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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余少辱公见爱,俾与其长子有婚媾之约。公自怀玉还,即见过,复置酒相召。欲以文字见属,而不竟所言,但曰:“此儿子辈事也。”不幸公寻谢世。于是诸子以嘉靖癸亥十月二十八日癸酉,葬公于邑东南躭川乡七保在字圩横塘先茔之次,属余书其墓上之石。余何敢辞焉。

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车驾司郎中王君墓表

无锡有隐君子,曰王君,以仁孝施于其家,而训迪其乡之子弟,二子相继登进士。初,朝廷用伯子官,推封为户部某司主事。及仲子之在驾部也,诏又以其官命之。其于世俗荣显矣,而君且乐嘉遁,遗利势。闻子有美政善事,贻书慰劳,而终不喜以官封自矜眩,以为居官者不得顾其家,而居家者不知有其官,其自殊别如此。伯子方侍养,而仲子进官广东,以君春秋高,不忍逾岭,亦恳疏归。于是父子兄弟相聚,盖又承欢颜者十余年,而君始卒。年逾大耋,见五世之孙,群儿环绕膝下,怡怡愉愉,独得其天性之乐如君者,吾江南仕宦之家不多见也。

君讳泽,字均沾。高祖讳宏,居三登里,以人材调补浙江都转运盐使司判官,通利盐荚,商人惠赖。其卒也,来共致金葬之。曾祖讳惟益。祖讳经,兄弟五人,皆好任侠。宣德中徭上林苑,因破耗其家。父讳宗常,课书自给,而教子以经学。君以是明经为人师。无锡黉舍之士,半出其门,而二子卒以经学显。

君为人至孝,父性嗜甘,日贮枣柿蜜饵囗顀,必惬其意。一日,行仆阶下,伤其足,病至危殆,割股疗之。母袁孺人丧明,左右扶掖十余年,目忽自明,人谓孝诚之所感。有贾人被掠,尽亡其蓄,行乞于市,且馁死。君知其湖湘间人,贾吴久矣,意怜之,厚资送,得生还其乡。其乐施予、急人之难类如此。日阅古书传方,又数与黄冠游,多得禁方,为药齐,活贫人甚众。居家无燕媠之容,检御精明,不以老故自解嫚。尝服延寿丹,形神充沃,黑发茙茙复生,颅骨隆起,乍开乍阖,逾八十年,侍姬复乳一男子、一女子。嘉靖三十七年秋遘疾,食渐少,气微,目炯炯不寐,亟索枕中书,又索《阿罗汉传》,歨然而逝,人尤以为异。是岁八月十八日也,年八十九。

配钱氏,吴越武肃王之后浔之女,封安人,赠宜人,先卒。子男三人:召,户部某司员外郎;问,广东按察司佥事;幼子怡。女二人。孙男二人,金、鉴。鉴举进士,未廷试。孙女四人。曾玄孙男女十六人。以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某日,葬马鞍坞先茔之傍。

予数过无锡,行九龙山下,思与其贤士大夫游,而道无由。今佥宪见属以墓上之石,盖余所夙仰其高风而不可即者,因读进士鉴所为状,于是乃知其子孙之能成名者,以有君也。遂摭其大略,书之于墓云。

怀庆府推官刘君墓表

怀庆府推官刘君,以嘉靖年月日葬于上海县之方溪。后若干年,其子天民具状,请余表于墓上。刘氏之先,自大梁来居华亭,曰亨叔。亨叔生仲礼,始徙上海。仲礼生庆。庆生四子;长曰铣,次日钝。铣坐法被系京师,钝阴乞守者,代其兄令出,得一见家人而归死。钝既系而铣归,绐其父母云:钝死,己得赦归。钝久系而其兄不至,京师士大夫皆知其冤,为馈食饮。久之,赦归,家人惊以为鬼物,母泣曰:“儿馁欲求食,吾自祭汝,勿怖吾也。”钝具言不死状,乃开门纳之。铣仓皇从窦中逸去,遂不知所之。钝生玉、玙。玙为建宁太守,玉以其家衣物寄官所,不令有扰于民,玙卒为廉吏。玉子兖,汀州通判。兖子兆元,字德资,即君也。

君自少举止不类凡儿,及为诸生,常试高等。嘉靖四年,中应天府乡试。先是,其所亲有诬害君者,及君得举,则又曰:“吾固称德资聪明,今果然矣。”君益厚遇之。上海俗奢华,好自矜眩,君独闭门读书,虽兵阵、风角、占候之书,皆手自抄写,时从野老散发箕踞乐饮,不自表异。计偕还,渡江登秣陵诸山,呼古人名,举酒与相酬,不醉不止也。嘉靖某年,选调怀庆。先太守已迁去,会中使衔命,降香王屋山,民苦供应,多逃亡。君摄守,能以权宜办济,使者告成事而去。君尝虑囚,一女子呼冤。君察其诬,系狱已二十年,遂出之。武陟富人以女许巨室,因借其资以致大富。而婿家后贫,遂结诸豪为证,欲离婚。君责令归其女,而疑富人家多女婢,即归,恐非真女。乃问有老妪,尝识其女面有黑子。已而果非真女。君怒,欲按籍其家,竟以其女成婚。

君为人宽和,至持法,虽宗室贵人请乞,不能夺也。寻以病去官。至淮阴,道卒。临卒,於邑曰:“吾始与唐元殊饮酒欢呼,宁知有今日耶?我死于此,无亲知故人为诀,男未成,女未嫁,负用世之志而不施,命也夫!”唐元殊者,君从父在汀州,元殊同学相好。时偕游二老峰,皮冠挟矢,从僮奴上山,以酒自随,酒酣相视大笑,人莫能测也。后元殊过海上,时不见已数年,为道平生,慷慨泣下。当炎暑,置酒,且歌且饮。酒酣,裸立池中,传荷筒以为戏。君既困于酒,且为水所渍,竟以是病。一日,卧覃怀官廨,见一女子徙倚几旁,以为其婢也,呼之取茗,恍惚不见。自是神情不怡,因请告还而卒。时嘉靖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君先聘陆文裕公女,后娶瞿氏。子男二人,天民、天献。女三人,适太学生顾从德、县学生张时雍、张秉初。天民自伤少孤,颇为序述君遗事,俾余书之如此。惜其独负奇气,自放于杯酒之间,然所施设一二,已无愧于古人,而不尽其才,可悲也已!

敕赠翰林院检讨许府君墓表

天厚人之有德,将以兴其家,不当其世而特钟于其子,然犹使之困穷晻郁以殁,若是,其理有不可知也。然非其困穷晻郁,则亦无以大发于其后,此其数诎伸消长之必然,亦其理未尝不可知也。敕赠翰林院检讨许君之子曰国,当许君之世,已举于乡,为进士第一。是时,国方计偕上春官,君奄然以殁。未几,其夫人汪孺人又继之。国既免丧,遂上春官获第,选入翰林。隆庆元年,天子新即位,覃恩近侍,国时为检讨,得以其官推封,而汪夫人为孺人。呜呼,国亦既显且贵矣,君、夫人竟不及见,国之所以痛泣荷国厚恩,而抱无穷之悲也。

许氏自唐睢阳太守之孙儒,避朱梁之乱,以来江南,故其子孙多在宣、歙之间,而君今为歙人。君讳暐,字德威。曾祖仕聪,祖克明,父汝贤,皆有潜德。

君蚤孤,依于外家。稍长,挟其资从季父行贾。有心计,举十数年籍如指掌。季父所至,好与其士大夫游,君悉为存问酬报尺牍,又善书,江湖间推其文雅。季父初无子,以君同产弟钰为子。其后有子,曰金。金幼而季父卒于客所,君持其丧还葬。金长,尽归其资。或构钰云:“金非而继父生也”,谋逐之。金惧,言于官。钰以不直,愤死。

于是君同产诸弟藉藉向金,且鱼肉之。君曰:“钰自无理耳,死非由金,顾何罪为?”涕泣劝解乃已。或又说金:“若父亡时,资出兄手,非有明也。”金疑父果有余资,君愈不自辨,辄偿之。君既不胜金所求,又养诸寡母,振人之乏,遂至罄匮。乃之吴中收责,诸家又尽贫,空手来归。入门,意欢然。晚以病居家,犹与族人月会食,训束子弟,焚香宴坐,吟咏不辍。嘉靖四十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

孺人曾祖某,祖某,父宪。孺人始髫,与其姊奉觞为寿。父爱其绰约婉善,叹曰:“吾安得此女为吾男子子乎?”盖汪处士自伤无子也。君久客,孺人事舅姑,抚诸叔,甚有恩礼。国生已七年,君还,始识其子。远或十数年不归。孺人日阕无储,尝大雪,拥敝絮卧乳儿。独又经纪母家,养送其母黄媪。人谓始处士叹不能生子,然生女无愧其子也。孺人能以巫下神,往往闻神语,尝谓君曰:“儿当贵,然吾与君不能待矣。”后竟如其言云。嘉靖四十一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八。

余读王荆公所为《许氏世谱》,称大理评事规者,有旁舍客死,千里归其骸骨而还其金。翁虽于其家兄弟,而其事略相类。凡许氏再以阴德而再兴,天之报施于人,如是其显著耶?抑伯夷之后,其源远流长,后世忠孝之良不绝也,天其递兴而未艾,其不止于是耶?国方为太史,有道而文,与余游,使余表其墓。余少爱荆公文,顾何敢厕于其谱之后?然其词核,亦可以信许氏而示知者云。

贞节妇季氏墓表

呜呼,男女之分,天地阴阳之义,并持于世,其道一而已矣。而闺门之内罕言之,亦以阴从阳,地道无成,有家之常事,故莫得而著焉。惟夫不幸而失其所天,茕然寡俪,其才下者,往往不知从一之义。先王悯焉而势亦莫能止也,则姑以顺其愚下之性而已,故礼有异父昆弟之服。至于高明贞亮之姿,其所出有二:其一决死以徇夫,其一守贞以殁世,是皆世之所称,而有国家者之所旌别。然由君子论之,苟非迫于一旦必出于死为义,而出于生为不义,是乃为可以死之道,不然,犹为贤智者之过焉耳。由是言之,则守贞以殁世者,固中庸之所难能也。

妇之于其夫,犹臣之于其君。君薨,世子幼,六尺之孤,百里之命,国家之责方殷,臣子之所以自致于君者在于此时耳。三代以来,未有以臣徇君者也。以臣徇君者,秦之三良也,此《黄鸟》之诗所以作,而圣人之所斥也。夫不幸而死,而夫之子在,独可以死乎?就使无子,苟有依者,亦无死可也。要于能全其节,以顺天道而已矣。

常熟之文村女子季氏,为同县人蒋朝用之妻。少而丧夫,抚其孤世卿,比于成立。寡居二十有七年,以嘉靖某年月日卒。黎平太守夏君玉麟高其行,为《贞妇季孺人传》,独称其所以能教世卿者,为有功于蒋氏。而未有墓石,盖季氏之泇在虞山之阳邵家湾,其舅汝州守蒋氏之兆域也。予因世卿来请,因论著之,以表其墓上。使知女子不幸而丧其夫者,当以季氏之徒为中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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