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姐柯兰回来,帮着收拾一切杂物。三间房,也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是地面凹凸不平,三张床和妈妈的五斗柜均要垫脚,柯男找来些瓦渣和木片,试了又试,终归立稳了。妈妈去烧开水,试灶。忽地柯兰一声叫:“妈!差点儿忘了!玛丽·万老师来学校找到我,说过几天就要回美国……”
妈妈一下呆住了,她知道,在她与东城妇女委员会和居民委员会交接最后的工作时,区政府的一个办事员正传达一项政府令,由于朝鲜战争的原因,中国与美国已经是交战国,凡一切美籍人士均须限时离境。当时,怎么没有往玛丽·万那里想呢?事实上,对这一国际惯例,中国政府在执行时,是分别对待的。教会人员大约早些时候就离开了,至于诸多教会学校则视情延宕。她自己无法说清是什么感觉,她似乎自始没有把一个黑头发黑眼睛中国血统的玛丽·万看作美国人,也无法想象她,一个侍奉她的“主”,至今独身,虔敬柔弱的修女同那场战争有什么关系?但这一切都没有揣思的余地了,她喊了一声:“柯男!你换件衣裳。白衬衣……你不是有一条领带吗?算了……穿皮鞋!去看你的老师。”
大姐、妈妈推着柯男,在街口叫住一辆黄包车,就匆匆往巡津街去。
柯男知道,这是替他去向他的老师玛丽·万还一份情——他在幼稚园,没有正经上过一天学,他毁坏了几乎所有窗户、整年逃学、不断打架犯事、冲撞其他嬷嬷。他甚至在遭受惩罚时疯狂报复,把所有被褥枕头当武器,打得其他孩子鬼哭狼嚎——唯有玛丽·万没有责骂过他一句。从来没有!她永远将她短短的胖胖的手搁在他的肩上,她永远在与他说话时蹲下来,与他齐高;永远用她温湿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替他将衬衣熨平;她在无数次家庭访问时对妈妈说同一句话:“这是一个好孩子,上帝会看顾他。”
他曾经为这个恼火过,她应当“告状”,陈述他的劣迹,让妈妈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他对横来的欺辱、歧视、排斥充满怨愤。但没有,她,把他用一团棉花轻轻包裹,他却永远不能挣脱。
现在,妈妈要把他打成一个“包裹”,作为“赔情”奉献给圣母的侍者。
妈妈说:“你要谢谢玛丽·万老师。其余的话,你自己想。你怎么不吭声?”
绿色的铁门打开后,是一个花园,隔着栅栏,是高高耸立的有尖顶的天主教堂。这样的教堂在昆明有许多座,柯男想,玛丽·万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以后,这些教堂将是空空的,会有很多野鸽子为争夺这些古堡式的建筑,旋绕着塔尖拼死战斗,它们的羽毛将纷纷扬扬落在花园里那些疏疏朗朗的梧桐树上。柯男不喜欢梧桐。说什么“梧桐栖凤”,这是他早早认定的一个谎话。为这个他去金殿看了很多次,铜殿两旁的梧桐,死了一株,另一株连麻雀都没有。这种矮壮的植物善于伪装,在某一个夏日,它们会用裂叶状的大叶子把街道遮挡得不漏一点儿阳光!只有做糖人的小贩喜欢在下面摆摊,因为他们的糖人在阴凉里永远不化。
上了转楼,顶头,是一间很小的有点儿狭长的屋子,它干净得像一块手帕,白墙都像抹了雪花膏,只有一个小小的圣母像挂在壁炉上方,正环视所有踏入圣地的人。而她自己和那个模样古怪的圣婴则只有两支干干的烛台。
玛丽·万绾起了一个圆形的“盘盘头”,将鬓边的两绺长发捋起来,别在那个隐蔽在顶端的发鬏上,呈一个“八”字,这种发型,显示着某种庄重,密叠荷叶花边衬衣上,搭着白地紫花丝绸披肩——她的行装已经打点停当,仅仅一个皮箱和另一个更小的皮箱,搁在红色地板上——她真的要走了。
她说,她等了好一阵,总算等到了,她会想念柯男,想念妈妈和全家。
然后她蹲下来,如同前一百次一样,手搭在柯男肩上,说:“我藏着你的一件东西。如果你愿意,我将留作礼物。”她伸开手掌,是一枚纽扣!柯男知道,这是教会幼稚园为每一个孩子做的西服领、小燕尾制服上的纽扣。制服上只有两枚铜纽扣,但都镌刻着每个人名字的首字母,他的是“K”。他只在开园典礼上穿过,那天飞虎队的将军来了。过后,他就把纽扣扯了,将制服当侠客披风……
柯男说:“可以。可只有一个纽扣了。”
玛丽·万说:“是只有这一个,另一个在哪里呢?我们不是不知道吗?也许,它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时常会感到它的存在,那我们就去找它吧!”
柯男说:“行。”他觉着她是要他知道有一种巨大的游戏无处不在。
自始至终,柯男没有说“谢谢”。告别时他们一一拥抱。
22
天刚亮,柯男爸有一封短信送回家。内言:“身体各项均好。饮食尚可。冬衣累赘,亦需拆洗。着拣单夹各一,由来人捎来。家人孩子念念。景上。”柯男妈看了一遍,递给大姐,姐弟无言传看。柯男说:“他为什么不用毛笔在八行笺上写?这是他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大姐嘘一声:“小声!你当是在他的东书房吗?”二姐柯慧说:“大弟就这样,什么事都摆个正谱,将仿包龙图!”
送信的人还在堂屋候着,妈妈忙回里屋收拾要送去的衣服。好在搬家时,妈妈就特别留意,将爸爸的夏装单独打了个包袱,只将用不上的西服大衣等垫了箱子底。信里没有说到的衬衣衬裤袜子等三套加上,也是一大包了。她拎起试试,问来人:“是不是多了,真不好意思。”来人立即说:“不不不!帽子!有帽子在吗?”柯男妈一时有些眩晕:帽子!什么帽子?他的十几顶洋毡帽早就扔了,解放帽?他走的时候是冬天,就是戴的棉耳帽,解放的单帽?没有啊!
柯男说:“爸爸要的是睡觉的帽子!”
来人立即说:“是是是,就是那个那个……”
柯男妈哦呀一声:“是有,在哪里呢?柯男!”柯男已经进屋,转眼一顶黑丝网睡帽在手,递给来人,被塞进了包袱。妈妈一再致谢,但话无多余。
吃饭时,一家围坐在小木桌前,只四方,大姐要去陪右厢房的奶奶,添了饭就进去了。妈妈仍在前面的情景中:“好在你们都在,你爸……总之人还好,报个平安也恰在卯时……可他要那帽子干什么?还护发?那地方漏风?冷?”
大姐端饭出来:“妈,你别狐疑好不好!那是他的习惯。人要无意间回到自己平日的习惯上来,就说明他的处境松动了!条子上不写,是这条要过管理人员的眼,啰唆了不好,央人专一嘱托要睡帽,是暗示他可以安睡,那顶吓死人的大帽子不在了!”
柯男说:“大姐要考医学,将来是法医!”
大姐已经报考医科大学,举试在即。原本妈妈是预备要用一点儿肉来犒劳她的。大姐坚决不允。说她现在是“素胎子”!考试忌大荤!吃了肉,头晕!一旦消化不适,就完了!这后一句,妈认了。柯兰省得可怜,每顿只馒头夹腌萝卜,也真算净素了,这会儿给油星,也确实有碍。妈妈说:“今天就全素席!柯男,去掏点儿油鸡来,还有甘露子,都是你姐爱吃的。对了,看看卤腐化些没有,也搛点儿来!你盖好扑水盖!”柯男大呼:“妈妈万岁!”
总之,一小小四方桌,抵足摩膝,是狭促极了,这远不能和过往的钟鸣鼎食比,但这是自搬家后,全家第一次坐下来围着吃饭,这说明一家还在,历经了大世变,这简直就是奇迹!五个月来,绝了信息的爸忽有音信,就在昨天,妈妈让柯男陪着去圆通寺上香,祈三世佛保佑:未来佛当然首指保佑考学的大姐;过去佛照应沧桑迭变中的爸爸;现世佛通通管此中的各人各事。拜完三世佛,拜东方,柯男在妈妈的轻声念叨中听到“昔在郊,虽僻远,未敢忘于东帝,时花亲艺,果得风景……今西迁卯城祖土。尤祈西圣保佑,避邪金之夺,护朝光之华……全家尽得平安!”——这是在祈念新搬来的这个地方无祸无灾。柯男大不以为然,才来几天,他已经巡视所有,“祖土”又如何?觉得卯城“是个屁”!
但今日果然“应验”,爸爸有了消息,所以妈妈显露着高兴,把她刚刚从寺庙老和尚那里讨来的油鸡、甘露子都拿出来了——她最高兴时不过如此:言语细柔一点儿,如棉花一样在你腮边痒痒地释放着暖气,再欢喜的话她永远不说,如同再伤感的话她永远没有一样。所以:妈妈万万岁!
柯男问即将成为医科大学学生的大姐:乌龟的心脏在哪里?
“什么?乌龟的心脏?你这个人在多数情况下,都有些莫名其妙!”她说。其实大姐哪里知道乌龟的心脏在乌龟身体的什么部位。但她还是想了一想:“这要解剖才知道,不过嘛,龟甲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一样,应当在身体的正中。”
“对了。”柯男说,“我们就在乌龟的心脏部位。”
柯男将卯城的四至地界都踏勘了一遍。妈妈在祈祷中所说的“祖土”指翠湖及五华山,即莲花山西侧一带,以正义路为中轴,即“龟城”的中心线,将昆明城区分为东西两半。老家钱局街在翠湖西旧陆军演武堂的后面,往西北延伸,就是北门,事实上是西北门,乌龟的左蹼爪。父亲在那里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奶奶在家道中落、沦为赤贫时靠缝补浆洗为长子凑足学费,让他读完高中又以特优成绩被录入富滇银行见习生。一条长街短巷,装满了“凿壁”、“萤囊”的故事。云南早期共产党人在这条叫染布巷门牌4号的小屋里藏身,后来一个女共产党员被绑去藩台衙门砍头,是奶奶披麻戴孝独闯刑场去为她套上“走红花夜道驱鬼逐魅”的“红花绣鞋”。在妈妈口里,奶奶是“大义英雄”。其源盖出于“你奶奶是大脚”。但柯男以为这是一种误解,奶奶的脚仍是小脚,只是比一般的小脚大而已。不是“金莲”是稍稍膨大了的“莲蓬”。奶奶对自己在“豆大个人”时就偷偷“放脚”讳莫如深。只说,是长年“浆青洗白”,打井水,漂染衣物,往来负重,才把脚“崴”成这样的,对自己的“满旗”身世,也从不提及。原因大约是云南乃存反清根基,辛亥年“重九”,革命党人举事,首发枪弹就是毙杀满旗军官,蔡松坡喝令禁止,才“五族共和”。但仇清情绪仍在社会流布,就像拓东城的老卤酱油化不开,就连早年融入云南新兴金融实业派的父亲也忌讳自己的满族血统。只是柯男妈似乎在这个家族中专一地负责着揭开重大家族秘史。“你们家是满族人,你奶奶属镶黄旗一支,若不是遭发落,说不定端端地坐在哪个朱门别院里着人敲腿伺候呢!”妈妈之所以这样,原因是她也乃一“大脚”,生在宣统末年的她,也遭缠足虐待,恰在五六岁,“裹脚婆那个狠啊!上来就掰断你的大脚指头,疼得你呼天抢地……”但“出门到小河边,就偷偷解了裹脚布,抱着自己的脚趾哭啊哭”,对付的办法是有的,“塞些艾叶在鞋子尖里,充作裹脚布,脚趾在里头凉凉的,蛮舒适”,但一趾残断却永难复原了。即使“辛亥”、即使“护国”,云南遍地英雄,夕阳如花,满树山茶,照殿怒放,但女人还是女人,老爷还是老爷,一个“禁绝缠足、革除陋规”的公告大户小户都可以置之不理,待嫁姑娘若是“大脚”,身价陡降。所以到了后来她进入女子中学,属女校监特别监视的“大脚”一派,她的父亲——一个粮米商人则看她“疯出疯进”、“语出无遮”,便痛斥她为“共产党”!
那年头,军阀杀共产党,有一杀一,万无开赦,妈妈还是大脚满街走,打着旗子去喊“打倒军阀”——所以,妈妈才有拍拍胸脯说“要当得其时,我也是舍得的”的资格——“大脚”,意味着逆反——这是妈妈与奶奶的不约之盟。
这个“同盟”悄然制约着家庭的若干变故。“主外”的父亲早年受自由思想影响,也倾向新派。云南金融,自来以独立为宗旨,于外资入侵、央资控制中如潜龙在渊。旧历三十年,他只是云南地方实力派手中一柄。他的“服从”与妈妈的“不从”是这个家庭台面下的弹簧机关。显然,在“主内”一端,全由柯男妈自主。即便如迎接解放军在家长驻三年这样的事体极大的决定,也是她一“脚”踩定的。但此时,“内外交困”,“弹簧”已然断裂,轰轰然地垮塌,全压在了柯男妈身上,这是她想也想不到的。柯男爸一去七个月,虽有一纸平安笺头,到底人迹杳然。最要命的是,家里六口,就要断炊了!
23
柯男妈来到奶奶床前,掀开被子一角,用手试着往她脚踝上摁,指起,落下一个坑儿——其实不用摁,脚踝骨两边不见突,就知道水肿有多严重。问还有哪里疼。奶奶说,没有哪里疼——这是习惯问答。这对婆媳的关系说不上亲密,甚至奶奶受苛责的情形也是有的,大半是奶奶溺纵惯释孩子造成的。但家境险恶,才是柯男妈焦虑百结的根源。
奶奶捉住妈妈的手,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妈妈说:“妈,您老千万千万把自己给咬紧了,松不得!真的松不得啊!天塌不如人心安。”——柯男妈知道奶奶唯一夺命之病,是她的肾脏已经不支。这在家境还好的时候,柯男爸就请无数医生来诊断过,留下的话是:“老人通体无恙,只肾功能极度衰弱”,干脆说了,要去了,就这病根。中医的断语“肾水不足、脉浮脉沉、水虚皆侵”就是说,水肿脉沉、浮者为风、虚肿为气,病者受两端侵害,已无可救。八十一岁,已届九九,按理故去也是寿终。但对柯男妈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柯男爸不在,爷爷已经先去,若奶奶再故,一双老人在未见长子时一概撒手,对媳妇无疑是不可辩驳的罪孽!
奶奶不再说话,使劲儿点头,到此时,唯见她把一截被角塞在空空的嘴里,支离的颌骨一耸,真的咬紧了牙关,这一节,竟使从不流泪的柯男妈十分难忍,捂着嘴出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