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实在是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会被窗外的情景惊吓得那么严重。她看到爸爸星辉穿着一身工作装从一辆敞篷车边走过来,后面跟着三个穿“灰熊皮”的人。爸爸穿着白布鞋的脚踏在满是野花的草地上,走得不紧不慢,显得非常从容。爸爸任由下午的太阳斜照在他的左脸上,任由温暖的风在他浓黑的头发上自由跳舞。爸爸微笑着,像平日里回家似的,走到自家的透明窗前,举起右手,贴着玻璃挥了挥。
爸爸!沐星一声尖利的嘶哭,举着双手贴着玻璃使劲拍打起来,就像是要拍碎玻璃去和一脸慈祥的爸爸紧紧拥抱。
哥哥,你哭什么?你看爸爸正在对我们笑呢。沐月觉得外婆和哥哥是不是都疯了,你看不穿“灰熊皮”的爸爸多英俊啊,你见过爸爸这样英俊过吗?沐月冲着爸爸咯咯直笑,她把自己的小手使劲贴在爸爸手掌的位置上,快乐地说:“爸爸!快接我出去!我要到草地上去和你一起玩儿。”
沐月看到爸爸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片满是胡须的嘴唇动了动,接着,就有泪水从爸爸凹陷的眼眶中涌出来,在窗玻璃上滑出弯弯曲曲的两条道儿。爸爸!你怎么也哭了?你们究竟是在哭什么呢?
爸爸没有回答沐月,把已经泪水纵横但仍然笑着的脸移向哥哥,又对着哥哥动了动长满胡须的嘴唇。
哥哥哭得更凶了,那双厚实的小手也在透明窗上拍打得更凶,外婆赶忙把他抱住,哽咽着说,星儿,别哭,你爸爸不会有事的,他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他要为你们俩兄妹带好多好玩儿的东西回来。
不!外婆骗人,我知道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要把他送到“疗养院”去,送到那里去等死。
沐月看了看老泪纵横的外婆,怎么,爸爸要死?他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这时,一个“灰熊皮”移到沐月的玻璃前,沐月一下就看见了透明面罩里那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已经沾满了泪水。妈妈!沐月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问,爸爸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是不是不要我和哥哥了?
沐月的妈妈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隔着玻璃在沐月脸的位置作了个抚摩动作,随即转身,抱住她的丈夫星辉使劲摇晃,摇得星辉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个不停。沐月的妈妈沐雪明白,星辉离去之后,她就再也不可能有丈夫了,尽管她心里一直装着另外一个男人,但她此生绝不可能拥有他,就像当初就没能拥有他那样。
病毒纪的女孩儿实在可怜,她们只有一次婚配的机会,并且这次机会不由自己把握,那台供奉在抽婚广场上的配婚机操纵了所有女孩儿的姻缘,它是病毒纪女孩儿和男孩儿唯一合法的红娘。
星辉等妻子沐雪摇累了,晃够了,才抱着她,拍打着她隔着“灰熊皮”的后背,喃喃地说了一会儿话,接着推开她,捏着她的肩膀,看着透明罩里那张被泪水洗得更加漂亮的脸,直到确认自己已经完全记住了,才转过身,向那辆已经发动的敞篷车走去。
沐雪透过已经被泪水模糊的面罩,看到她的丈夫星辉就那么走了,直到车子在森林背后消失,都没见他再回过一次头。
沐雪的心一下子空了,空得来好像身体都要飘起来。沐雪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自己是不爱星辉的,没有爱也就没有痛啊。可是,她的心还是痛了,特别是在刚刚得知星辉的防护衣被划破的消息时,她的心还是像被大黄蜂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来钻心透骨。
当时,沐雪正坐在病毒研究所的基因重组仪前,不停地拆卸和组装那个该死的SX病毒。这项工作既简单又复杂,沐雪已经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干了十四年,她不但完全掌握了SX的复杂结构、复制过程、变异规律和致病机理,而且连SX链条上的每一个DNA单元都能准确无误地背出来,这可是数以万计的大数目啊,连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记性。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人类至今都拿这个小小的SX毫无办法,只能龟缩在郁闷的“囚屋”里苟延残喘。就在沐雪再次在研究室里被SX搞得唉声叹气的时候,她得到了丈夫星辉出事的消息。
等她赶到那座建在楚江上的电厂时,看见星辉已经脱掉了防护衣,“裸”在空气中向他的接替者移交工作。看到匆匆赶来的妻子,他提起那件被划破的防护衣,有些抱歉地对他深爱的妻子说,对不起,我不该去惹他,我不知道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是用一根从电线中抽出来的钢丝划的,那钢丝有启子那么粗,当时我还在和他开玩笑,我说他太倒霉,快满三十了还没女孩儿抽到他,看样子他一辈子都尝不到女人的滋味儿了,我说我的老婆那才叫爽哟,你一辈子都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儿……没想到他就那么一声不吭的刺过来,这衣服就嗞地破了,我就听见外面的空气嘶嘶地灌进了我的身体,那该死的病毒就顺着我的鼻孔钻了进来……我不该那么大意啊,我哪怕是往旁边轻轻一闪,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个下场,都怪我太得意,太不谦虚……
沐雪隔着面罩,虽然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知道他是在向她解释出事的过程。但那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为时已晚,星辉的生命已经无法挽留,五天后他就会在SX的准时发作中死去。看着这个自己十一年前从“婚配机”中抽来的男人,当时的娃娃脸已经被生活的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沐雪呜呜地哭了。
沐雪在送星辉回家与孩子们告别的途中,顺道去行刑广场看了那个让她从此守寡的青年,他看上去比星辉更英俊,要是回到病毒纪以前,他一定是姑娘们心中的偶像。那青年已经被剥夺了防护衣,裸露着上身绑在一根裸刑柱上。这是病毒纪对犯人最通行的惩罚,称为“裸刑”,这种刑罚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不用人动手,只要把犯人的防护衣一拔掉,就直接交给SX代劳了。这些人被绑在那里后就没人去管他,连亲人也不敢去救他,因为一旦SX进入他们的身体,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只不过是缓期五天执行罢了。当然,提前执行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因为时常有饥肠辘辘的狼群从刑场上经过,那些一副副还残留在裸刑柱上的白森森的骨架,就是狼群代为行刑的结果。
那青年看到沐雪走近他,一下子抬起原本耷拉的脑袋,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沐雪的面罩,像要把面罩盯穿似的。沐雪心里一慌,一下子想到了千里之外的野风,天啊!野风可能就是这般模样啊!沐雪心中的恨一下软了下来,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哀怜,她跨前一步,抬起右手,缓缓伸向那张充满渴望的脸。沐雪的手刚一触及,就有两股泪泉从青年的眼中喷涌而出,嗒嗒地滴在捆绑他的绳索上。
走吧,他该上路了。护送星辉的人提醒沐雪。沐雪就在那青年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身跟着护送丈夫的队伍离开了裸刑场。
沐雪知道,她的丈夫将被送到山后的“疗养院”里去,在那里,他将和那些与他同病相怜的人一道,度过病毒纪人最自由最浪漫的最后五天。这五天,是病毒纪人既向往又害怕的,他们向往的是那五天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这种自在无拘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能得到的;他们害怕的是在第五天时降临的死神之吻,那死神之吻来得总是那么准时,从不爽约。
星辉被那辆敞篷车带走了,他很快就要被送到那个被称作“疗养院”的地方。沐雪曾跟着一度权高位重的父亲去过那里,那是一个如古代江南园林般的好地方,有石有亭,有桥有水,有树有花。就让他在那里好好生活五天吧,但愿他能在那里碰上一个爱他的女人,然后作一个浪漫的爱情五日游,这样,星辉就死而无憾了。
沐雪觉得她的心又落回到了自己的心窝,这就让她静下心来想到了远在千里的野风,还有那三个正满脸泪水的贴着透明窗等她回家的亲人。沐雪不再去想星辉,不再去想星辉在最后的五天里会怎样去度过。
沐雪深吸了口气,就拖着那身笨重的“灰熊皮”,吃力地移到自家的“囚屋”前,把手套食指上的感应器伸向了那道密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