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操
曹聚仁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浙江省浦江县人。现代作家。主编《涛声》,抗战爆发后以记者身份去战地采访。著有《文思》,《国学概论》,《老子集注》,《我与我的世界》,《思想山水人物》以及小说《酒店》,散文集《鱼龙集》等。
节操中国历史上所谓士君子,以节操为重,取巧躲避,却并不是儒家之道。东汉末年,党锢祸起,张俭亡命困迫,无论投向什么人家,只要知道是张俭,明知要惹大祸,大家甘于破家相容。范滂初系黄门北寺狱,同囚的很多生病;滂自请先受榜掠,三木囊头暴于阶下。滂遇赦归乡,又以张俭案株连,朝廷大诛党人,诏下急捕范滂等。督邮吴导抱诏书闭户伏床而泣,范滂听到这消息,知道督邮为的是他自己,便到县自首。县令郭揖解印绶,愿与范滂同走,语滂曰:“天下这么大,你怎么到这儿来?”范滂道:“我死了,大祸也就完了,怎么可以牵连到别人呢?”滂别母就狱。他的母亲安慰他道:“和李膺杜密死在一起,岂不是很光荣的吗?”党案牵连到李膺,有人劝李膺出走。李膺道:“处事不怕难,有罪不逃刑,乃是臣下的本分。我今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往那儿逃呢?”便就狱受毒刑而死。党案株连所及,各人的门生故吏及其父兄,都在禁锢之列。蜀郡景毅曾叫他的儿子从李膺为门徒;因为未有录牒,免于禁锢。景毅便自请免官,道:“因为敬仰李膺的为人,才着儿子去从他;难道漏列名籍,便自苟安了吗?”这种种地方,都可以想见当时士君子重节操,轻性命,不肯躲避取巧的情形。
祸患到来的时候,亲戚故旧远嫌避祸的,本来也很多。但就儒家的节气来说,远嫌避祸,也是不应该的。孔融性刚直,时常和曹操相冲突。友人脂习每劝融明哲保身,后来孔融被曹操所杀,陈尸许下,没人敢去收尸。脂习即往抚尸痛哭,被曹操所拘囚而不顾。又如张俭因党案逃至鲁国,欲投依孔褒,恰巧孔褒不在家,孔融年仅十六,擅自收容下来。后来事泄,褒融二人均被收送狱。孔融挺身道:“我作主收容张俭的,请长官办我的罪!”孔褒道:“张俭是来找我的,和舍弟没有关系的,请办我的罪。”吏久不能决,只好探问他们母亲的意见。孔母道:“我是家长,我负责任,请办我的罪!”一门争死,连郡县都不能决。我们看了这种舍身赴死的精神,千百年后还振发起来,无怪当时震荡一般人的心灵,大家都要砥砺节操了!“哀莫大于心死”,假使人人以偷巧躲避为得计,那末,中国读书人,都要个个都变成了“汉奸”了!“礼义廉耻”之说方兴,我愿国人注重“耻”字,就该把“节操”比一切都看重些。
曹聚仁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
在我家门前那一角上,有三家很大的中学。每天,我会碰到这几家中学的学生,男女生穿着校服,校服上绣着各自的校训。一家的校训,是“格物致知”。有时,我颇想问他们:“什么是格物致知?”我看他们未必懂得,他们的教师和校长懂得吗?我看也未必。懂得的话,就不会用作校训了。我知道,好几回中学会考,国学常识测验,都有这么一个问答题;怕的是那些出题的和看卷的,都未必懂得。我想,他们一定会反诘我:“那么,你懂得了吗?”我且不先作答复,先让我谈谈鹅湖之会。
鹅湖在江西东边,信州(今上饶)铅山县,峰顶山上。鹅湖书院却在峰顶山脚。《千家诗》中,有一首唐人张演(一作张滨)的诗,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对掩扉;桑柏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便是这个鹅湖。南宋诗人陆放翁,也有《鹅湖夜坐书怀》诗。词人辛稼轩也有《鹅湖寺道中》词五首,调寄《鹧鸪天》。《铅山县志》:“鹅湖山在县东北,周回四十余里。其影入于县南西湖。诸峰联络,若狮象犀猊,最高者峰顶三峰挺秀。”《鄱阳记》云:“山上有湖多生荷,故名荷湖。”东晋人龚氏居山蓄鹅,其又鹅育子数百,羽翮成乃去,更名鹅湖。
唐大历中,大义智学禅师植锡山中,双鹅复还。(“植锡”意即“出家修禅”)山麓有仁寿院,禅师所建,今名鹅湖寺。喻良能《香山集·鹅湖寺》诗:“长松夹道摇苍烟,十里绝如灵隐前;不见素鹅青幛里,空余碧水白云边。氛埃斗脱三千界,潇洒疑通十九泉;五月人间正炎热,清凉一觉北窗眠。”所写景物和辛词中的“一榻清风殿影凉,涓涓流水响回廊;千章云木钩叫,十里清风香”相印证。
一九三八年冬天,我随军到了上饶,应信江师范之邀,到鹅湖去演讲,那晚便宿在那理学家的胜地。——南宋孝宗淳熙二年,朱熹在那儿讲学,陆九渊应约来此讲学,与朱氏所论多不合。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正是“格物致知”的解说,史称“鹅湖之会”。第二天黎明,我独自踏霜上峰顶山,峰顶山为佛家胜地。在破残的禅堂中走了一转,便缓步下山。其时,朝阳初出,浓雾弥谷,白茶花夹道盛开,迎人作笑容,我为这美丽的大自然所迷醉,缅想朱陆当年携手论学的情景,彼此有时默许,有时高声争论,甚至面红耳赤。我下山后,回到上饶,便在信江中学作公开演讲,说:“从峰顶山(佛家)说来是一种看法,鹅湖(儒家)呢,又是一种看法,书院后面的斜塔,仿佛成为两家的界线。当年,朱陆二氏站在斜塔边上,他们对峰顶山是怎么一种看法?峰顶山对他们的争论,又是怎么一种看法?我们且设想:朱陆生在现代的话,他们对***是怎么一种看法?***对他们又是怎么一种看法,我从峰顶山下来时,一边走,一边想,真是万念如潮呢!”当时,我也做了一首诗,中有“千古异同空朱陆,百年兴废逐尘埃”之句。
南宋孝宗淳熙二年(一一七五年),由吕祖谦(东莱)邀约朱熹、陆九渊双方到铅山鹅湖寺举行学术讨论会。吕氏便是金华学派巨子之一,所以鹅湖之会,可以说南宋理学三大学派的研讨会。那年春天,吕氏访朱氏于福建,回程时,朱子陪送他,游经铅山,在鹅湖寺留了几天。吕氏便写信给在金溪的陆九渊兄弟,邀约他们到鹅湖来聚会。那场学术讨论会,规模相当大,不但朱陆双方就近的很多朋友和门弟子,都参加了盛会,若干闽北、浙东、皖南的学者,也赶到了那儿去听讲。集会将近旬日,双方讨论的范围也颇广泛(那几天,主催的吕祖谦,倒因事不能赶到)。
他们争论的内容,从认识事物和治学方法开始;也是那回争辩的中心论题。——从他们两人的思想基点出发,在治学方法上,朱熹着重“道学问”,而陆九渊则着重“尊德性”。
即是说朱熹的治学方法是“格物致知”,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和归纳,然后得出结论。而陆九渊则主张“发明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所以尊德性、养心神最为必要。这样“执简”可以“驭繁”而不必多读书,也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只要“去此心之蔽”,就可以通晓事理了?换句话说,朱陆二氏,对于孔氏所谓“格物致知”的解释,绝不相同,这就成为千古不相合的异同了。
当陆氏兄弟初到鹅湖时,他们对朱氏出示最近的诗作,象山诗中有“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之句,含意是讥刺朱氏做学问支离破碎,不能经久;而他们自己做学问却是总赅大体,能够经历长久的。他们就这么辩论起来了。朱子随即和了诗,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之句,便是讥笑二陆所学空洞无内容。接着.双方不断提出了各自的主张,反复辩论,情况非常热烈。那场集会对于那些争论着的问题,并未曾明定是非,当然也就谈不到消除歧见,直到最后,也未归于一致。当时,朱熹四十六岁,陆九渊三十七岁,吕祖谦三十九岁,他们正当年富力强,难免有些意气用事。陆氏更近于粗率,在理论上,偏于固执,以朱氏大为不快。吕祖谦与陈同甫(亮)书中说:“某留建宁,凡两月余,复同朱元晦至鹅湖,与二陆及刘子澄诸公相聚切磋,甚觉有益。元晦(朱)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子静(陆)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耳。”从那以后,朱陆两派,如黄梨洲所说的:“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以致蔓延至今日(指明末),犹然借此辨同辨异,以为口实,宁非吾道之不幸哉!”(《宋元学案·象山学案》)顺着陆九渊学派发展开去,到了明代,乃有王阳明“致良知”之说。王氏指出孔氏所谓“格物”,并非“穷究事物之理”,而是“格除物欲”;(“格”等于除去,“物”等于物欲)“致知”便是“致良知”,物欲一去则良知自明,和朱氏所谓“一贯之道”,绝不相同。这一来“格物致知”,便有两种判然不同的解说了。鹅湖之会,可以说南宋学术界最重要的集会。但鹅湖之会,也引起了思想上的分歧。
我在这儿提醒大家一句,鹅湖之会,朱陆二氏的论点不相合,可是主催那一场学术讨论会的吕祖谦,以及浙东学派的陈亮(同甫)、叶水心辈的观点,也都和朱陆两派不相合。我们称浙东学派为经验派。单就孔氏所谓“格物致知”一语来说,经验派的论点,到了明末清初的颜元、李出来,更是成熟。颜氏(答安州陈天锡问)指出:“请画二堂,子观之:一堂上坐孔子,七子侍,或习礼,或鼓瑟琴,或羽龠舞文,干戚舞武,或问仁孝,或商兵农政事,服佩亦如之;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带,垂目坐如泥塐,如游(酢)杨(时)朱(熹)陆(九渊)者侍,或返观静坐,或执书伊唔,或对谈静敬,或搦笔著述。此二堂同否?”他指斥朱子论书,只是论读书,“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前人所谓“经济”指经邦理国的政略)“心中惺觉,口中讲话,纸上敷衍,不由身习,皆无用。”颜氏自号习斋,他认为“格物”乃是“手犯”,即亲手去做的意思;“致知”的“知”,乃是切实的知识。
说空话的士大夫,只是书痴子,一点用处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