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你们也来与宝郎告个别吧。政府昨天颁布命令了:卯城发现狂犬病!已经有三人死于传染。柯男!知道什么是‘狂犬病’吗?就是在狗之间流行的传染病,也叫‘疯狗病’——这个你肯定听说了!民国三十一年、三十四年,昆明城乡死于此种疫病的有上千人!家家关门闭户!感染的犬只在发作时见人就咬,伤者立死!当然,现在政府正调集医药。但作为预防例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要打狗!全部收容、消灭……”
柯婴“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柯男猛地搡他:“哭什么哭!没出息!”
父亲缓缓道:“他不懂的道理你当哥哥的慢慢给他讲——宝郎在家六七年了,看家护园子功劳很大,我不在家时日多,就凭它来守护你们,也从未出过事,舍不得它走啊。但,我决定不能等打狗队来打!打算把它远远委托出去,开远一个朋友的园子可以安置。你们别难过,我尽力了,军队那里也问了,但他们没有警犬配属。这是一只很好的种犬啊……”接下来的是无尽的叹息,他一直在抚摩宝郎的颈和额头,它乖顺地蹲伏着,伸出长长的舌头,报以主人温湿的舔舐。
柯男虽然尤其腻烦狗舌头上面带黏液的舔舐,很小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遭这一舔,就会变成一道菜。但他开始有些难受了,宝郎在他四岁时把他从河沟里拽出来过,帮他打赢无数次架,甚至为此独对17号、18号、21号苏小三一伙的三条狗而伤痕累累……
宝郎当然不是第一次坐轿车,但它什么都明白,哼哼地,哼哼地,把骄傲的头颅垂得很低很低,甚至俯身去舔柯男的脚和水泥地面……最终,它还是顺从地上了后座,将两只前爪紧紧贴在窗玻璃上……
2
妈妈大叫:“关门!关门——”
大门是关闭的。在凌晨三点,这个新村的所有人家都绝不可能不关门。接着是楼梯上噔噔噔的脚步声,妈妈冲进柯男的房间,迷蒙中的柯男才看清她一手揪着柯婴的领子,像拎一只病鸡,一下将他搡在柯男的床上:“听好了,门,我要反锁。整天不许出门!”柯男马上意识到是打狗队进村了。满世界都是狗吠声,惨白的月亮立刻就颤抖起来,有一块云彩破布一样从撕裂的天空坠下来,在村口的那对罗马柱和拱门上纠缠一阵,就变成一个圆筒状光柱,直捅新村的所有屋顶、围墙和大门,接着游弋开来……
“是探照灯!”柯婴颤颤地说。
柯男大吼一声:“裹好你的被子!不准开灯!笨蛋!是我先说的探照灯!”在这里的窗台上可以俯瞰新村大场子和解放军弄的篮球架、跑道、沙坑,还有一个烂了的鞍马。一队黑色人影从光影里摇晃着走出来,他们手里各有长短器械,影子越来越长,整个新村即刻没入移动的黑森林……所有的狗,大狗小狗合力狂吠——这不需要侦察,打狗队开始分散行动。
“他们真厉害,选这个时候进村,没有哪家的狗藏得住!”柯男周身打着寒战。
“当头那个是柴四!”柯婴眼睛很好,真是柴四!交三桥头的一个旧警察,怎么是他当打狗队队长呢?至少应当是一个“连长”!柯男极度难受和失望——要是解放军不去朝鲜,哪有这等牛牛马马的事情发生。
“是非牛非马!”柯婴纠正哥哥。
“住口!你才四岁,你知道什么——”柯男按着弟弟的头,他看见先是17号的门开了,主人家探头来看究竟,似乎是苏小三他老舅——一个货车司机,接着苏小三家的“大头王”——一只金毛狮子犬就从他胯下冲出来了——柯男暗里骂了一声“笨蛋!”,只见埋伏在大门左侧那个蒙面人往斜里引,“大头王”就追。突然,横里出来仨人,为首的柴四飞起一棍,真准!金毛狮子犬一下滚倒,但它毕竟是与宝郎对阵过的,拖着半个瘫软的身子仍往上扑,柴四再起一棍,直击金毛颅顶,这动物就不动了。狗叫得更加厉害了,大多人家都吃熬不住这末日惊悚;大多数人家并不知道他们的洋楼毗连的花园新村会在第一个打狗日沦陷;大多数人家都是汉奸苗子,因为他们有钱——最蠢的当数24号的夏老板,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捧着一沓钱出来为他们家的德国牧羊犬说情,还说那狗是上了口套的绝不会咬人,结果自愿交出“灰马”的链子,柴四肯定收了钱,接着拽住德国犬,一下就塞进一个大麻布袋里,就在夏老板面前,棍棒齐下,夏老板当场晕倒。最惨烈的是11号的尚姨家,其时尚姨家客厅灯火辉煌,这个做金子生意的独身老女人与她丈夫的两个姨娘和一个厨娘共同伺候一个丈夫,那个七十来岁的军阀四年前死于脑中风,尚姨就率领着他的两个小姨太昏天黑地地打了四年的麻将,三缺一时,厨娘就上,坐尚姨对面;军阀带过一个旅,却只养一只卷毛狮子狗;厨娘是从上海带回来的,会做扬州菜,眼睛也会左右翻飞,往对面送牌,所以平日不是厨娘上阵,上则必吵,是一个年轻男人来补缺。偏偏这天只有四个女人,又是在下层客厅,对高墙外的战事一无所知。尚姨是抱着短鼻子的卷毛来应门的,还问:“侬恁么为(回)事,告(吵)得来比附(仿)世界大战!”门开一缝,伸进来的手就从她怀里夺走了卷毛!尚姨年轻时是跟军阀打到过广西的,枪林弹雨里与老倌滚一个地窝子抽大烟,哪里认这个!立即飞也似的射出去,一边狂喊:“将(强)盗将(抢)人啦——”这一吆喝,三个娘子络绎出来,眼见此情,一下叠罗汉似的叠了上去,抓的抓,掐的掐,咬的咬,只听柴四的呼救声比狗叫还惨!外围黑衣人,看四女与狗和“队长”滚作一团,刀叉棍棒皆无从下手,足有三刻,力竭方休。卷毛不是打死的,而是被撕碎了。
3
黎明前,新村终于战事平息,再无狗叫。也有集体投诚的,于是交出爱犬。它们被装在一个囚笼车里拉走。
尚姨哭了三天,将卷毛重殓,葬在她家花园的李子树下。其实,尚姨是好人,她在捐献飞机大炮时,一下就捐了二十两黄金。夏老板除了小气,也不算坏人,日本来打云南时,他的车队拉回最后一批军用物资,他挨过一颗日本炸弹,头皮被削了一半,四季戴毡帽,但人家还是叫他“半瓢”。他对解放军出兵朝鲜最赞成,在村口当众讲演说:“美国支持日本,我早就看出来了!原子弹是糖煮软鸡蛋!先疼后补!”只有苏小三家活该,他做假墨水,把新村大塘子和纱厂沟染黑了,沟边一坝田的谷子都是黑的,麻雀啄了就从天上掉下来!
柯男就是这么想的。
打狗队还在行动。柴四脸上裹着白纱布,愈战愈勇。柯男说:“杂种是金刚不毁之身!”妈妈立即警告:“脏话!你上午带弟弟出门了?”柯男承认他们去凭吊了所有“好狗”。谁能躲过她的眼睛,她追问:“拿铲子去干什么?还有推车?是夏家的吧?”柯男如实交代:“是。我们去铲地上的血。尚姨问,你妈妈吓着没有?她还说,如果伤着哪里,要去医院打针。”妈妈不说话了。
区政府的公告是下午贴到新村罗马柱上的。
夏老板看看,说:“打狗队先下手,拿新村杀鸡吓猴,是邀功请赏!”
但当“打狗运动”正式开展时,再无人评论。动员城乡居民交出饲养的犬只,由政府收容处理。同时,预防“狂犬病”流行,发现散走犬只和咬人事件,一要立即躲避,二要马上向当地公安机关报告。“坚决扑灭狂犬病!打胜这场危害人民生命财产的特殊战争!”东城妇女委员配合政府做了一些宣传工作,关于美帝国主义在朝鲜使用细菌弹的宣传资料占了主要位置,两下参照,新村突然弥散着莫名的恐惧。苏小三他爸出来说:“幸好!幸好!”尚姨来家,让她的上海厨娘带来一篮子新鲜菠菜,说:“柯太,听说勿(没)有?菠菜喀(杀)细菌!侬买来的波(白)菜上黏虫啵?”妈妈说,菠菜是好,但没有听说杀细菌,黏虫是昆虫,不是细菌。尚姨就说,上海带来的霉干豆、芽菜、带鱼、黄花鱼她都不吃了,那地方离朝鲜近!妈妈说,吃素一些好。尚姨眉开眼笑说:“吾侬就是窝(和)得来!”
从城市中心开始的围歼,被称之为“卷心菜”战术。但这个战术很快被否定。一两只狗蹿入学校,造成极大的恐慌。第二波的打狗改为城市逐户排查,劝说交出犬只由“打狗办”收容处理。城里立即传说,南城外有大量“狗皮褥子”售卖,价钱极廉。政府调查,全无实据,公开辟谣,并要市民警惕“美蒋特务散布谣言”。对散走的狗,仍采取最有效的柴四战术,即夜间剿灭,城市郊县再设一道围堵收网。这样,历时两月,子丑寅卯辰南六区已吠声消弭,夜静如墓。“打狗办”公布的战果是共“收容处理”犬只十一万四千余只。市民大吃一惊,这相当于政府公布在全省剿灭的武装土匪、蒋残部队和潜伏特务的总数!对于尚处经济艰难、民生恢复时期的城市,“狂犬”的助纣为虐性质显而易见。
最后一波的“重点清查”仍在进行,有传说,对窝藏犬只的居民劝说无效,将采取强行入户收缴。卯城普照寺一个和尚,竟然窝藏一对“袖犬”!累受检举,却累次漏网!因为那犬实际只有拳头大小,比一只很小的猫要小,比稍大的老鼠大!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犬呢?传疯了!亲眼见过“袖犬”的人说,那犬是一个大德高僧从西藏携来馈赠给普照寺住持灵光大师的,大师圆寂后由历代住持饲养,灵光大师是清中期圆寂的,这样算来,这犬有两百余岁了!而眼见者,言之凿凿:那犬平时就藏在和尚袖子里,轻易不显露,昼日则须臾不离老和尚的两肘,盘绕厮磨,如胶似漆,其耳如细柳,目如悬铃,通体光洁,毛胜丝绒。但闻经咒,则闭目禅定。老和尚若有唾出,则一一舔食,故储纳精气若此,长寿不衰。后来风声渐紧,老和尚突然不见了,据说云游他方去了——那里肯定不打狗!这明确表示,那犬已经非犬,俨然神物,是不在捕杀范围的。
但卯城有个“胜村”,前清时是督抚衙门的一个别所,据说,里面三户人家都是督抚家的猎户,围院宏大,占据芹菜塘这个卯城北去枢纽,平日赶街百姓无不绕行,高墙内储有恶犬十数只,凶悍异常,路人被攻击的事时有发生。这个村早先为首的曾是绿营百夫长,继后传之子孙。但这是老皇历!三年前,这里窝藏过从重庆流窜潜伏的杀害革命人士的特务,为了防备猎犬的攻击,当时公安局是经周密部署采取了诱捕一策才一举擒获两个特务的。拓东体育场开过公审大会,两犯就地正法!这是昆明六城百姓都了然的事实。公安局拔除这个祸民据点,先是围而不打,由打狗队投掷“饵弹”——即把炸弹藏在大块牛肉里抛进墙内炸死恶犬。于是,害犬除尽,罪犯伏法,坦坦大道复归于民。
4
但就在这消息传出的第三天,柯男夜间不时惊醒,天渐亮时,他听到了村内骚动,大门砰砰有撞击声,妈妈似乎也听到了。起初柯男以为是爸爸回来了——他一个礼拜没有回家,只有一个电话说他在卯城小西门开办“储蓄所”,在代表云南省人民银行收购适宜做储蓄所地段的房产时,遇到绝大难处,业主抬价,相持不下,他虽位为“主任”,但不能容忍敲诈国家的行为等等。妈妈喊:“柯男!下去看看——”柯男披了衣裳跑下楼,就听到一两声哼哼,声极微弱,是宝郎!它的爪子在大铁门上唰唰地挠,间或,又绝望地将前爪从底下门缝里伸进来。那是一个惨不忍睹布满血污的残肢!柯男忙着下锁,但柯婴跟来了,他一瘸一跛地冲上来喊:“是宝郎!它回来了!妈妈——”柯男已经听到周遭有窸窸窣窣的脚步移动声,回身喊道:“你个笨蛋,回去!”门开了,是宝郎,它一跃,伏在小主人身上,竟有两行泪浑浑地从暗蓝色的眼睑里横着流出来,它只剩一团乱毛,支棱着肋骨的上腹有伤口裂开着,分不清是血还是一种类似油漆的东西,它无限眷恋地舔着柯男的手和脸,咿咿呜呜地诉说什么——这里离你的发落处总有六七百里,你是怎么找了回来的?你这是自投罗网!柯男知道一丛黑影围上来了,杀气像冰冷的霜风扑来,他使劲儿拽住宝郎往门里拖,但宝郎四爪死撑,不肯挪移,那分量足有千斤。柯男在那一秒绝望了,他紧紧搂定宝郎大吼:“你们谁敢上来!先踏我的尸身!”他四处乱抓,似乎触到了那条链子锁,但宝郎突然倏地跳开,往斜里蹿了。一个蒙面人喊:“这畜生不会走远!张网张网!”——柯男确实听到那一连串的“它不会走远”!脑子里即刻轰地一炸:完了!宝郎不会走,它只会愚笨地围绕着自己原本的家园逡巡,它只会沿着自家的墙脚奔突,它误以为天下降灾,它要来保卫这个家园!柯男最后喊出的是:“走!你快走——”突然,他耳畔响起一阵喊叫:“着了!着了!哈——”宝郎没有将自己最后殉难的样子呈现给苍苍青天,也没有呈现给软弱的主人,它不能突破那张用三十根细铜丝张成的电网,那里预留了一个陷阱——一个洞孔,它以为可以钻出去,但360伏的电流在它周身放射出一丛蓝色的电光,它便还原成一张焦黑的皮,只有獠牙森白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