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阻隔,他不可能接近鲍金娜,去照顾她的欲望被迫地淡下去;经手陌生的事务,需处处小心,紧张之中,鲍金娜退居到次要的位置,飘浮的心,反而平静了。生意做完了,对自己的那种没头没脑的仓皇,竟然还生出一丝羞愧。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离开家乡,远离那个使自我迷失的环境。
走出村口的时候,在他依恋地回望之时,他见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唉!他不禁哀叹了一声。他以为那是鲍金娜,只要她略有表示,他就走不成了。人到了跟前,原来是同村的大兰子。悬起了的心就又放下了。
大兰子,你这是去哪儿?
我跟你走。
大明子大吃一惊,凭啥跟我走?
你自己知道。大兰子简洁地答道。
以前村里就有人对他说过,大兰子在暗暗地喜欢着他,这一刻,一切都被证实了。
你家里人同意?
我的事情我做主。
那你也得预备一些出行的东西呀。
大兰子转过身来,说,都在这里了。
原来她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敦敦实实。
大明子心头一热,获取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他手一挥,咱们走。
在火车上,他们相对着坐在车窗前。大兰子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笑。她的笑感染了大明子,居然感到:虽然他们从来没有亲近过,大兰子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下了火车,他们立刻就被人流湮没了,怕走散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他一下子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有大兰子跟着,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多亏了大兰子,因为她会蒸包子,得以在这个小区立身,不用费太多的周折,就找到了一种稳定的生活。在包子铺开张之前,他们又回了一趟老家,领到了一张结婚证书。外地人在这里长住,要“三证”齐全,这是个必须解决的技术问题。但在大兰子看来,这绝不是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而是天大的生活问题。
所以,大兰子全身心地投入他们的生活。每天都是她先起两个小时——
和面,醒面,买肉,择菜,剁馅,包前几笼屉包子,都准备就绪了,才叫醒他。被她的勤劳感动了,他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抱一抱她。一旦彻底醒了,再做亲热的举动,他就有些难为情了。鲍金娜把他的热情都耗尽了,或者说,鲍金娜依旧占据着他的感情空间,对大兰子他爱不起来。
他把镶有鲍金娜手指的琥珀挂在铺面上的时候,大兰子是不高兴的,撅着嘴说,你还在想着她。
他掩饰道:不,我是在嘲讽她,让她知道,没有她,我的日子过得更好。
鬼才知道你心里到底想什么。大兰子只是嘴上说说,并不真的生气。
大兰子不傻,只是品性厚道,因为她相信,人一厚道,心就宽,日子就好。
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身子只是那种结实而有形的胖,生意一红火了,就变成心满意足的肥大了。
大明子觉得大兰子是个好女人。
这个时候,大兰子像有感应一样,重重地翻了一个身,整张床大幅度地摇摆着,响成了一片。大明子知道,像自己一样,是烦恼把女人折磨得太苦了,不然以她小心陪伴的秉性,是不会做出这样剧烈的举动的。他没有发脾气,耐心地隐忍着。翻过身之后,大兰子身上盖的就闪了,整个身子就露了出来。大明子想到,虽然已进入夏天,但还没有到高热季节,后半夜的天气还是凉的,便又给她盖上。
就听到大兰子压抑着的抽泣。
“你哭什么?”
“都是因为我,你别对我这么好。”
在黑暗中,大明子摇摇头。“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生活在一起之后,大明子对大兰子出奇地体贴——
她胃口壮,吃什么都香,他不会因为保持体形的问题,就限制她,而是以羡慕的眼光放任她;她半夜里闹肚子、发烧,他会叩开小区卫生室的门,赔尽了好话,给她把药拿回来;去年爱穿的衣裳,由于发胖不能穿了,她还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愁,他已经把新的一件给她买了回来;就说这半夜里给她盖被子吧,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每当她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的时候,他会说,我也不知为什么。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是大兰子给了他一种全新的认识:对不爱的女人,既然生活在一起了,就更应该尊重、爱护,这才像个男人。
时间久了,这种有意识的爱护,居然变成了自然而然的照顾,这一点,连大明子本人都没有想到。
他不止一次地自嘲过自己:这男人就是贱,只要有个女人跟你在一起,就会养成照顾她的习惯。
他觉得自己出来对了。
“既然都睡不着,咱就唠会儿嗑吧。”他说。
“随你。”大兰子说。
唠点什么呢?他们居然好半天没找到能唠得上来的共同话语,便醒着,沉默着,静静地躺着。两个人都感到对方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唉!
唉!
唉到最后,还是大兰子想到了一个话题,“就唠点咱家乡的事吧。”
“唠家乡的事儿,可躲不过鲍金娜。”大明子提醒道。
“躲不过索性就唠她。”大兰子说。
唠着唠着,天就亮了。大明子真心地把大兰子拥进怀里,很主动地跟她做了爱,他感到,他有点爱她了。
“今天去早市买肉,我去吧。”大明子说。
“你还是睡个懒觉吧。”每天都是大兰子去早市,所以她感到意外。
“不,还是我去,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大明子坚持道。
到了市面上,大明子的眼睛就不够用了。这里热闹得有些“杂”。所谓的“杂”,是他们老家的说法,有不正经、不地道的意思。卖桃子的,一个劲儿地往桃子上喷水,桃子滴着露珠,很新鲜。他摇摇头。因为着过水的桃子搁不住,容易软。卖肉鸡的,抽冷子就从袖筒里“袖”出个针管,往肉里注射些什么。他心里一咯噔。因为这种鸡,看着新鲜,吃起来就没味了。还有那个炸油条的,锅里的油黑乎乎的,油面也不沸腾,可油条放在里面,转眼就熟了,还焦黄焦黄的。他感觉别扭。因为纯净油热了是会沸腾的,炸出的油条有些发暗,但有咬劲,好吃。这么杂的一个市面,顾客居然视而不见,照买照吃,真是不可理解。但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启示:这年头,好活人啊。
到了肉铺,他才知道,现在的肉案上,一头猪的肉,可以分解出不同名目的肉,而且价格不等。
卖肉的感到他脸生,问他,买什么肉?
他说,猪肉。
那人白了他一眼,我是问你买哪种肉。
他说,精肉。
前臀尖还是后臀尖?
他想,猪是犯懒的东西,前爪卧槽,后爪拉胯,前爪积的油水就多,所以他说,后臀尖。
那人多问了一句,怎么个吃法?
蒸包子,我是小区包子铺的。
大兰子你认识不认识?
她是我媳妇。
既然是这样,我劝你还是买块血脖和肉边子什么的。横竖一个做馅,好赖也看不出。
他知道,血脖的肉发黏,没人爱买,至于肉边子,就是肥、腻、差掺在一起的下脚肉了,便本能地摇摇头。
那个人也摇摇头,说,一斤后臀尖十二块,肉边子才三块,既然是做买卖,就得会成本核算。
大明子心有所动,因为他刚刚被罚了款,这月的买卖亏欠了,正应该“核算”一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开饺子店的人来买肉,毫不犹豫地称走了十斤肉边子。
犹豫的大明子反而坚定了,不,我就要后臀尖。
卖肉的苦笑了一下,说,真没见过你们两口子这样的。
他的话,让大明子感到一丝欣慰,他到底是跟大兰子保持一致了。
提着肉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城管队员。哼,你说我的包子有味算什么?我不能让自己的包子里真的有味。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怕他了。
大兰子看了一眼他买的肉,“我真担心你会买肉边子呢。”
“为什么?”
“男人的心眼都太活泛。”
“嘁,我得对得起我们大兰子做包子的手艺。”
他的话有些爱情味道。
由于心中流动着温暖的东西,他对大兰子说:“你今天到铺面上去,要穿得漂亮一些,穿上你爱穿的那条裙子。”
“你就不怕那个人?”
“怕什么,肉长在咱们腿上,他一块也剜不下来。”
那个城管队员果然又来了。
他要了一笼屉包子。
大明子很有心情地调侃了一句,“您就不怕我的包子里有味儿?”
嗯?城管队员一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阴着脸说:“你刚被罚了款,谅你也不敢跟法律叫板。”
吃着吃着包子,城管队员自己咬了一下舌头。他发现老板娘今天又穿上了裙子,像雨后的日出,两条性感的小腿,裸露得格外晃眼。他不眨眼地盯着,心中的贪婪弄得自己直发慌。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是就是管不住自己,他又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大明子给一个新来的客人送了一笼屉包子,要出门的时候,突然转向正忙碌着的大兰子,给她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这个公然的爱情表示,让那个城管队员有了一个顿悟:原来老板娘的裸露,是对他有意的蔑视和羞辱。
他沉不住气了,拍了一下桌子,“你过来!”
大明子从容地走过来,笑着问:“领导,有啥事儿?”
“怎么,你的包子怎么还是有味儿?”
大明子的笑立刻就凝固了,“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包子有味儿。”
大明子转身从面案上拿了一把刀子,向城管队员逼过来,“你再说一遍。”
城管队员脸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但碍于脸面依旧努力地挺直了腰杆,“就是有味儿。”
刀子就真的下来了。他吓得紧紧地合上了眼睛。
久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前有一根断指,是包子铺老板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一节。
他极为惊撼,世间居然有气性如此之大的人!
事情好像有些不好收场,他张口结舌,“你,你……”
大明子任断处的血兀自流着,平静地对城管队员说:“领导尽管吃包子,这事儿跟你无关。”
“你这是何苦呢。”城管队员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是想,这么本分的手,蒸出的包子还是有味儿,要它有何用。”
“买卖能做咱就做,不能做咱就关门,干啥剁自己的手指头?”待医生给大明子包扎完伤口,大兰子问道。
“不干啥,就想剁。”大明子说。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不瞒你说,我时时有剁手指头的冲动,没人招惹也会剁的。”
大兰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大明子一笑,“你放心,我是不会剁你的手指头的,剁了你,谁帮我包包子。”
“那可说不准,人习惯做啥,就爱做啥。”大兰子一脸的忧戚,“我看咱趁早把包子铺关了吧,省得招惹是非。”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包子铺短期关着,人们认为那是老板在养伤,久不开门,顾客就疑惑了,有机会见到他,便问:“老板,你的包子铺什么时候开?”
“不开了。”
“为什么?”
“开得恓惶。”
第二天早晨一开门,见店铺门前蹴着一群人,而且都是他的老顾客,大明子很是惊异,“你们这是做啥?”
“我们等着吃包子。”
“对不起,买卖我们不做了。”
“为什么?”
“难做。”
人们什么也不说,陆续地走了。以为大家明白了之后,就不会再来了,所以望着老顾客悻悻远去的背影,大明子心里还难受了一会儿。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他一开门,总见到这群人在店前蹴着,总是问他:“老板,你家的包子我们吃习惯了,你看怎么办呢?”
大明子被问得心里直犯酸,仰头看了看天,他发现天上的太阳很温柔,光线一点也不刺眼,他昏沉的心突然开窍了——
不管他心情多么恓惶,生意做得多么艰难,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人们照样有吃包子的欲望;生活看似没有规范,其实规范早就在无形之中了——他的包子铺还得开下去。
他转身回到寝室,拍了一下从不睡懒觉此时却懒懒地窝在床上的大兰子,“快起来。”
“干啥?”
“去蒸包子。”
“生意不是不做了吗?”
“既然有人要吃包子,干啥不做。”
大兰子眼睛一亮,一翻身就站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