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日记中有关徐梵澄的部分,单独抽出来,和陆灏的一篇文章一起,汇为一本小书,叫作《梵澄先生》。这书字数不多,上班路上一个来回,加上午休,就读完了。我注意的是和鲁迅先生有关的段落。他说鲁迅有“大大的风云之气”,又说鲁迅为人厚道。举例说,有一次两人正在谈话,保姆抱着周海婴在一边玩。鲁迅因为孩子感冒,怕传染给客人,就很严厉地哼一声,让把孩子抱走。因为尊敬和热爱鲁迅,徐梵澄从不谈论周作人——后来谈了,是“很看不起”。他对许广平印象不好,扬之水记他的话,大概有所顾忌而作了剪裁,不太看得明白了:“说起与许广平的一页不愉快,他说,每次去见鲁迅,谈话时,许广平总是离开的,‘我们谈的,她不懂。’关于抄稿子的事,他说:‘原以为鲁迅有几个小喽啰,没想到一个也没有,却是让许广平来抄,她便生气了。’”
徐梵澄回忆鲁迅的文章《星花旧影》,收入《鲁迅研究》。《鲁迅研究》上并附有他抄给鲁迅看的几首诗。扬之水说:“当年墨迹的复印件也让我们看了。文字纯净而有味,诗有魏晋之风,书似见唐人写经之气韵。”扬书有墨迹的图片,她说有魏晋风的那一首是:“蝉声曳杨柳,清池蔼芙蕖。虫响露中促,新月雁影初。于此悟时易,倏忽伤三余。非为逃空虚,寂寞行迹疏……”
《星花旧影》中提到鲁迅读其诗后的回信片断:“兄诗甚佳,比前有进,想是学汉魏,于渊明却不像。不佞所好,则卑卑在李唐……必再阅历四十年,慢慢喝下酒去而不吃辣椒,庶几于渊明有些像了……”说吃辣椒,是因为湖南人的缘故。徐梵澄说:“似乎先生对湖南人颇有好感,总说湖南人爱吃辣椒,脾气躁。”回看自己的诗作,他说:“至今阅历已不止四十年,这期间有三十几年滴酒未饮,中间也偶做旧诗。那是少年时代漫然夸口罢了,即令自视存稿,陶渊明诗的影子尚且未曾望到。未曾专意为诗,也是事实。又常吃辣椒,想来也是一原因了。”
徐梵澄终身未婚,住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饮食起居自己料理。扬之水说,徐在“昆明有两侄辈,曾表示要来这里侍奉晚年。不料来了之后,不但不能帮忙,反添了数不清的麻烦,只好‘恭请自便’,又回到昆明去了”。
1948年到1978年,徐梵澄在印度待了三十年。第一次到访,扬之水问他:“印度好吗?”答曰:“不好。在印度有一句话,说是印度只有三种人:圣人,小偷,骗子。”他在送给扬的书上题的字是孔子的话:“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倦而教不厌也。”
他是研究哲学的,翻译《五十奥义书》和《苏鲁支语录》,译文用古文,不是很通畅,有食古不化的毛病,多少影响了书的流传。相比之下,他的白话文很好。《星花旧影》的思路,大得所译这两本书的神韵,有云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写得空灵飘忽,但风格是不错的。他喜欢旧诗,然就扬之水所抄录的几首来看,功力还是稍浅,大约正是他说的,“未曾专意”。扬之水觉得“很有韵味”的“落花轻拍肩,独行悄已觉”,也只是小巧而已,仿佛是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变化来的。
再看“蝉声曳杨柳”一首,扬之水说有魏晋之风,大概是就五古的形式而言的。这首诗无论文字还是格调,假如说有一个范本,而且模拟得近似,那显然是唐诗,更具体地说,有点像孟浩然。即使挑出“清池蔼芙蕖”这样的句子,也到不了魏晋,顶多有南朝宋以后诗的影子。鲁迅说他学汉魏,不像陶诗,说得准确。
他告诉扬之水,学诗先从汉魏六朝学起,再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追摹杜工部、玉溪生可矣”。这路子有点奇怪——不是说不对——我个人的感觉,学做旧诗,还是从唐宋入手,从近体诗入手更简单。一般人总以为古体诗“没有格律”,就可以随便写。其实正相反。近体诗有个模子,容易照葫芦画瓢。古体诗空空茫茫,没有多年写旧诗的功底,不容易写好。
鲁迅说“卑卑在李唐”,卑卑有奋勉的意思。徐先生说:“鲁迅所说‘不佞所好,则卑卑在李唐’,是一谦逊之词,其实唐诗何尝是卑。先生于唐诗的研究是很深广的。”好像以为是低卑之意,如是,就误解了。
2013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