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岳的这通电话述及的王世襄对联,几天后再听七兄道来,始知也是前些年九格格送给他这位叔伯弟弟庋藏的,九格格当时言之庄重:“是书虽属哀词,世襄老为敬悼我阿玛,亦其生前挚友所亲撰,实不宜散佚于世,你藏古深谨,留下作个念想吧。”九格格说完,依然肃穆的面容,是很当事很认真的样子,先前她随缘随兴便将溥字辈书画大家的丹青墨宝馈赠合得来的亲友,也未尝见她这样。所以七兄与我忆起,印象深刻。我一听毓岳在电话里说起世襄老为纪念雪大人所撰书的这一幅挽联,遂屏息静聆之,倏忽忆得九格格曾言及一韵事,颇奇,与此大为关联,初闻之,有类冯梦龙《古今谭概》中故事,然不知应列入“癖嗜部”,抑或“儇弄部”?少顷而思之,仍犹不明世襄此幅挽联,究竟写于雪斋生前?还是殁后?此话若依常情常理推之,大是不通,国人谁不知晓,挽联独为挽悼逝者所能作,岂有为生者挽之,孰不知文人谐谑,真有常人所不可解者!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事,京都名士溥雪斋、朱家溍、王世襄、关松房四位先生,同气相求,耽情古艺,过从甚密,一日在溥家贝子府,序齿叨末的王世襄,说起清末天津卫八大家的某家老太爷富极无聊、闲极无趣,遂发奇想,花钱找乐,让家人提前为其出一场大殡,言之儿孙辈:“我死后的发送有多大排场,爷看不见,不如趁爷活着不聋不瞎,我先看着,过过瘾,也好知道你们有多孝顺。”
此即为当年轰动九沽给活人出殡的一场闹剧,至今仍为小说家所乐道,真可与乾隆年扬州盐商争奇竞怪而毫不逊色。谁知更见王世襄的噱头藏在下面的狷议里:“八大家的玩儿法,咱玩不起,眼下也不能玩儿,省省事,不如趁我等四人活着,彼此先期互致挽联,别等我死了,你们瞎捧我,捧不好,让我九泉之下不得开心颜,谁先诔我以谀辞,休教老夫赍恨以没。”
闻世襄此语,关松房拊掌称善,斗胆向正在调弦的雪大人立索一副,雪大人嘿然颔首,拇指一抹,泠的一声,孤桐飒裂……松二爷不由得愣怔了一下。座侧的朱家溍忙不迭地立身而起,呼童侍墨,上素笺,面世襄言曰:“愚弟诚哀至深,先诔仁兄一副十三言联。”世襄观家溍似要来真的,说出的下面一番话,竟令平素端严矜重的雪大人掀髯大笑!
“给我写挽联先不急、不急,五十年后都来得急,您还是先把给我的那一份儿奠敬交了吧。”
在百姓常人看来,活得好好的,非要给大活人祭之以丧语,不怕添堵,实在是晦气得很,大不吉利!然自古文人负奇,不拘绳墨,才高而气雄,自是百无禁忌,每每放言耸侧惊世人,四位先生壮年所遇,遂云际世不辰,玩花赏月,抚琴度曲有时有,然观其文人谐趣,自是平生况味良深,即是诔之哀词自谑,了无荒丘寒燐衰草之凄萎,益见高逸拳石孤骞之清骨。自谑中有自嘲,解世襄语,似乎颇见其儇弄之趣,我独怜其中恐有自虐之虞。君不见王先生世襄,世家子弟,门庭高耸,少有奇节,而内行笃修,犹奢于吾华古艺。无奈中年蹭蹬,晚境堪顺,其所撰著厥为全球研究中国古典艺术之教条。
王世襄、朱家溍、关松房甚或沈从文都是聪明人,因了夫人张兆和的世家旧缘,沈先生虽属新派文人,然与京华宿儒名贤,亦必有所投契,借此,我也问过九格格,“沈从文旧日曾过府否?”“对不上号,许是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了?”
九格格眼波一瞬,想起了沈夫人张兆和亦善丝桐之雅,溪响松风,便足怡情。但观格格晚年,偶弄琴曲,谐畅风神,从容解道昔年与世襄夫人袁荃猷爰立琴盟,同为古琴学会会员,约有定期,常事操缦,不虚良辰芳日。溥雪斋贵为大清宗室觉罗,更是耽情世外的神仙洞府中人,器繇神以合道,身兼古琴学会会长。
从旧民国走进新时代的文人,仍兹厚文,必遭厚辱。
1949年鼎革后,沈从文从文不成,从死也不成,从此不写小说,幸亏他后来一头扎进古代服饰堆中,若是应信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教授所言:沈从文再多活三个月,这一年的文学诺奖,便会授给沈从文,只是这种早已让别人透支的空头支票,不太好使,却对中国当代文学,或多或少算是一种安慰,大约总不会错吧。
朱家溍不写诗填词,画都少画。王世襄也不再写那些颇显才子气的抒情咏境的小品。关松房一味擘山渲水,众公一齐转身研究古艺,不及人、及世,却极尽荟古萃文之能事,兴忽来亦不免书生意气,咨经诹史,不过围炉啜茗之谈助。有缘亲聆者亦二三子而已。三公皆善书,然所书者,皆古纸堆中风和日丽的佳词隽语,五和凑泊,且书且乐。王世襄晚年写字的感觉,颇有些像海峡那边的台静农,越写越生气,只是王先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果真不开心,便索性罢笔,任是谁的面子也不给!最烦伧夫俗客,烦人托窍提着一袋子的钱来买堂匾斋号,偏偏不爱写,要是投缘对了脾气,白写几幅都成,最是爱给来府上商谈出版老人家书作、文章的杂志社、报社的编、记诸公写字,一写往往半天不辍笔,越写越高兴!谁看哪张好,拿哪张,多拿两张也没事,没脾气。
朱家溍先生熬过了“文劫”后,才盼到写书著文可以署名,王世裹当年竟遭故宫除名,好不容易也熬到了可以写书论道的时日,能不珍重!所以最是对编辑好,真心好!那么当年几位先生欲互为谑撰挽联,到底是在自谑?自嘲?还是自虐呢?王世襄先生是乐天派的大家、大玩家,想先生自谑、自嘲多些,自虐不属于世襄的天性。我之石斋堂额“摩石精舍”,即托沽上道友葫芦万求得。万乃王老忘年交,每年节气到了,葫芦万立马进京给王老兴献蛐蛐蝈蝈油葫芦,老少玩友,各得其乐。
早在“文革”前,王老时不时地,写着玩,已经爱用洋纸,即西洋印刷用纸,据云有缣楮不具之异趣,一点儿也不洇墨,感觉很像是蜡笺,笔头子舞起来,较比熟宣更趋流利。此副悼雪斋贝子七言挽联,便是用的一种好似有乾隆蜡笺纸性的不知哪一国的印刷用纸,光泽犹似。是王世襄为纪念溥雪斋诞辰一百周年所作的一副七言挽联。1967年,雪大人义不受辱,投湖自尽,茫茫九州尽危境,王世襄也是自身难保,没有谁敢诔文悼念封建皇族遗老,此一副迟撰了将近三十年的挽联,字迹端肃,上联边款恭书六字:“雪斋先生千古”!下联署:“王世襄、袁荃猷敬挽”。
毓岳问我:“王世襄、袁荃猷伉俪联名款表,惜无印鉴,此为何故?”“古人丧俗,诔文哀辞挽帖,钤章忌用红印,旧时南纸店有鬻兰印泥,独为丧用,世襄老或未及备之,故未用章。”
挽联的内容蔚然深合雪斋贝子的身份和他的本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妙笔工画复工书。”
此文定稿之日,值辛卯正月填仓廿五,华北骤降大雪,白絮漫天,一派银装素裹,矧知天公垂贤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