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元买得一枚清朝的小镜,很常见的人物行乐图案,简单而粗糙,然而镜钮上下两个大字“清闲”,感觉就很喜欢,虽然谈不上精美,锈色也还润泽,托在掌中,是可以赏玩的。
从前听余叔岩唱《珠帘寨》:“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这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心想,残唐五代,那么个战乱法,躲在大沙漠的一角,游牧民族骑兵的营帐,又不是千里莺啼的江南,居然也能安享清闲,倒真是“好受用”呢。后来发现,偏是这五代十国,出名的闲人特别多。他们的了不起,不在闲适的绝对性,而在他们居然“能”闲适。冯道历仕四朝,为相二十年,自称长乐老。相比之下,北宋太平盛世的邵雍筑安乐窝,就不算什么了。书上说,冯道是“中国大规模官刻儒家经籍的创始人”,笑话里又有他儿子或门客悠然研读《道德经》的故事,可见他不仅真是有闲,还能闲而有为。
冯道优游于乱世而如鱼得水,为人是有一套的。欧阳修骂他无耻,他完全可以用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来辩解,毕竟他存活下来了,还做了不少有用的事。
五代词学发达,《花间集》的作者,多栖身于偏安一隅的小国。孙光宪在弹丸之地的高季兴的荆南,居然也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侍候三位国王,直到北宋一统。光宪是花间一大家,传世的词作八十多首,有学者说,他有资格和温韦并列,为花间词三大家。《宋史》本传说他“博通经史,尤勤学,聚书数千卷,或自抄写,孜孜雠校,老而不废。好著撰,自号葆光子,所著《荆台集》三十卷,《巩湖编玩》三卷,《笔佣集》三卷,《橘斋集》二卷,《北梦琐言》三十卷,《蚕书》二卷。”
能写这么多书,词和唯一传世的《北梦琐言》都是经典之作,我们的作协养了那么多专业作家,比比孙光宪,岂不惭愧,人家可是业余写作啊。
往早了说,还有榜样。《三国演义》里糊里糊涂的刘表,曾有人做诗说“景升父子皆豚犬”,一万分的鄙睨。“豚犬”之说出于曹操,曹操这么说刘表,他有资格,毕竟无论在军事和政治上,他可以视刘表如无物。别人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刘表统治荆州几十年,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使荆州成为战乱中保存中华文化的一处绿洲。宋衷、王粲、王肃,都是荆州学术的代表人物,刘表自己也多有著述。这样一个人物假如是猪狗,那些摧残文化的,如明太祖之流,岂不是猪狗不如吗?
西方学者说,文化是贵族的,前提是有闲,日子无忧,才能也才肯做不实用的事。中国学者说,中国文化,骨子里是地主文化,皇帝、官僚本质上都是地主,所以才对土地,对节令,对花草虫鱼,有那么深的感情,才有山水画和田园诗。“燕寝凝清香”,“把酒话桑麻”,“斜晖脉脉水悠悠”,都透着闲适劲儿,尽管后面一句带着哀愁在里头,然而哀愁却是“闲”愁。中国人拿“闲”来修饰愁,岂有此理,妙不可言。
我也是盼着清闲的,否则,大概不会突然兴起买一枚可有可无的小镜子,再来一番胡思乱想。
2012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