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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1)

“我该给他们多少钱?”麦康伯问。

“一镑足够了,”威尔逊告诉他,“别把他们惯坏了。”

“领班会分给他们吗?”

“那当然。”

半小时前,厨子、贴身仆人、剥兽皮的和脚夫们肩扛手抬,把弗朗西斯·麦康伯从营地边上凯旋般地抬回到他的帐篷。扛枪人没有加入这一行列。这群土著仆人在帐篷门口放下麦康伯,他接受了他们的祝贺,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进了帐篷,坐在床上,直到他妻子走进来。她进来后没有和他说话,他就离开帐篷,在外面便携式脸盆里洗完手和脸,来到就餐帐篷跟前,坐在了树荫下吹得着凉风的一张舒适的帆布椅上。

“你算是打到你的狮子了,”罗伯特·威尔逊对他说,“挺他妈不错的一头狮子。”

麦康伯太太飞快地看了威尔逊一眼。她是个非常漂亮、保养得极好的女人,五年前,凭着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她用几张照片为一款自己从未用过的化妆品做广告,得到五千美金的酬劳。她嫁给麦康伯已经有十一年了。

“是头好狮子,不是吗?”麦康伯说。他妻子正看着他。她看这两个男人的样子,就像她从来不认识他们似的。

其中一个,威尔逊,那个白人猎人,她知道自己以前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中等个头,淡棕色的头发,一撇短而粗硬的胡子,脸色通红,一双极其冷漠的蓝眼睛,微笑的时候,眼角上几道浅浅的白色皱纹会欢快地加深几分,他此刻正朝着她微笑。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移到他宽松外套里耷拉着的双肩,靠上衣左边口袋的一条子弹带里插着的四个大弹匣,移到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旧便裤、脏兮兮的靴子,最后又回到了他的红脸膛上。她注意到他脸上晒出来的那片红色到了一圈白印子那里就止住了,那道印子是斯泰森毡帽留下来的,而那顶帽子此刻正挂在帐篷柱子上的一根钉子上。

“嗯,为狮子干杯。”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朝她笑了笑,而她正面无笑容、神情古怪地打量着她丈夫。

弗朗西斯·麦康伯个头很高,如果不考虑骨骼的长短,他的体型还是很匀称的。他肤色深暗,头发剪成划桨手的样子,嘴唇比较薄,相貌算得上英俊。他的狩猎装和威尔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全新的,他三十五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精于室内运动[1],名下有好几项重大钓鱼比赛的纪录,但是就在刚才,他公开展示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胆小鬼。

“为狮子干杯,”他说,“对你所做的一切,我真是感激不尽。”

他妻子玛格丽特把目光从他那里移开,又回到了威尔逊身上。

“我们别再提那头狮子了。”她说。

威尔逊面无笑容地看着她,但她却对着他微笑。

“今天真是太奇怪了,”她说,“你平时不是哪怕中午待在帐篷里,也要戴着那顶帽子吗?你告诉过我,我说。”

“也许会戴上。”威尔逊说。

“要知道你有一张非常红的脸,威尔逊先生。”她对他说完后,又笑了起来。

“喝酒喝的。”威尔逊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弗朗西斯酒喝得很多,但他从来不脸红。”

“今天红了。”麦康伯试图开个玩笑。

“不对,”玛格丽特说,“是我的脸今天红了。但威尔逊先生的脸一直是红的。”

“肯定和人种有关,”威尔逊说,“哎,我说,你不会总拿我的美貌当话题吧?”

“我这才刚刚开始呢。”

“那就到此为止吧。”威尔逊说。

“今天谈起话来真困难。”玛格丽特说。

“别说傻话,玛戈。”她丈夫说。

“没什么难的,”威尔逊说,“打到了一头很棒的狮子。”玛戈看着他俩,他俩都看出来她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威尔逊早就料到了这个,他感到恐惧,而麦康伯的感受则早已超出了恐惧。

“我真希望这件事没发生过。哦,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她说完就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她并没有哭出声来,但他们能看见她的肩膀在玫瑰色的防晒服下颤抖着。

“女人爱生气,”威尔逊对高个男人说,“无缘无故。神经兮兮的,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

“不是这样的,”麦康伯说,“我估计我到死都得为这件事情忍气吞声了。”

“胡扯。我们来点烈酒。”威尔逊说,“把这件事情彻底忘掉。本来就没什么。”

“可以试试,”麦康伯说,“不过我不会忘记你为我做的事情。”

“没什么,”威尔逊说,“不值一提。”

他们就这么坐在树荫下,帐篷搭在刺槐树茂密的树冠下面,身后是大石块堆成的峭壁,面前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布满卵石的小溪边,小溪对岸则是树林。他们喝着凉爽的加了酸橙的酒,仆人布置午餐餐桌那会儿,他俩都在逃避着对方的眼睛,威尔逊看得出来,现在所有的仆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他看见麦康伯的贴身仆人在往桌子上放盘子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的主人,便用斯瓦希里语[2]训斥了他几句。那个仆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麦康伯问道。

“没说什么。让他精神一点,不然我会狠狠抽他十五下。”

“什么?用鞭子抽?”

“那是非法的,”威尔逊说,“只允许扣他们的工钱。”

“你还鞭打他们吗?”

“哦,那当然。如果他们去告状,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但他们不会。他们情愿挨打也不愿意被扣钱。”

“太奇怪了。”麦康伯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威尔逊说,“你会选择哪一个呢?挨一顿树条子还是被扣工钱?”

他随即为自己这么问感到脸红,没等麦康伯回答,他接着又说:“我们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鞭子,你知道,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这么说也好不到哪儿去。“老天爷,”他心想,“难道我成了一个外交家?”

“是的,我们是在挨鞭子。”麦康伯说,仍旧不看威尔逊,“狮子那件事我万分遗憾。这事没必要再往外传了,是不是?我是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吧?”

“你的意思是问我会不会在马撒加俱乐部说这件事吧?”威尔逊冷酷地看着他。这个他没有想到。看来这人不仅是个胆小鬼,还是一个该死的下流坯,他心想。直到今天以前我还蛮喜欢他的。可是谁又弄得懂一个美国佬呢?

“不会,”威尔逊说,“我是个职业猎手。我们从不谈论我们的客户。你尽可以放心。但要求我们别议论是很不礼貌的。”

他认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就此翻脸,这样他就可以独自进餐,还可以一边吃一边读点书。他们吃他们的。他会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方式完成这次陪猎———法国人管这叫什么来着的?有尊严的礼节———这比经历这些情感垃圾要他妈的容易得多。他会去羞辱他,做一个干净利落的了断。然后他就可以在吃饭时读读书,继续喝他们的威士忌。当一个狩猎计划出了问题之后,大家通常都会这么说。你碰到另一个白人猎手,你问他:“都还顺利吧?”他回答道:“哦,我还在喝他们的威士忌。”你就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对不起。”麦康伯抬起那张美国佬特有的、直到中年才显得成熟的脸,威尔逊注意到了他划船手式的短发、有点躲闪的漂亮眼睛、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和好看的下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这个。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

他还能怎样,威尔逊心里想。他已经准备好快刀斩乱麻地将此事了结,他刚刚侮辱了他,而这个可怜虫却在这里道上了歉。他又试了一次。“别担心我会说出去,”他说,“我需要养家糊口。要知道在非洲,没有一个女人会错过她的狮子,没有一个白人会临阵脱逃。”

“我逃得像一只兔子。”麦康伯说。

碰上这样说话的男人,你他妈的能拿他怎么办,威尔逊琢磨着。

威尔逊用他那双机枪手般冷漠的蓝眼睛看着麦康伯,后者正朝他微笑。如果你没有注意到他受到伤害后的眼神,他的笑容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也许我可以通过打野牛来弥补一下,”他说,“接下来我们要去打野牛,是吗?”

“早晨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威尔逊告诉他。也许是他误会麦康伯了。这个方法当然是可行的。你永远弄不清一个美国佬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又同情起麦康伯来,如果能够忘掉这个早晨的话。当然,那是忘不掉的。这个早晨从头到尾都一塌糊涂。

“太太来了。”他说。她从她帐篷那里走过来,看上去焕然一新,一副兴高采烈和楚楚动人的样子。她有一张完美的鹅蛋脸,完美得都让人觉得她有点蠢。但她一点都不蠢,威尔逊想,不蠢,一点不蠢。

“漂亮红脸膛的威尔逊先生,你怎么样?弗朗西斯,你好点了吗,我的心肝儿?”

“哦,好多了。”麦康伯说。

“我已经不再想那些事情了。”她说着在桌旁坐下来,“弗朗西斯不会打狮子又怎样?他又不是干这一行的。那是威尔逊先生的行当。威尔逊先生不管猎取什么都令人难忘。你确实什么都打吧?”

“哦,什么都打,”威尔逊说,“随便什么。”她们是世界上心最狠、最残酷、最具掠夺性和吸引力的人,他心想,随着她们心肠变硬,她们的男人不得不软下来,不然就会精神崩溃。要不就是她们专挑那些能被操控的男人?他想,可她们在结婚那个年龄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多呀。他庆幸自己此前就对美国女人有了充足的了解,这一位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们早晨要去打野牛。”他告诉她。

“我要去。”她说。

“不行,你不能去。”

“哦,我要去,我可以去吗,弗朗西斯?”

“你为什么不在营地待着?”

“随便你怎么说,”她说,“我决不想错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刚才她离开时,威尔逊还在想,她走到一旁哭泣的时候,看上去真像一个非常贤惠善良的女人。她似乎很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为丈夫和她自己感到痛心,也知道事情的轻重。她离开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全身裹上一层美国女人特有的残酷。她们是最可恶的女人。真是可恶到了极点。

“我们明天会再为你献上一出好戏。”弗朗西斯·麦康伯说。

“你别去了。”威尔逊说。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告诉他,“我还想看你表演。今天早晨你就非常可爱。如果说把野兽的脑袋打得稀巴烂可以算作可爱的话。”

“吃午饭了,”威尔逊说,“你的兴致很高嘛,是不是?”“为什么不呢?我又不是为了无聊才来这里的。”

“嗯,从来就没有无聊过。”威尔逊说。他能看见河里的石头和长在远处高高的堤岸上的树木,想起了今天早晨。

“哦,没有,”她说,“一直都非常地有趣。还有明天。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着明天。”

“他给你的是羚羊肉。”威尔逊说。

“是那种跳起来像野兔,有牛那么大的家伙吗?”

“我想你说的正是它。”威尔逊说。

“肉很好吃。”麦康伯说。

“弗朗西斯,是你打到的吗?”

“是的。”

“它们不危险吧?”

“除非它们落到你身上。”威尔逊告诉她说。

“那我就放心了。”

“玛戈,你就不能把你这泼妇劲儿收敛一下?”麦康伯一边说一边切着羚羊排,又朝插着肉块的叉子上加了一点土豆泥、肉汁和胡萝卜。

“我想可以吧,”她说,“既然你说得这么中听。”

“晚上我们得为那头狮子喝杯香槟,”威尔逊说,“中午太热了。”

“哦,狮子啊,”玛戈说,“我都把那头狮子给忘了!”

看来,罗伯特·威尔逊心想,她是在羞辱他,不是吗?要不她就可能在演戏?当一个女人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个胆小鬼时,到底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她真他妈的冷酷,但她们都很冷酷。她们处在统治地位,当然啰,想统治别人有时就得冷酷一点。不过,我算是看够了这套该死的恐怖把戏。

“再来一点羚羊肉。”他彬彬有礼地对她说。

那天傍晚之前,威尔逊和麦康伯带着两个扛枪的仆人,乘着当地人驾驶的车子外出。麦康伯太太留在了营地。天太热了,她不想出门,她说,早晨她会跟他们一起出去。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麦康伯瞧见她站在一棵大树下,穿着淡粉色咔叽装的她看上去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娇俏,她深色的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低低地垂在脖子那里。她的气色很不错,他想,还像在英国时那样。车子穿过野草高长的沼泽地,在树林里蜿蜒向前,驶向覆盖着低矮果树丛的小山丘,她在朝他们挥手。

他们发现了果树丛里的一群黑斑羚,便下车追逐其中一只头上的长角分得很开的老公羊,麦康伯在两百码之外,用值得夸耀的一枪把它撂倒,打死了它,羊群发疯似的逃散开去,它们奔跑时步伐极大,腿抬得高高的,令人难以置信地争相越过彼此的脊背,人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做出这样潇洒飘逸的动作。

“这一枪太棒了,”威尔逊说,“目标那么小。”

“羚羊头值得收藏吗?”麦康伯问道。

“很值得,”威尔逊说,“如果你枪能打成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觉得我们明天能找到野牛吗?”

“很有机会。它们会在一大早出来觅食,运气好的话我们会在空地里遇上它们。”

“我想把狮子那件事给清除了。”麦康伯说,“让自己的太太看见你的那种行为,确实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要我说这么做才更不愉快,威尔逊想,或者做完了还要去说这件事,老婆不老婆倒是无所谓。但他却说:“换了我就不会再去想这些了。谁遇到他的第一头狮子都会惊慌失措的。这事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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