变。”

雷瑾一把把我拉到一旁,咬了咬牙,轻声问:“你说什么?”

“看她眼睛一分钟,减一年阳寿。估计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纪一听见也是一惊,但是他怎样也不会明白我们中学的逸事。所以这呆子就只有在一旁看戏的份。不过雷瑾这演员也太拙劣了些,竟然把女主角弄迷糊了。Frances呆立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小男孩拉了拉Frances的裙角,她才反应过来把他抱到桌前坐好。

雷瑾又盯了她的眼睛一会儿,突然说:“小姐,为了你的眼睛,我愿意折损三分之一寿命。”他的表情异常虔诚,是我在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虔诚,就象是面对女神一样。Frances长得一般,除了双眼格外大之外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雷瑾偏偏就看上了这双眼睛,就像要把它们剜出来镶在七宝匣子里装饰起来一样。Frances连忙低下了头,不住的和两个孩子说着一些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雷瑾就在那儿一直出神地看着。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吃完所有的饺子和干饭。四个大人两个小孩各自埋首吃自己的,几乎没有对话。可能是雷瑾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纪一忘了说,Frances不敢说,我不想说。吃完了,Frances站起身握住了雷瑾的手。我心中不由一颤。

“我没有什么钱,但是我并不需要太多的财富。我只要一个快乐的人生就好。你喜欢我的眼睛,我真心感谢你,但是我不想让我的眼睛成为我追寻快乐的障碍。我配不上你,你应该能够找到更迷人的眼睛来注视你的潇洒。谢谢你,雷瑾。”说完她又转向我:“阿坚,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变得成熟多了,我真的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然后,她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走得远远的,一路上还能听见孩子的欢叫。我看看还在感叹中的雷瑾,忍不住伸手捶了他脑袋一下:“你成天在想什么呢。”

“Frances……罗瑞茜……”他念叨着这个名字。

“喜欢人家吧。”纪一不知好歹,贸然问。

雷瑾顺手挥出一记右摆拳,打空。“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好看,多看了几眼。”

“我想你看得太多了。Frances可能会有别的想法。”我把胳膊支在腿上托着脑袋说。

雷瑾抓了抓头皮:“不会吧,我看她是明白的。”

“她就是不想扯太多事,而且她和你也不熟。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改变她呢。”

“那是将来,我不是减了三十年阳寿吗?能不能看见还说不定呢。”

“你还真当真了?”

“和你一样,我也经常想我如果死了会是什么样。随口谈谈生死对我来说并不困难。”雷瑾抚弄着他的头发,自言自语道,“好头颈,不知谁来要它?”

他对生死看得很淡,不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学杨广的坏样子。”我就只能就事论事地拿隋炀帝的遭遇说说而已。我根本没有资格正式谈论生死。说实在的,如果没有纱绮,我恐怕会消失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清晨,如同一缕飞烟无影无踪。雷瑾与我相比,至少他还是想活的。Frances,毕竟只是一个过客。我想,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我们在街边拐角分手,我一个人先到书店看了看新书,买了本《美丽新世界》,权当这个月读书笔记的材料。然后到书店楼上的街机厅花了五块钱买了十个币,顺顺当当打完几局“街霸Zero3”,用Sodom敲掉对方十余局,在一片赞叹声中得到片刻满足。

“喂,你很厉害啊!”突然背后有一个声音对我嚷。我一看是这个机厅的老板。

“怎么?”

“我们这儿常来一个女人挑机,好多高手都挑不过。我正找其他的高人呢。你怎么样?”老板很爽快的开门见山。

“Zero3?”

“对,她常常用Guy,我们就算用豪大叔也不是对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练出来的,那招数简直是魔鬼!”说起这个女人,老板好像一肚子气。

“得得,我有机会来这儿会会她。”我答应着。实际上虽然我连赢十几场,那靠的完全是经验。我从《街霸Ⅱ》到《Zero》到《Zero3》十几年街霸功夫,中途基本没碰过SNK,所以靠习惯就可以打败那些拳皇起家,半路投身街头格斗的新手。至于碰上老街霸,我恐怕还算小字辈。我不想惹出太大的纠纷,只能走着瞧。女人打街霸,少见。

不过,也许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在《VR射手2000》前面花掉其他的币,又站在街霸机台旁边凑了凑热闹,发觉Guy的使用率很高,可能是因为那女人发掘出他的很多新技,大家争相练之。一个高手带动一批新手,倒是很融洽的竞争。那些无聊的捕风捉影之报纸所叫嚣的“电子海洛因”之类论调不攻自破。很好,无赖的长者总是用他们陈旧的规矩来束缚新生事物,正是因为对那些家伙表示了不屑和抗争,我才被他们的忠实走狗视为异类。我一向对这些以己律人的老榆木疙瘩深恶痛绝,鲁迅怎么说的,让他们住树巢吃生肉好了。好在世界上并不都是服从,服从者都是一样的,只有叛逆者才能拥有色彩。我,天玲,雷瑾,知兰,都是这种不听话的大孩子。但是纱绮却没有这么叛逆,她只是不太安分罢了。

又想起她了,已经成为习惯了吧。我想。

也许有机会,我可以让她陪我一晚。不过昨天刚刚夺走她的初吻,现在她可能后悔轻率的付出呢。确实有些歉疚,她容忍我太多了,甚至牺牲了少女应该拥有的纯真。她比我小,却时时刻刻表现出我姐姐的样子。我想给她打个电话。

转念一想,她在离开我的时候有她一个人的世界,我就算再喜欢她,也没必要天天用电话跟踪,女孩子不会喜欢FBI的男友。所以我决定算了,一个人回家。

我穿过4个嘈杂的十字路口,穿过服装摊,快餐店,降价书店和自动取款机,穿过公共汽车站和出租车公司,穿过中午放学的补课学生。我身上的蓝白横条衬衫和浅灰色棉布休闲长裤在一群式样差劲的红白运动校服之间显得格外出众。我轻轻叹了一声:我还是逃出来了……在高中时,校规和现在的那些学校一般无二,说话声音像被割了舌头的政教处主任和四方色子头颅的副校长,还有长着岳不群般伪君子脸的某开会迷书记,规定到学校来的学生都必须穿着完全不透气而且像个布袋的校服,恶心至极,走在校园里叫人觉得视觉污染。高考当天,我将穿了三年的四件校服扎在真人大小的稻草人上,搬到空旷无人的沙滩付之一炬,以此和那灰暗沉闷的学校以及学校生活彻底决裂。稻草人燃烧起来,带着棉布纤维燃烧的腐臭气味和滚滚的黑烟,好像在火化一切陈旧事物的骨灰,也火化了我对虚伪表象的幻想。从那时起我的叛逆本质暴露无遗,见到副校长时,我可以故意挺着胸,斜着眼睛从他面前以君临天下的姿态扬长而过,此时我发现那老头的脸上已经难以抹去长期执掌权力的烙印。他还认得我,似乎想以校长的权威数落我,用处分的大棒威压我,但是很可惜,他的习惯再也用不上,因为我终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我已经不再认他这个校长了。因为这个人,他的内心只有四个字:自欺欺人。他说我们学校要坚决发展学生好的个性,可是这个标准却完全在他一手掌握,他说好的就是好,他说坏的就用权力武器打压,他看不惯流行的东西,搬弄唇舌来说什么学生的职责,他一张嘴就可以决定学生的处分,他俨然成为学生的太上皇,本来不大的权力因为我们不是纳税人,不能给它主要的收入而膨胀,他被所有感到窒息的学生所咒骂。压抑许久的学生恨不得生饮其血生噬其肉。如果把他捉上梁山,黄文炳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如果我们拥有判决他的权力,袁崇焕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面前这个中学的校长估计也就是这个德行,因为我看到他们的学生个个六神无主,面色灰暗阴沉,低着头板着脸,匆匆赶路不说一句话。可惜可惜,中国教育的前途,就毁在这帮所谓的教育工作者,实际的专制忘八蛋手里,一个人的感知能力是有限的,对表象的东西计较越多,对内涵的挖掘就越肤浅,而他们所惧怕的难道是我们美丽起来?如果我们美丽起来是不是会吸引更多的异性,从而影响到“学生的本职——学习”呢?殊不知对美的渴求远远在知识之前,没有对美的渴求,哪里会有繁盛的古代文明?如果我们美丽起来是因为追随了外国的潮流而引起了他们的反感,他们又为何不检讨自己为什么不能使我们得到充实?年轻人谁也不是瞎子,我们只要最好。但是在那些人的心中,诋毁外国人总比反省自己要好,中国人还是“天朝上国”的劣根。美丽永远不是错误,美丽些,再美丽些。我和纱绮那时候三番五次这样说。

令我感到庆幸的是,纱绮没让我失望,平时难看的校服底下,装扮起来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我站在校门口寻找了几分钟,在千篇一律的服装和发型底下找不到出众的面孔。中国这一代的17岁,是最应该美丽而与美丽绝缘的17岁,这可是世界的咄咄怪事。纱绮,我们也没有美丽的17岁,为了这个,我将仇恨刻入骨髓,至今我听到看到校服的问题就咬牙切齿,对天对地恶毒咒骂,不怕别人将我视为变态,犹太人对希特勒的仇恨不也刻入基因了吗?虽然我清楚我这是一种无奈的强迫症,我强迫我自己祭奠失去美丽色彩的17岁年华,我强迫我自己对自己说:我在17岁已经死了一次。

纱绮,是能够证明我当时活着的唯一证人,但那也只是心跳和呼吸还存在罢了。我咬咬牙,骗自己说:“你至少现在活得比他们好。”然后抱头逃离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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