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老了，总希望回到过去。我看到这本书就想起我自己。我其实就在这本书之中，我是这本书中的一个人。这本《大跨越》在我看来，不仅限于呈现一个宏大场景，它在精神层面所反映出来的文化内涵也许更具传承价值和意义。勇敢与责任——我想说，在这几代人的心灵中，这两种精神文化元素是最亮的、最厚重的，但又是不可复制的光芒。正是凭借这个动力，他们的内心世界迈入了澄明之境的大门。
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一直在邮电部门工作。我认识了这些人，通过他们我也认识了我自己。我所经历的30年间，电信业以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势头向前发展。这本书让我想到了创造这一梦想的几代人。我所说的几代人，是指摆在我面前的这部《大跨越》中所提及的电信业每一个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名字，以及书中没有来得及提及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名字——我的前辈、我的同事。当我合上《大跨越》，在眼前我展开的是一组又一组雕塑般的群像，说实话我想念他们，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直到今天，当我把自己的思维从黑龙江平原用力推向南方，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或许能够算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被历史所创造。穿过《大跨越》40万言的缝隙，我尽可能搜寻着在掌声背后这几代人30年的心路历程和支撑他们成就梦想的精神文化元素。
我仿佛是站在一座高峰上向低处和远处眺望：从现在到过去，眼下这些“众山”，他们是怎么爬过来的？他们是靠什么爬过来的？他们当年的脚步、身影、面孔、眼泪、快乐和痛苦如今都散落在哪里？想到1981年，深圳邮电局市内电话只有500门，而且全是“摇把子”。全市只有一条13公里长的管道电缆。当地流行着“一问电话、二问路，三问项目、四问住”的顺口溜。那么现在，你敢想象吗？想到1980年，广东全省自动电话用户仅5万户，加上人工电话约20万户。广州的电话普及率每百人不到半部。更可怕的是手上没有钱，一点翻身的力量也没有。那么现在，你敢想象吗？想到1980年，全国公众电话网容量仅为435万门，电话用户仅有214万户，还不及香港的电话数。如此落后的通信基础无法与现代世界经济实现对接。那么现在，你敢想象吗？
而在当年我知道，我们在挨骂。周围的亲戚朋友托我装电话，又送礼又请客，还是装不上，连我自己想装也还在等。那时这几代人正共同面临着一次前所未有的选择——这种选择既有被逼上梁山的无奈，又有实现跨越的追求。而且也许只有在困境中，他们的热血才能被点燃，用户被压抑的需求才能得以释放——他们勇敢地抬起脚，可是迈向哪里？他们在寻找路！
海德格尔曾在《林中路》里告诉过我们，所谓路，就在另一条路的断绝处。这番话实际上和鲁迅先生所说的几乎一样：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踩出来的。这几代人要勇敢地踩出一条路来。现在，《大跨越》用事实告诉我们，也同时告诉历史和未来：他们到底是“杀出一条血路来”！他们以勇敢，创造了一个生动的现实景象。我这里所说的勇敢，已经不再拘泥于《汉语词典》里“不怕困难和危险，有胆量”的解释，“勇敢”这个概念已经被这几代人的探索实践无限放大了外延，并且又赋予其新的内涵。
我想说，勇敢是这几代人的一种弥足珍贵的品质。这种品质也许只有在困难时、在危机时凸显出来，并在其中得到新的熔铸和升华。没有勇敢就不会杀出一条血路，也不会有今天电信业发展道路的辽阔。如今在深圳，可能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如何应对金融危机，或者关于股市的信息，还会有人“一问电话二问路”吗？如今在广东，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不要说地方财政有多少财富积累，堂堂的电信业还会出现“一点翻身的力量也没有”的窘迫际遇吗？如今在国内，只要自己愿意，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孤独而快乐的世界漫游者，还用得着犯愁“无法与现代世界经济实现对接”吗？回答是否定的。
我想说，勇敢是这几代人的一种哲学和智慧。他们的勇敢不是盲目的，不是蛮干的，不是只求勇敢而不计后果的。他们最懂得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进而去“倾力寻找突破口”；他们最懂得“跳出计划谋政策”、“借钱买鸡，下蛋还钱”的逻辑关系和辩证法；他们勇与谋兼备的智慧，使他们敢于“一步跨越五十年”，敢于“千军会战南沿海”，敢于以“翻三番确保翻两番”，敢于“破解二代难题”，敢于指点江山“八横八纵起宏图”——冲锋时他们是士兵，决战时他们是指挥员，胜利时他们嘴角上会露出勇敢者的微笑。
我想说，勇敢是几代人一路相随的科学态度。承认自己的保守和落后，是一种知耻而后勇、坦诚面对真实的勇敢。在无路可循、摸着石头过河的途中，一次又一次否定自己，是一种承受痛苦、心灵裂变的勇敢。然而，河里的石头有时候摸得着，有时候摸不着，但是面对着河，又不能不过，不能退缩——无论是成功或失败，是一种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勇敢。能够请出“八副总理诊国脉”，让“十七部委伸援手”是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达目的不回头、锲而不舍、坚持实事求是的勇敢。“两个六条”和“十六字方针”的出台实施，不仅需要胆识，不仅需要智慧，不仅需要眼光，是一种争来东风、借力行船的勇敢。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我的第一本诗集《北大荒之恋》中热情地歌颂过他们的勇敢和信念。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夸饰和炫耀，而是有感而发的真情流露：
——即使问你一千次，你还是说
你偏爱这风，这雪
爱这风雪的刚劲和粗犷——
——以牛的意志
你拉直弯曲的道路，默默中
北大荒丝线般的田垄
漫上你宽阔的额——
记得马克思说过，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当这几代人在30年间共同应对困境之时，正是充分而果敢地实践了先哲的教诲。在后来回忆中，邮电部吴基传部长不无感慨地说：不闯一闯怎么能突破困局？
从最原始的摇把子电话、架空明线铜缆，到国际先进水平的程控交换机、大通路宽带光缆、移动通信和卫星通信——今天的中国电信业已经拥有了世界第一的网络规模和现代化的先进通信能力。是啊，当年的闯一闯，展示了一种抱负。到2008年6月，我国固定电话用户3.56亿，手机用户6.01亿，世界第一；互联网用户2.5亿，世界第一。弹指之间，往往人们很容易忘记过去，好在有《大跨越》作证。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30年间，这几代人选择和跨越的价值，不仅仅是中国电信业面对世界的一次跨越，也不仅仅是他们因此而创造了一段历史。就其痛苦而艰难的选择和跨越历程而言，他们完成了一次对自身人生境界的跨越，他们的心灵道路也由此实现了向着精神高度的攀登。
想到1980年，我国长途干线通信电路总数仅有30000条，为当时印度的45%、法国的5.6%、日本的1.2%，且这30000条长途通信电路90%以上是技术落后、质量低下的架空明线。
想到1985年，宁汉光缆计划任务书正式下达。长近千公里，投资1.4亿元，纵横鄂、赣、皖、苏四省。1987年，汉荆沙长途光缆试验工程正式开工建设，列为“国家光通信试点示范工程项目”。南沿海光缆作为我国第一条超长距离的光缆干线——相当于宁汉光缆的3倍。京沈哈光缆总长度达4700公里，是形似“巨梯”的东北光缆工程。西成光缆横跨西北，经川、陕两省17个县市，全长1081公里。想到“兰西拉”光缆，被称为“八纵八横”光缆网建设中施工难度最大、条件最艰苦的一项工程。解放军某部一位19岁的战士倒下了。一个年轻生命在兰西拉光缆工程建设中，化作人们心中永久的怀念。想到1998年，随着“八纵八横”光缆的最后一项工程——广北昆成干线光缆电路的打通，经过8年的艰苦努力，我国邮电部门终于提前两年建成了总长达7万多公里，覆盖全国的“八纵八横”光缆干线网络——这是《大跨越》里的一组数据。面对其所引发的时空变化，这几代人为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创造了“诗意栖居”的美好生活。然而，在支撑这些数据的背后，正顽强地站立着被他们视为生命的两个字：责任！
这几代人为了责任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中的一些人过早地倒在了“勇敢”和履行“责任”的中途。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广东邮电管理局领导袁家文说：“我亲自借的债到死也还不上了！”这是他的最后遗言。四川会东县移动分公司37岁的李红文，为了“村通工程”建设，直到殉职前都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实际上在30年间有更多的人因牺牲或殉职匆匆离去。这几代人的责任，使勇敢和牺牲成为必然。
我想说，责任是这几代人挥之不去的宿命。它是一种意识。袁家文和李红文只给我们留下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完全可以不必对自己的生命如此慷慨，但是，由于“责任”两个字太重，把他们压垮了。我想说，责任是这几代人坚固的阵地。他们的心灵因纯粹和干净，而容纳和承载着过多的责任，甚至使他们不堪重负——但是他们一直为责任在默默中工作，并情愿不作出别的选择——而一旦提到“责任”两个字，你看他们的面孔就会像大理石般凝重。我想，如果要评价他们，赋予他们那些具有任何高度的词语都不为过。穿越高尚、庄严、奇迹、丰碑、神话这些带着光环的词语之后，我看到了他们内心世界里的光芒。在他们心灵平台上，众多发光的精神文化元素之中，我先后选择出了“勇敢”和“责任”。我觉得，从《大跨越》为我们呈现的几代人的内在精神角度讲，在他们心灵中，“勇敢”和“责任”是一接近于崇高的精神元素。因为，作为亲历者，我似乎感到我能够了解他们——从部长到第一线员工。
同样，在诗集《北大荒之恋》里有些作品虽然以“我”自称，但只是选择了一种表现手法而已，实际上是在表现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就是几代人。因为，一想到这个群体就容易让人激动，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让诗句也变得安稳一些。我这样写道：
——我以我生命的颜色
告诉海市蜃楼
告诉未来的风云变幻
我是属于绿色的事业——
在另一首《架线工》中，我力图将几代人的责任感，通过“我”的信念来得到强化：
——以我一个北方儿子最固执的性格
架起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遗言。
“用信任交换信任，用爱交换爱。”我记得这是马克思说的话——我一直认为，这几代人的品质里存在着这样的联系。由于这种联系，所以才产生了一个视事业为己任的强大群体。对于这个群体而言，责任这个概念，早已从词典里走出来，实实在在地被这个群体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本《大跨越》庞大而沉重。在阅读间引发出来的思考，让我的目光移出了它的边界。由看到这一些事、这一些人，想到了这一些人的内心世界和品质。如果有人要写一部关于几代人的心灵史的话，我相信“勇敢”和“责任”这两个精神文化元素将在其中居于重要地位。而在《大跨越》的启示下，我只是表达了我对这几代人的品质中“勇敢”和“责任”的判断。关于这两个精神元素的源头，我认为：这个源头，宽阔而丰富，具有民族文化渊源、优良传统和营养。就近现代来讲，它来自炮火硝烟的战壕和长期的战争洗礼，来自迅速、准确、安全、方便的方针，来自全程全网、联合作业的共同理念。传承的意义漫延于持续性的坚守与拓展过程之中，扩散和渗透于几代人的行动，直至血液和心灵。而30年间积淀的精神文化矿藏，又必将惠及后人。当然，这也是这几代人的共同期待。
“30年间，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是无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之工作的期限更短促……当你随着时间的流逝，向你的下一棒交接时，你可以自豪地说，我这一棒交得不错。”——吴基传部长这样说。这番话我似乎在前几年就曾听过——作为一位指挥者，这番话是在述说和强调一种责任，也是在告诫后来者。我觉得，这几代人当中有人做到了，有人正在努力，但也有人去了相反方向。
现在是哈尔滨的冬末。当我和工作在羊城电信的朋友孙粤江互通电话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在说：看，我们的声音正在自由地穿越整个国土。因此，当我面对这本《大跨越》，我要感谢30年间这几代人的努力，并且正在积极地享受着他们为我提供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