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男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摸摸头,他捻到了一点什么,大约是鸭子绒毛。妈妈的声气依然平稳:“滶糟成泥、虱子成串、拖鞋撒袜、披风打扇,你有吗?你像吗?你这样的人伸手,人家会饶你一碗冷饭、半个烧饼还是一文铜钱?你妈我没给你弄成这样子,你败兴了?是吗?”忽然,她从身后抽出一条木板来——那是柯男捡来预备给鸽子做窝的!啪的一声,落在柯男肩膀上,板子立刻断了,木茬子乱飞!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急雨般落在柯男背上、腿上!他只是被那横来竖起的猛力,打得东歪西倒,他决不遮挡,他还是回到原地站稳了,他知道妈妈需要的是这个样子!
她累了,有一会儿,她左右抓拿,已经没有称手的家什。地上,是成堆的断木条。她抓住胸口,喘着喘着……屋外,贴着好些双眼睛,接着,是小姑的号声:“柯男妈啊……我替他求情行不行,你要他死是不是……他爸不在家啊……”她在搡门。
柯男妈厉声道:“给我跪下!”
柯婴在门里凄厉一声喊:“妈——哥哥还没有吃饭——”
柯男跪下,挺直身子,这是妈妈要的样子,也是他由来的样子。
25
夜深了。大凡是受罚,如这样暴打、罚跪,没有解除令亲从口出,任何人不敢违拗妈妈。即便是爸爸、爷爷、奶奶——而妈妈,在罚后,不准任何人稍许接近那个痛苦的受刑者。她亲自“陪坐”——与你正面,不发一语,哪怕贯通昼夜。但今天,妈妈没有坐在那个堂屋正中的围椅里,她回房了,但她肯定还是坐着……
跪着且上身挺立着,柯男有两种以上的方法来缓解痛苦:一是悄悄垂下中指和食指,触地支撑几秒钟,左右手变换,可以减少腰部的压力;二是将压迫着的脚弓放平或支起垫实臀部,不断变换,也可以撑持不少时间。木条子不如竹竿有韧性,抽杀力和致伤程度不如掸子,但脆断后,细密的木茬有如蜂蜇,至少有上百根芒刺还钉在皮肉里……使柯男多少会留下些记忆的是,木条的棱子将他的右腕砍出一条口子来,皮肉像花瓣绽开,有些稠稠的血汩汩地挂下来,不成点滴,丝绢般缠绕在他的指间——妈妈是需要柯男留下记忆的,而只要妈妈能舒解她的郁结,她松快下来,那么,柯男就觉得每次的刑罚是他应受的。因为,通常,没有第二种结果。
戈明喵喵地过来了,它不属于妈妈的禁囿范围,也许,血腥是它的偏好,但它是蹑手蹑脚绕过小方桌悄悄过来的,它警惕地看着妈妈屋里从门缝里漏出的灯光,蹚过那片光明地带,踏着柔软的黑暗接近柯男的血泊,然后轻轻舔着他指尖上的血——他有些麻木的手指即刻像伏着一两只温凉的小青蛙,接着,他徜徉在一片暖暖的海洋里,天很高很高,墨蓝色的,戈明肋下有一对翅膀,它是一只飞虎,那些携带弓箭的凶悍的蜂子立即飞散,在一个很高的——也许是万钟街的钟楼顶,戈明四足的软垫轻轻一触,降落下来,他们一齐注视着卯城黏稠的米冻糕一样的黑暗……
在柯男的经验里,跪着直立着的梦总是飞翔的,可以旋飞到天的极顶,而睡着的梦是坠落的,垂直的无底的坠落。他一次次陡然惊醒。正正身子,戈明在他的膝前蜷成一团,即刻用它的荧眼与他对视,那条竖直的眼杆子倏然闭合——天,恍恍惚惚在门缝里偷窥,悄然亮了又昏。
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他的第一个决定,是在稍晚的时候,去柴四那里禀明自己的决定,他还要去烤鸭店清扫人家的鸭房。胖子老板来看过,用他的围裙揩揩手说:“你过来!”他就过去了。胖子说:“你光着脚干吗?水很冷,粪啦毛啦那么脏!”门角高处,柯男的一双布鞋端端正正地搁着,覆着一张报纸,“你手脚麻利还很会干活儿!这鸭房地窝子今天屎尿,明天尿屎,别当菩萨供桌揩——听着,我不问你哪家人,也不问你为何来找吃,总之是人在难处——石狮子也低头。不过,话说清楚了,我这里间天才进鸭子,烤鸭子也不过一季,差不多月底就闭炉了,不是日日有三升米等你拿。你不像穷窘人家!绝户?更不像。好了,我不问,总之,你后天还可以来——我不过多卖两只鸭子!”
柯男道谢,胖子老板大怪:“谢谢?你是北地人家?小老爹,我上佛你,不要赤脚,鸭子粪有毒!”
柯男盘算着,再有三两回,他就可以攒到两块的工钱。于是,可以从容计划这笔可观的开销:先给奶奶抓药,而后买上十斤米,再给“大雨点”买一升豌豆。奶奶的中药大约一服要两到三毛,那已经是福林堂的坐堂方子了,有“开鬼门”的麻黄、附子、羌活。不是无聊的汤头甘草杏仁桑白皮皂荚加减。前头那个郎中,见妈妈端上来的茶叶不起沫子,嘴一瘪,就说开个单方得了:鲤鱼煮杏仁!柯男在一旁说:“鲫壳鱼可以吗?”郎中便说:“实在什么样的话,当然,但凡水生诸如青蛙、田鸡,地上如猪之肚,也充得。倘若逐三焦、去旧水生新水,当然是六年肥鲤为好!”
柯男妈拼死了要救奶奶,于是一包点心打发了郎中,坐定来想“六年肥鲤”,才知原非易事。小姑说:“我嫂,那个郎中后脖颈儿有个叮疮,这次来下巴上又长一个,这叫对口疮,妄语所致!他真要晓医术,岂不先疗好他自己?漫说六年鲤鱼,就是四年五年,谁说得清?难道得先找来鲤鱼它妈,问明老大老二、孙子重孙再来起网拿鱼?这不明摆是讹人!再来号一回脉,就要说到百年猴脑、千年灵芝了!我看你愁不完人先愁鱼,人也愁成干滩鱼了!”
郎中是小姑请来的,数落完了,她也就走了。妈妈却苦了,鲤鱼大小年岁,还在其次。钱呢?小姑末了一句话中伤了她,她知道近来急上火,寝食难安,自来对自家收整很在意的她,大约是邋遢多了,无意间真往镜子里看了看,眼角鱼尾纹似乎不太显,但一撩鬓角,竟飞飞地有几丝白发!就在此时,她突然如蒙大赦!一下扑到五斗柜前,翻腾起来,终于,她找到了,一个盘尼西林的小瓶,里面当啷有声,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金皮,她早年打算包牙齿用的!“柯男——”她大喊。
柯男不信这个胡须上粘着干饭粒儿的郎中,他信福林堂的坐堂郎中。但对去寻一条“六年肥鲤”压根儿不以为是什么难事。他说:“妈,鱼塘每年起网捞鱼,怎么不知道三年肥鱼卖价最好?网眼子就是年岁格子,既然取卖三年的,小的让它漏网,若换更大的网眼,当然就能叫六岁的打上来!”
妈妈说:“柯男啊,你这点,最合我的心性!事到跟前不言难,做起来再说!”言毕,从小瓶子里控出那片金皮来,说:“我在你的后面,以防人家疑你是偷来的,你上金店柜前递进去,看好秤重,总在两三钱,不值八块也值五六块!”
事情太容易!连秤也没过,那中年店员用牙齿咬咬,就丢出六块钱来。妈妈极高兴。
果若柯男所说,他出去小半日,在四道坝鱼市,他像一个总督一样来回巡视一通,立即宣告要“六年肥鲤”!顷刻就有鱼贩来争抢生意,邀他到大木盆前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大鲜鲤鱼,也知道“六年肥鲤”是入药的。在三两个渔家跟前,他选了个面善的老人,要了他五斤重的一条金黄肥鲤,付了两块五毛钱。那老渔人说:“小贵人!这条鱼绝早起网,我就知道有你这样的请主——看鳞片,片片灿灿,是龙鱼之相!记住了,不可断须!去鳞,挖鳃,全鱼入釜!”
柯男问:“要不要烧炷香给它?”
老人家愕然,半天才说:“观音山晖湾的鱼,昼日口吐莲珠,没听说还要祷告啊!若再来,只怕是遇不到(这样的鱼)了,要不,我问问老师公?”
柯男说不必了。渔家赏一个鱼篮,苲草垫好,也不穿鳃,就这么拎了回来。
妈妈说:“还是观音面前搁一下,观音三十六像,你奶奶这尊水月(观音),也恰当‘鱼篮’(观音)来敬吧,到底杀生不忍!”
奶奶没有转好。杏仁鱼汤奶奶是小口嘬的,鱼骨赏了戈明,但还是水肿日比一日上身。妈妈绝望了。
眼下,柯男知道,妈妈最焦心的事还有,大姐若考上大学,她要预备的学费盘缠何止一条肥鲤的钱?她会在天亮后冲出家去,擦晚回来,但凡有获,就会愁眉一展。但即便空空而归,昨天晚上那场不轻不重的责罚,是再不会提起了。因此,他有一个白天来筹划他的行动!
奶奶拉着柯男的手,哭了,说,你受罪了,棒子打在我心上啊!
柯婴说,不是棒子,是木条子。
奶奶就说,当廷杖毙用的也是板子。你去找你姑,要一团硬面来。
没一会儿,柯婴拿来的是干面粉。柯男和水揉了,奶奶就叫:“你脱了衣裳趴好。”就用面团在他周身滚。
柯婴说,我看见了,木刺粘出来了!
柯男说:“奶奶,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柯婴!你收收盆底的面渣,用水和了,把我的血衣搓干净,浆了!晒干!我回来要穿!我要出门了。”
四道坝渔市空空,比风吹落叶干净。一个水警说:“你小子来捡鱼肠子?猫贩子里没见你这么个人啊?北风起时白鱼上网再来得了。人家回去‘土改’了!‘土改’不知道?斗渔霸斗地主!草海上去一截,就见着红旗一大展!天红地也红!小心!你在渔家面前讲不得‘翻身’!忌讳!人家以为你咒‘翻船’拿鱼脬泡砸你脑壳!”
四道坝离滇池尚有宝像河的五里水路,此时大雾,天地浑然,柯男总觉得没有了吵吵嚷嚷的渔家,这个腥秽无比的小码头极其无聊。他踩碎了地上所有抖网落下的螺蛳壳,将里面的螺黄挑出来,这是戈明的餐料——他,一个世界上的忙人,不能白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