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安排在一户农家吃中饭，这是该项活动的主要内容之一。一汪湛绿的湖水，一带黛青色的远山，一段缓坡，坡上的野花已经开得很繁盛了。农家屋宅门前的景致太让我们这些城里人赏心悦目，可以料想原本这儿的一切极其宁静安详——尽管小农经济，但是怡然自乐。可是眼下，一切似乎有些鸡飞狗跳：数辆型号体积不一的汽车横七竖八地停栖着，一些官员模样的人捧着茶杯指指点点；有人在竹园里小便；有人在院子里扔面巾纸；有人不小心撞坏了一只形状古老的水缸——就是那个胖司机干的；更混乱的是厨房里一干人等的忙碌。他们是：该农家的男主人、女主人、他们十六岁的女儿、女儿的姑妈、大阿姨和表姐、两个邻居大妈，以及前来具体指导这顿中餐如何隆重推出的村支书夫人。村支书此刻正全力陪着我们，报着一串串数字：全村共几亩水田，其中几亩是冷水田、去年全村粮食总量、村企业数、全村企业创收额、农税征收率、学龄儿童入学率、育龄妇女结扎率、村级可支配资金、今年工作的五个特点，诸如此类。我们颔首，高度肯定该村的成绩。
一声声菜落油锅的爆响，类似的声响对于我们已经耳熟能详。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这伙深入农村搞督查的城市大机关干部——一个满头白发的副厅级巡视员、一位正处长、两位副处长、一位副主任科员（是个年轻女性）、一位办事员，已在该县的十数个行政村，在深入基层认真调研的同时，吃了不少顿农家美食，这只是其中较为隆重的一次罢了。村支书搓着双手，直率而羡慕地说：“连请生女婿吃饭，都没这样好的菜哩！”这顿中餐当然也有他的份。他对我们说，搞了村务公开之后，上面来人，一律安排在老百姓家里解决，只象征性地付一点钱，这真是个好办法。“节省了村里的开支，能吃上土货野味，还与群众打成了一片，对不？”厨房里大概正在炒辣椒，他对着天空连打了四个喷嚏。
这一天的调研，显然是有成果的，比如我们收集到了一些重要实例。把这些实例稍作整理还原，够让人深省。实例一：村民在土质较好的后山上大片种植雷竹——一种味道鲜美的笋——销售的去处是山背后七十华里的一个小镇，收入可观。乡里的技术员却认为别的乡镇也在搞这个雷竹，因此，这儿再搞，太不符合县里“一乡一品”的发展思路，所以竭力“引导”农民改种其它。但农民们反而把种植面积扩大了，雷竹的销售行情竟越来越不错，连山背后那个县里的商人都亲自跑来催种。从此，农民们从此再也不相信什么技术员，更不相信乡里的这类文件了。此实例是一位老人抱着对农技员极端不屑的神态叙述的。实例二：乡里几个搞农副产品零卖的农民，自发在省道边办起了一个小农贸市场，颇受欢迎。不料，乡里认为这不符合村镇建设规划，于是勒令停办，结果引起骚乱。乡里认为他们是非法，而那些小老板们则认为乡政府不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是瞎指挥。乡政府两年前按规划在大道另一头搞的那个农贸市场，至今仍门可罗雀。因双方矛盾未能调和，仍然僵持着。此实例是村里一些农民以嘲笑制定及实施村镇规划者的口吻说出来的。实例三：本乡另有一个村支书，村级经济搞得最好，每到年终，村干部都能发到近万元的奖金，但他也把自己搞得最乱。比如他在乡里领什么优秀奖匾时，被他搞大了肚子的乡里最豪华饭店里最漂亮的那个外来女服务员正在县医院打胎。“这样的人，难道还能挨上先进的半点边么？！”此实例是此时正陪着我们的村支书非常愤怒地诉说的。我们一一记下，很虔诚的样子，副厅级巡视员好像还有些冲动，他的眉头紧锁成一个可怕的模样，惟一的正处长在听到实例三时，甚至还说了句“此事要严肃处理”，可接着我们都缄默下来。下基层的时候，领导吩咐道，这次你们下基层，带上你们的眼睛和耳朵，认真看，认真听，下去调查，回来研究。所以，我们真的只能听一听而已，即使在写所谓的督查报告时，也不可能详细地罗列这些问题。这些问题至多只能在报告末尾“需要改进的问题”一节中，留下几个可怜的文字，这已经相当不错了。既然如此，副厅级巡视员转换了一个话题，问起如今这儿的本鸡是否纯种时，我们的表情便随之松弛下来。
表情的彻底松弛应该是在饭桌上。我们不仅带来了眼睛和耳朵，更是带来了嘴，这嘴的功用主要并非为了指导工作什么的，首要的竟已是为了口腹之惠。“就喝土烧酒吧。”副厅级巡视员此言的动机可能是为了替对方省钱，也有可能是已成功地调了研。“这儿的土酒是纯麦烧，绝对的绿色食品，营养丰富，味道比茅台酒还要好呐！”村支书从雪碧瓶里一杯杯地倒出土烧酒来，酒香立刻招来了在近旁蹀躞的两条狗和几只馋嘴的猫。一满桌人共计十一人，当然不包括仍在灶头间忙碌的那群妇女。可想而知，为了能搞出这样一顿高规格的农家饭，五六名妇女从清晨六时就已开始忙碌：采购，择菜，杀鸡，宰鱼，蒸煮烹烧。她们长久弯着的腰早就又酸又疼，双手也在水里浸得发白。据说厨师还是专门从别的村子里请来的。后来，我稍稍清点了菜盘的数量，至少有二十盘，在这张临时借来的偌大圆桌桌面上层层堆摞，宝塔似地，随时都会顷圮。
杯盘叮当，尤其是酒杯的碰撞。村支书、村长以及奉命前来陪酒的几名干部轮番显示他们的酒量，果然一个个都是好身手，村支书更是具有非凡的天赋。面对此番情状，我们当然应该与他们打成一片。我们之间的高手你绝对猜不到，居然是那个漂亮的少妇，副主任科员是她的职级，白酒仙子是她的雅号，杀无赦是她的脾性。不要以为城里人是忌惮喝酒的，我们只须派出一个女流之辈，即可将对方搞得落花流水。村支书急了，同时也越来越激动起来，一切都是酒的作用，女人的作用，这餐中饭特殊意义的作用。此时，副厅级巡视员的表情始终是严肃的，每次被敬，只抿一小口，一副很慎重的样子，但他对满桌的乱说乱动采取放纵政策。或许这是他老道的表现之一。有一个村干部嗤的一下从凳子上滑溜到桌子底下去了，狗猫们一阵惊呼。在酒的问题上，城市终于敌过了农村。
饮酒正酣，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太太挽着一只布包跨进了堂屋，也就是我们正大嚼大喝的地方。从她的一身疲惫和兴奋可以看出，她是这家男主人久未见面的岳母，而且远道而来，布包里装着的是农家零食，或是一些家用的小什物，当然都是自制的。自给自足至今仍是中国农村最基本的生活方式，所以所有有关在农村大规模推销现代化商品的计划总是那么的天真好笑。一桌子的人顾自狂欢，几乎没人给这个老人打招呼。老太太非常识相，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一桌子人的非同凡响，马上转身进了厨房。厨房里纷乱的声音中，随即传来众人呼唤该老人的惊喜之声，但立即被某盘生菜巨大的落锅声镇住了。在这桌渐入高潮的食客中，此时大概只有我在思索：或许，今天她的登门才是真正的稀客，可如今却被我们这些自天而降的食客所搅掉。她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不可能事先接到通知抑或主动打探。可是，当她突然间看见我们这一桌人时是惊愕的，却很快接受了接待她到来的降格。我起身，到厨房间取一只什么碟子，竟然看见老太太已经挽起衣袖，正相帮着洗碗，簇新干净的衣服上沾了好多水珠。我走过去，老太太抬起脸，用眼光询问我需要什么，如果我需要，她马上向我提供什么。我实在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只感觉无地自容。那可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呐！能让我说什么好呢？我转身走了。面对满桌珍馐，我早已食不甘味。
容我罗嗦的还有一桩事情。饭毕，好几个人当然已东倒西歪，包括不胜酒力终于出了洋相的副厅级巡视员，他已被安排到后院，这户人家十六岁女儿的床上去休息了——那张床据称是最干净最清静的。我们坐在堂屋前的空地上喝茶，打扑克，胡乱聊天，看女副主任科员红得像关公的脸。她还算争气的，至少没有喝出一桩新闻来。这时，又来了个年轻的孕妇，很漂亮的，两腿很细，肚子很大，两腿的很细可能是肚子太大的缘故，这是视觉误差造成的。农户家突然不打招呼地来一个人，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不像在我们城里，已经站在你家门口了，还要透过猫眼看一看来者，不少人当然被拒之门外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响亮嫩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吃草莓吧！”正是那个漂亮孕妇。她的手里托着一大盘鲜嫩的草莓，当地种植的无疑，另一只手拎着的竟是一桶清水，有可能是泉水。没等我们搞明白，她已艰难地蹲下来，双手将草莓捧进水桶里，在冰凉的井水里清洗，洗完后一捧一捧地交到我们手里。众人似乎都心安理得地吃了，夸奖着草莓的水份足、香又甜，没人对正为我们服务着的孕妇感觉出些什么。我终于伸出手去，搬过来一条凳子，坚持着要她坐下。她不肯，继续洗着，并把一大捧草莓塞到我的手里。我把手伸入那桶井水里，那井水的冷洌比我预想的要冷冽十倍！这般的冷洌怎么能让一个孕妇承受！我几近执拗地把她按坐在凳子上，接下来的草莓是我同那个办事员一起洗净的。
在车上我们开始讨论下一步该去何处继续深入基层。这时，我们首尾相衔的几辆汽车正在下山，那户农家那个村落已经远去。汽车的屁股里装载着大堆的农副产品，这也几乎是每天的常规内容。副厅级巡视员已经醒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慨土烧酒的厉害，此地的闭塞，农民的淳朴以及那个村支书的酒量。关于下一步调研的去向，副厅级巡视员一口咬定，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中，我们将完成深入15个乡镇的大约20个村调研的任务。任务是艰巨的，意义是重大的，写出来的调研报告肯定是高质量的，对工作的指导作用毫无疑问是巨大的，所以，他一歪脑袋说，坚持到底是十分必要的。
满山的迎春花，满山的红杜鹃，满山满坡的庄稼以及无数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的绿树青草。那些屋舍低矮的村落散布在山谷中。多么美妙的景致啊，最值得欣赏的春天。可惜，车上的人都已昏沉瞌睡，神志不清。只有我和司机是最清醒的，司机的认真驾车，他的职责；我的似乎自寻烦恼的思考，我的习惯。山路上急转弯时，喇叭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为什么我们非要惊扰满山野花自然的开放呢？对于始终在恩赐我们的春天和大地，我们有否回报之心，我们正在拿什么予以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