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扁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鲁迅,但鲁迅却在笔下给他预备了一个兄弟,那便是阿Q。阿Q面对死亡,想到的是怕那个圆画不好,而不是自己的生命。苦难和愚昧的人,死亡拿他们没办法。)
最后一个,就是我的同龄人明雁之死。
明雁的母亲屁股出奇地大,如果她坐在那里,从背后看去,她身体的轮廓,就只剩下一爿大大的臀座了。因此,具有很强的生育能力。一口气就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在家里却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她生下的都是女孩。明雁的祖父、父亲都是独根单传,有断香火之虞,对男孩便有特别的期待。怀上明雁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好好待我,这一次,我准会给你生个男孩。”
“屁!”明雁父亲不屑地说。
“信不信由你。”他母亲很是委屈。
“凭啥要信你的?”
“这次的感觉不同。”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雁的父亲,便不让婆娘出工了。
在七个月头上,明雁母亲好好地就摔了一跤,身子疼得厉害,窝在炕上不敢动弹。
“你要是给老子把儿子弄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明雁父亲愤怒地说。
于是,热炕、红糖、鸡蛋、小米,精心地调养。但刚到八个月的日头,还是早产了。
明雁生下来的时候,比猫崽大不了多少,黑红的一团,不哭也不睁眼。农村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明雁父亲,连连叹气,彻底绝望了。
他连着三天不进产妇的门。
第四天,产房里传出了哭声,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明雁一岁一岁地长大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虽然长了年龄,但却没有长大了身膀。
瘦,小,却机灵。
“你真是你娘的宝贝。”我对明雁说。
我那时从明雁身上有了这样一个意识:既瘦小,又被娇生惯养,便是宝贝了。
因为被父母百般呵护,明雁有跟别的孩子不同的脾气:自尊、任性、敏感,还有一点点自私。他听不进别人的话,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容不得别人动他的东西,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可别学明雁,他那样的人,活得长不了。”
果然就应验了爷爷说的话,明雁小学五年级那年就死了。
他的死因很简单,就是他母亲担心他被淹死,而不让他到河里去玩水。
村里那条小河,是山里孩子的福地,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在那里撒欢儿。
而正是这个孩子们快乐的季节,明雁的父母却加强了对他的管束——一旦见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亲就大呼小叫地沿着河边寻他。一旦在河里找到他,他的母亲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们都感到奇怪:他母亲既然那么娇惯他,咋就那么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的是,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里去的意志,相反,明雁学会了跟母亲兜圈子——在河里玩的时候,他会把衣裤脱在对岸,一旦听到他母亲的叫声,他便会老鼠一般迅疾地蹿到岸上去,从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虽然逃过了母亲的捕捉,但是回到家里,仍然逃不过责罚。
“你又下河了。”
“别冤枉我。”
“把裤腿卷起来。”
“干啥?”
“我给你验一验。”
明雁母亲用指甲在他的小腿上轻轻地划了一下,便有一条清晰的白印呈现出来。
有一定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沾过水的皮肤才有这样的迹象。
明雁无话可说了,恨恨地看着母亲。
虽然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但母亲仍然没有放过他,依然像模像样地揪他的耳朵,且嘴里还叫嚷着:“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依然是不长记性,依然是逃避了监视下到河里去。
这一次,母亲已摸清了明雁的行迹,径直走到了对岸,把明雁的衣裤统统拿在了手里,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给我回家!”喊完之后,便拿着明雁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声说道:“这下可完了。”因为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明雁,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们惊惊咋咋地叫;我们男孩子则喊道:“明雁,你真可怜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种缘自母爱的羞辱,让他难以承受。
明雁本来已走离河岸很远了,却突然跑了回来。一猛子扎到那个有着厚厚的淤泥的河湾里。
久久不见他上来,我心里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们把他从淤泥中捞上来,他已经铁青着脸,死了。
他的气性可真大啊!人们感叹道。
面对着同龄人猝然的死亡,我们一群孩子都瘫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宝贝蛋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搁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万怜的一个人儿,对生命咋就没有一点怜惜呢?跟他相比,像我们这些从来不被父母放在眼里的、说饿饭就饿饭、说打骂就打骂的孩子,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但是,我们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没皮没脸地活着,好皮实啊!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因为爱都可以导致死亡,当然就契阔。)
死亡的事件回忆完了,我的心阴沉起来。觉得人活着真是没多大意思——
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不管是被人疼爱的还是被人嫌弃的——
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横竖、迟早是个死。他娘的,原来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死的,怕也没用哩!所以,死一个是死,死一卡车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样的。
从这时起,我真的把死看轻了。
这时,天也阴了起来,因为天上那角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家里走去。雨水给了我决绝离去的理由。
“你干啥去?”父亲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
“你回去干啥,找死?”
“都死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啥大不了的。”
父亲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几天,就老人一样的口气了?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不容我分辩,他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还留在那个潮湿的场院上,人们还是陆续离去了。
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虽然刚进秋天,但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再加上这小雨像猪血一样没完没了地淋着,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会被雨淋死。
父亲马上醒悟过来,立刻组织起全村的青壮年,突击搭建防震棚。
身边有现成的树木,有现成的山草,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但棚顶光遮盖上山草是不够的,因为漏雨。本来山里是有现成的石质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经的住房还可以,用于防震棚就不适宜了,因为它重。甭说是地震,即便是大一点的山风吹得久一点,也会把石板从棚顶摇下来——震不死人,也会砸死人哩。
干部便动员社员(村民)们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来。
党团员和基干民兵倒是带了头,但一般社员横竖不予理睬。他们说:“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儿,凭啥叫我们私人往里搭东西?一旦沤烂了,咱穷家破业的,日后咋过日子?”
父亲被气得脸子直抽搐,“都啥时候了,还他娘的这么自私?小喇叭里还整天唱呢,‘社员都是向阳花’,屁!”
“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谁让他们都是穷人呢。”我说。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里也明白,但他是支部书记,不能实话实说罢了。
“咋办才好呢?”他开始发愁,久久沉默着。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问他怎么有了,他说,既然公社也要求给社员盖防震棚,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社领导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父亲兴冲冲地去了公社,又兴冲冲地回到了村里——他带回来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了。社员们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进去。
虽然人住进去了,但心思却没在这里。他们弄出了许多枝杈——
“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叹道。他觉得这里的篾席比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结实,好东西啊!而用这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