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晖洒落在起伏重叠的殿宇飞檐上,北国的急风吹动檐上的铁马悬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慕容盛走上高高的石砌台阶,走进龙城的大燕国王宫。幽深宽阔的大殿里面坐满了大臣。
兰穆坐在末座,见慕容盛进来,向他看了一眼,叫了一声:“殿下”。慕容盛为避过天王的注意,悄悄过来,坐在兰穆身边。
“我猜,你去见段速骨的女儿了。”兰穆悄悄说,“要不是去见她,怎会把今日的御前会议都忘了。”
“是。”慕容盛小声说。
兰穆嗯了一声,说:“再过一个月,你要行加冠礼了,倒也该说一门亲。”
慕容盛眼睛一亮:“你看段莲如何?”
“不错啊,”兰穆小声说:“我叔叔兰难也喜欢她,你要先下手为强。”
殿堂上,辽西王慕容农和长上将军段速骨在大声争吵。气氛剑拔弩张。
在整个大燕国里,辽西王的战功最多,要不是慕容宝居长,他很可能成为天王。但他心胸狭隘,不能容物。
“兰大哥,”慕容盛假装在听着他们的争吵,小声说:“除了段莲,我还喜欢一个人。”慕容盛与兰穆曾私下结义,常常在无人时以兄弟相称。
“谁?”兰穆说:“说出来我听听。”
“谢道韫,她就是晋国司徒谢安的侄女。因咏絮才而名闻天下。”
“她是汉人!燕晋两国时常交兵,你这单相思,一点儿用也没有。”兰穆失笑。
“那就算啦!”慕容盛说。“何况她早已罗敷有夫,我只是欣赏她是旷世才女。”
“旷世才女?”兰穆说:“那可不一定。才女尚可,旷世不足当。汉时班昭曹大家、蔡琰的文才都胜过她。”
“我知道你是喜欢才女加美女!可惜才女不美,美女无才。”兰穆笑道。
“若是二者合一……”
“你们说什么呢?”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问他们,他叫慕舆腾。
慕舆腾是太师慕舆根的第十一子,但是因他前面几个哥哥全都战死在沙场上,所以他就成了慕舆家族的继承人。慕舆家族是燕国新兴的家族,人数上比不上鲜卑的段部与兰部。慕舆根的第五女慕舆絮雨和第六女慕舆絮华被选入宫,受封天妃。
年方二十的慕舆腾受封卫军将军,和另一部族仇尼部的族长仇尼慕一起统领大军。仇尼慕被封为抚军将军。
“十一郎,”兰穆说:“我在说殿下的终身大事。”
慕舆腾咧嘴笑了:“我还以为你们在说国家大事!”
这时,只听争吵更激烈了。
“我国与魏人世代为仇,你却说要联合魏人,共击秦国。你安的是什么心?”
说话的这个人年约四十,绯袍金带,眼大眉浓,面上淡淡有一些青色的胡茬,他就是段部大族长、长上将军段速骨。
“秦人杀我长安部族!此仇大过魏人之仇。我倒要问你是何居心?”辽西王慕容农冷笑:“你说要联合羌人,羌人是可以相信的吗?”他打量着段速骨,说:“你长得倒像是个羌人,不会是奸细吧?”
段速骨“唰”地抽出腰刀,大喝:“你胡说什么?”
“何必如此?”兰汗拦住段速骨,“不过是政见之争,怎能动刀动枪呢?”
辽西王慕容农冷冷地说:“谅他也不敢!”
段速骨本来已经坐下了,一听此言,又跳了起来:“我不敢?”
兰汗上前一把夺下段速骨的手中刀。“长上将军!切勿如此。”
辽西王慕容农用力把刀扔在地上,愤然大步走了。
天王慕容宝说:“今天散了吧,明天再议。”
众大臣纷纷散去。慕容盛也想走,只听天王慕容宝说:“长乐王,你留下。”
宣布散朝的钟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洪亮的钟声惊起庭前的紫燕,“扑楞楞”飞向天去。
大殿中显得空荡荡,慕容宝坐在御座上,他身穿深衣,衣襟上贴有金箔饰的花纹,花纹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
在胡人入主中原之后,晋朝南迁,天下分为南朝北朝,出现了一种各民族间的文化互相吸收,逐渐融合的趋势。一方面,北方诸国执政者受汉族文化影响,仰慕峨冠博带的汉族服饰。而汉族人则喜穿轻便的胡服,胡服在江南一带广为流行。慕容宝穿的深衣就是汉族服装。
“阿盛有二十岁了吧?”天王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和蔼。
“嗯。”慕容盛答。
天王慕容宝的神情显得有些踌躇,说:“不小了。是该说亲事的时候。”
“尚书兰汗的二小姐兰珍如何?”天王慕容宝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实际上他希望慕容盛能重视。这是自己和兰汗之间的一项密约,他要通过联姻的方式巩固自己的地位。
慕容盛说:“儿臣心里已有理想妻子。”
“谁啊?”天王的语气越发和蔼了。
“长上将军的令千金。”
“可她比你大啊,”慕容宝甚觉好笑,“段家的小姑娘我见过,有二十三岁了。”
“兰珍辈分上是我姨母辈,更加不妥。”慕容盛不安地用手抚弄腰间的黄金鞢带。
“我们鲜卑人,联姻不论辈分。”慕容宝说。
听得天王这样说,慕容盛心里明白了。他知道慕容宝有很多嫔妃,自己的母亲地位不高,而且早已去世,所以自己无法继承大位。慕容宝的皇后强氏,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人,辈分高慕容宝一辈,算是他的姑母。慕容宝对这位端庄的皇后尊敬有余而亲爱不足,他喜欢的是慕舆两姐妹。
天王慕容宝说:“自先皇慕容垂复国以后,我国占据河北大片土地,拥有二十多个郡县。但魏人对我大燕虎视眈眈。我鲜卑族又分为各部,各个部族之间互有争斗,身为君主要团结各部,以巩固自己的权位。”
慕容盛眼望殿中的金灯树,灯碗上的浸油灯蕊闪着将灭未灭的一星火焰,点点星星,光怪陆离。殿中光线较暗,所以议事时仍点灯树。
“朕提拔你为征北将军,手握兵符。为什么?”慕容宝说:“说是让你多加磨练,实际是想要你帮朕。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禝,你个人的婚事又算得什么?”天王慕容宝说得热切:“何况兰汗之女端庄聪慧,一点儿也没有配不上你的地方。”
慕容盛说:“陛下所说的是国事,请不要把家事混为一谈!”
“没有国何来家?”天王慕容宝振振有词:“汉武帝的大将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是何等的胸襟气魄?男人为了功业,就要有所选择。”
慕容宝是看中兰汗的权势,与之联姻,巩固自己的皇权。太子慕容策太小,还没到适婚年龄。皇族中人慕容盛正值青年,和兰汗女儿年纪相仿,两族通婚,慕容氏的江山也就稳固了。
“父王可知道‘孔雀东南飞’?”慕容盛缓缓地说:“花花相对,叶叶相当,枝枝交覆,比翼齐飞!”
天王慕容宝一时不解,想了一想,大怒。
慕容盛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边退边说:“父王教我为人重义,我时刻铭记。”
天王慕容宝说:“你只重儿女之义,那君臣之义,父子之义又当如何?”
慕容盛站住,严肃起来:“我誓死保护天王的安全!愿与父王同生共死!”他顿了顿,说:“愿以大燕的兴盛为己任。”
天王慕容宝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殿中气氛僵滞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天王慕容宝说:“真不明白你为何喜欢段速骨的女儿?你颇得雅人深致,而段速骨是个粗人,他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
慕容盛不答。见他如此,天王只能将此事搁置。
“朕要你去兰府!就是不联姻,做为亲戚也要时常来往啊!”天王慕容宝笑着对他说。
慕容盛点点头,然后告退。
长乐王慕容盛出了大殿,快步走下宫城的高阶。风很大,宫墙上的旗帜被吹得猎猎飞舞。亲随李旱牵马过来,问:“大王回府吗?”
慕容盛翻身上马,说:“我们去顿丘王府。”
李旱高兴地说:“大王要去找兰穆将军吗?我正好去请教他府里的一个猎师,他驯养的隼子所戴的铁钜是怎么做的,竟那么锋利!”
兰穆为人谦和,颇有人缘,上行下效,他的手下人也很会为人处事。
慕容盛及诸随从至兰汗的顿丘王府时,已是正午时分。远远只见府门半开,重楼复阁,雕梁画栋。他一到,立即被殷勤地引进后堂,从人留下款待。
兰府占地十亩,屋宇连绵,楼台亭阁,异草奇花。扑鼻而来的一股馨香。正值二月仲春,几树梅花含苞吐蕊,春意融融。慕容盛不禁停下来观赏。
梅花无叶,只有花,却美得那么有风姿,楚楚动人。梅花最好看的还在它的枝干,曲折有致。赏梅花最好在月下赏,月下的梅花玉立亭亭,堪称月下美人。
“殿下不知,我家二小姐住的院子到处种满兰花,就叫兰苑。”兰府的家人说。
慕容盛点点头。穿过几处长长的穿廊,他被兰府家人引至月华堂。
慕容盛掀开绣满篆字福寿的门帘进屋,暖风扑面。只见顿丘王正妃乙氏斜躺在月华堂正中的螺钿长榻上。她是一个慈祥的老妇人,身穿紫色折枝花纹的棉衣,挽着髻,疏疏地戴几枝珠花。看上去要比她的丈夫兰汗大许多。旁边立着一个花信年华的少妇,身材高挑,正是她的大女儿兰瑨。她们正在说笑着什么。见他进来,兰瑨也不回避,笑着说:“盛哥儿来了!”
慕容盛说:“阿婆,兰姨。”
月华堂里非常暖和,紫铜花瓶里的数枝梅花开得正艳。窗户是明瓦的,阳光透过来,显得整个屋子宽敞而明亮。
“阿奇近日随你学习骑射,学得怎么样了?”兰瑨是已故震北王慕容楷的妻子,有个儿子慕容奇,是慕容盛的堂弟,被封为太原王。
“有长进。”慕容盛在侍从相助下脱去银鼠皮的风氅。
这时,乙氏说:“盛哥儿过来,让我看看你。”慕容盛走近前,让她拉住他的手。
“盛哥儿长大后,走到路上,咱们倒不敢相认。”乙氏向兰瑨笑道。
“母亲你看,让他做咱家一个女婿可好?”兰瑨显然是知道了什么。
慕容盛一听这话,十分不安。恰在此时,只听兰瑨又道:“母亲可知道盛哥儿‘一箭慑盗’的故事?”
“不知道,快说给我听!”乙氏笑着说。
慕容盛忙说:“那是我少不更事,一时意气。何必再提?”
“说,快说!”乙氏笑着催促。
兰瑨明眸一转,说:“容我慢慢道来——”
她说:“前秦天王符坚诛杀留在长安的我部族人时,阿盛当年才十二岁,却从城里逃了出来,投奔中山王慕容冲。中山王战乱中被杀,阿盛又随叔叔慕容永来到长子这个地方。后来,他离开长子,投奔爷爷慕容垂。随行的还有弟弟和叔叔们。
在陕中,他们遭遇了强盗。阿盛挺身而出,厉声喝道:‘我六尺之躯,入水不溺,入火不焦,你们想挡我的锋芒吗?试举起手中箭,离开百步。我要射中,小心你们的命;若射不中,听凭处治。’有一个强盗果然跑到百步之外举起了箭,阿盛一箭就射中了箭杆!把箭劈成两半。”说到这儿,兰瑨故意停了停,见满屋的侍女们都听得怔怔的,不禁微微一笑。乙氏催她:“怎么不说了?后来呢?快说呀!”
“这一下把强盗们都镇住了,他们对阿盛说:‘郎君是贵人之子,我们是故意试探而已。’于是,他们送了很多金银给阿盛,恭送上路。”
听得众人都舒了一口气,一起向慕容盛看去。
“阿盛,你兰姨说的对不对啊?”乙氏笑问。
“也对也不对,”慕容盛说:“事情是那样,可我却没兰姨说的那么英勇。兰姨一说,好像在说书。”
乙氏笑道:“好啊!阿瑨去街上讲,我来收钱。倒是个没本钱的买卖!”说得屋里的侍女们都笑了。
“张真将军,”兰瑨说:“好像就是强盗头。”
“张将军出身草莽,为人却很知忠义。”慕容盛说。
兰瑨抿嘴一笑,对乙氏说:“母亲,你不是正想下六博棋吗?据我所知,盛哥儿的棋艺在朝廷中算是数三数四的人才了!”
“兰姨就会消遣我。”慕容盛说:“说我的棋艺在朝廷里数三数四,却不知是在赞我还是损我?”
“自然是在称赞你。”兰瑨说:“我大燕国里有两个人的棋艺你就比不上。”
慕容盛说:“比我强的人多了。却不知兰姨你所说的人是谁?”
兰瑨说:“一个是桃花庵的雪尘大师,另一个是天妃慕舆絮雨。你服不服气?”
“是她们啊!当然服气。”慕容盛一笑,见乙氏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
侍女拿来乌木制成的棋盘,乙氏让慕容盛坐到暖炕的紫貂皮褥子上,两人对面下六博棋。兰瑨在一旁观看。
乙氏的棋艺不高,慕容盛有意相让,下到黄昏时分,和了一盘、乙氏赢了一盘。
“母亲赢了!”兰瑨拍手笑道:“盛哥儿的棋艺排名只怕还要推后。”
慕容盛笑着说:“阿婆是棋道高手,我自然甘拜下风。”
“已到了用饭的时候,阿盛不走了吧?”乙氏说。慕容盛虽贵为帝胄,在这慈祥的老妇人眼里只是个晚辈。
“不,”慕容盛借机说:“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老人家。”
“记得来啊!”乙氏说。
“是。”慕容盛恭恭敬敬地说。他出了门,见天上下起了小雪珠。几树梅花越发精神。
慕容盛走过月华堂的粉墙边,一大片梅影映在墙上,风声唱出树的韵律,光写出梅花的黛痕。
穿一身大红裘皮的兰珍走来,透过纵横交错的梅花枝干,正看见匆匆走过的慕容盛。她不禁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慕容盛顺着穿廊走出庭院,来到兰府大门前。正好见顿丘王兰汗自一匹银鞍马上下来。
兰汗一见慕容盛,马上满脸堆笑,说:“殿下驾临,是找犬子吗?”
慕容盛见他称自己殿下,是行君臣礼。但他想兰汗高出自己两辈,又是两朝老臣,于是向他行礼,“阿盛是来找兰穆将军,现在天色已晚,要回去了。”
兰汗笑容可掬,紧紧拉住慕容盛的手,说:“天晚了就别回去了!殿下不嫌简陋,就在府上住一宿如何?”
慕容盛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是回府吧,不便搅扰。”
兰汗说:“那我派人多点灯笼,护送殿下回去。夜黑路滑,马若失蹄,可不是闹着玩的!”
“多谢顿丘王。”慕容盛说。
兰汗拉着慕容盛的手殷殷叮咛,直送出大门外。
慕容盛已经走出很远了,兰汗还站在那里。兰汗的一名亲随上前说:“顿丘王果然是谦谦君子。”
兰汗眼望前方,随口说:“我当然是君子,若我不是君子,也不会二十年来只当了一个顿丘王!”
随从目瞪口呆,不解其意,却见兰汗哈哈一笑,说:“我们进府去!”
顿丘王兰汗的兰府里有一个院落,是兰穆的居所。
兰穆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只见红日满窗,他翻身起来,说:“呀,我要迟了,今日约了朋友们去打猎。”
隔着一层浅蓝色竹叶纹罗帏,传来兰穆的妻子仇尼柳的声音。“将军又要去打猎?”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传来,兰穆不禁皱了皱眉头。
“我约了长乐王殿下、慕舆世子、还有段氏兄弟。”兰穆边穿衣服边说。
“不用去了,我把你那些鹞鹰全都卖了!”
“卖了?”兰穆已经穿好衣服,一把拉开罗帏,厉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房中,仇尼柳正对着一面闪亮的圆镜上下打量自己,闻言柳眉一竖,说:“我劝你收收心吧!不思量着怎么做官,成日里和军中少年们胡混。你看人家慕舆腾,已经做到卫军将军了!”
“我也劝你收收心,别整日想着把白的玉石,红的玛瑙,绿的翡翠往头上身上戴,要不就去这座观里,那座庙里去随喜,一捐就是几百两银子!”兰穆的声音也高起来。
“我穿戴是给你兰家撑面子!敬佛祖是为你兰家人祈福!”仇尼柳怒冲冲地说:“仇尼家的女儿不长眼睛,今世里撞见了你!”
兰穆拿起紫檀椅上的长披风,一语不发地向外走。
仇尼柳看着,脸色绯红,大喊:“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一轮明月镜子般挂在空中,草木摇晃,露滑霜重,偶尔有惊起的宿鸟飞过树梢。
蹄声阵阵,一簇人马行来,段温和段仪走在最前边,马上挂着两只山狸。段氏兄弟是段氏一族中人,为人豪爽,与兰穆、慕容盛等人有交谊。
“今日打猎,还是兰大哥猎得最多。”慕舆腾说。
兰穆打着火石,点燃了一根火把。他用火把照路,说:“路滑,大家小心!”
“殿下今日没精打彩,是怎么了?”慕舆腾说。
慕容盛说:“我有点儿累了。”
兰穆闻听,立即说:“前面二里路,是我家别墅,我们去那儿睡一夜。”
段氏兄弟马上发出欢呼。
兰家的别墅门前,有两棵槐树,森森郁郁。别墅的廊檐下,挂着一溜水红色的纱灯,在风里摇摇摆摆。
兰穆把马缰顺手交给守别墅的家人,问:“为何点这么多灯?”
“回大公子,今儿二小姐带着闺友来了。”
“是谁?”兰穆问。
“是段雪尘夫人。”
兰穆点点头,带着众友伴往里走。
他们绕过巨大的假山石,见浓密的树荫处一片水光在跳跃。一大片碧绿的荷叶,跃入他们的眼帘。
“这水塘里怎么会有荷叶?”慕容盛奇怪地问。
“这是我叔叔让人用绿色的缎子做成的,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兰穆说:“说也奇怪,我叔叔怎么有心情做这件事?”
兰穆的叔叔兰难,年近四十未娶,对段莲颇有意思,慕容盛看着一池塘的假荷叶,心里很不是滋味。
池塘边,有一座高敞的堂阁。阁子窗透出淡红色的灯光。
段氏兄弟和慕舆腾倒头就睡。听着窗外的风声,慕容盛索性披衣而起。推开房门,走出回廊。
兰家别墅很大,花木扶疏,楼宇重重。满天满地都是蓝色的月光。
长长的石子甬路,有一座花房,雕花阁子门半开着,一盏半明的松灯,照着案上的书卷。案后站着一位女子,她正在与人对奕。
慕容盛看着眼前的她,眼睛和心同时被迷惑了。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把她和自己的心上人段莲相较,只觉她们二人是完全不同的。段莲的清秀,似初春新竹的那一点绿意,清新而简单。而眼前的美人,绚丽浓艳如夏季的醺风。
她又是那么的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啊,她竟然是——
对面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她是段雪尘,是长上将军段速骨的亲妹。此刻,她正注目于面前的棋盘。
“雪尘大师,今夜就下到这儿吧!”
段雪尘一身白衣,黑发笼在风帽里。衣服如冰绡,纤尘不染,恍如九天仙子。她说:“好。”
“大师不履凡境,小妹有幸请到。”她微笑。
段雪尘说:“兰小姐南征归来,听说百姓堵在路旁,只为看小姐风采。雪尘当时就心向往之!今日冒然相见,望恕罪。”
“不敢当,小妹有何德何能?”
段雪尘拿起剑,抽剑,淡红色的剑。
“此剑名曰相思。”段雪尘轻抚着剑身,说:“相思泪,都是血和着泪,当然是淡红色的。”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师是位有情人。”
“出家人断绝七情六欲,何来情?”
“不然,佛普度众生,不仅是有情,而且是多情。”
段雪尘说:“是吗?多谢兰小姐赐教。”
“听说雪尘大师在桃花庵后的云山里练兵,可有这事吗?”
段雪尘愣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说:“小姐的消息好灵通!”
“大师能在清修之时,想着国家,想着段大人,实在令我佩服啊!”她语带双关,暗含深意。
“兰小姐,”段雪尘说:“雪尘是方外之人,这把相思剑就送给你吧!”
“这怎么敢当?”
“有何不可?”段雪尘说:“他日驰骋疆场,兰小姐用得着。”看段雪尘握剑的动作,就知道她是经常握剑的人。
她接剑,说:“我国的剑多遗先秦之风,以厚重古拙见长,今日见这相思剑,剑锋很薄,打造不易!”
“望兰小姐珍视。”段雪尘说完就走了,她来去如风,如一缕白烟般消失在夜色里了。
她看着段雪尘消失,拿起相思剑细看,见金护身,镂金柄,极为精致。抽出剑来,一股寒风扑面而来。
“好剑!”慕容盛从花树后面转出来。他已认出:“兰姨。”
兰珍看见他,想:是什么使他会到这里来?
一种异样感觉在心中泛漫。他的不期而至给自己造成某种惊喜。这是无法解释的感觉。
兰珍让座,抬手用小银剪刀剪去烛花,说:“今晚烛花爆了又爆,原来殿下来了。”她拿起桌上的鎏金铜茶壶,将一个小银盏涮了涮,斟了两盏热茶。
慕容盛接过茶盏,见杯沿上刻着几个小字:君幸茶。他不禁说:“兰姨如此风雅,此杯是汉宫中式样。”他爱不忍释,说:“莫非是汉宫中的古物吗?”
“你看这个呢?”兰珍见他识货,一喜之下把一个兽面纹羽觥取出来给他看。慕容盛接过,翻过杯底一看,见上面刻着几个字:君幸酒。
“这也是古物吧?”他问。
“自然!”兰珍得意地一笑。
他们相对坐下。只见案上铺着一幅素帛,上面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的书风,流畅而优美,写着:阳春之月,百草萋萋。
慕容盛念道:“阳春之月,百草萋萋。”他惊奇地看她,“这是张衡的《温泉赋》。”
兰珍是在想他和自己初遇时的情景,随手写下的句子。听他一问,掩饰着说:“你懂汉赋?”
慕容盛说:“汉赋写得好的人,只有司马相如、张衡和曹植。”
“何必这么武断?”她微笑。
“我个人这样认为,你读过曹植的《洛神赋》吗?”慕容盛说:“洛水之神,名曰宓妃。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但是,我更喜欢他的另一首诗。”慕容盛说。
“是《白马篇》吗?”她吟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慕容盛接下去:“这就是我想说的,可惜作不出。”
夜的静寂让他们少了顾忌,风的绵密使他们亲近。
“别人见我们在一起,一定以为在商议什么军机大事,绝对想不到我们在谈论诗赋。”慕容盛说。
“谈诗赋有什么不好?曹操也是一个儒将。阿盛你就做一个儒将。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那才风雅呢!”兰珍说。
说得慕容盛失笑,“我可没那个本领。”
兰珍说:“你是想要我把你当做殿下呢?还是当做亲戚?”
“怎么称呼都可以,”慕容盛说:“我倒愿意你叫我的小名儿。”他站起身,“夜深了,我回去了。”
门外,树影是月波的涟漪。出门时,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柔焰,像是碧凉如水的夜里的两簇萤火。繁密的枝叶间漏下的月光,风在夜里徘徊。
她目送他远去,身影消失在摇曳的花木的尽头。
细细的绿草努力冒出这片褐色的土地,微微带有一丝暖意的风在北国吹过。天王慕容宝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比武活动。参加的人是国内的俊杰将才。每人各带一队兵,一连三天,实地演习攻城防守,刺杀偷袭。
天王慕容宝站在点将台上,左边是辽西王慕容农,右边是顿丘王兰汗。
校军场上,旌旗蔽日,刀枪闪光。军队列成了几个方阵,正在演习。
左卫将军宇文拔与慕容盛合兵演练,旌旗交错之中两人同时冲出战阵,彼此惺惺相惜,相对一笑。
辽西王慕容农见此情景,朝宇文拔喝了一声:“宇文拔回来!”宇文拔向来敬畏辽西王慕容农,急急带马后退。
见慕容盛所带的队伍异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天王慕容宝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笑容。
天王慕容宝说:“匈奴人凶恶,统治中原北疆,久为五胡盟主。朕深惧之。而我国威震河朔!也不是好惹的。今见众将士身手,朕心甚慰!”
众兵将皆拜伏在地,称:“天王万岁万万岁!”
天王慕容宝微笑示意起来。
他对兰汗说:“尚书,你的儿子兰穆很不错啊!朕欲提拔他为右将军,如何?”
兰汗和兰穆一起跪倒谢恩。兰汗更是感激得流下泪来,说:“陛下对老臣一族恩遇实隆!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深恩于万一!”
慕容宝说:“兰穆气宇轩昂,将来必是国之重臣。”
“岂敢,”兰穆看了一眼身旁的慕容盛,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长乐王,”见慕容盛在旁,天王慕容宝递过去一只金杯,说:“这杯酒,给朕的百战上将,给真正的河朔英雄!”
“谢陛下,臣不敢当。”慕容盛接杯,转过身对校场上的众军兵说:“天王赐酒,我转敬各位。你们才是真正的河朔英雄!”
军士们拜倒,称:“天王万岁!万岁!长乐王千岁!”
看着下拜的众铁骑军士,听着铿然的甲胄声,天王慕容宝志得意满地站在点将台上,天是那么高远,而地是那么广袤。他在想:河北大片土地,二十多个郡县,那都是朕的土地!而在朕面前拜服着无数的精兵良将,只在等朕下一个命令,就足可以掀起一场风暴,可以撼天动地。
辽西王慕容农哈哈一笑,说:“取本王的弓来!”左右取弓到,这是一张七星铁胎弓,慕容农拉满弓弦,只见弓如满月,只听弓弦咯吱吱地响!一枝狼牙雕翎向前飞出,射中前方一块巨大的石头,竟将石头射得石屑纷飞!雕翎颤动,箭镞没入石中,深入几分。
辽西王慕容农傲视四方,他这一箭是射给众人看的。数千士兵都看直了双眼,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好厉害!”左将军苏超走出来说:“相传汉武帝之飞将军李广射石石穿。这只是传言,有谁真正见过?今天辽西王令我辈大开眼界!”
辽西王慕容农向长乐王慕容盛说:“拿杯来!”慕容盛把金杯送过来,辽西王慕容农如长鲸吸水,一下饮干杯中酒,顺手一掼,酒杯摔得片片碎裂,满地的薄金片。
天王愕然!慕容盛更是默不作声。
辽西王慕容农斜视慕容盛,说:“如何?”俨然一副人间霸主的模样,说:“年轻人不可骄傲任性,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众人见慕容农如此嚣张,都呆住了。辽西王慕容农居功妒贤。长乐王慕容盛立功太多,声名日盛,慕容农对他越来越忌恨,只恐有朝一日会凌驾他之上。这是他不能容忍的,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杀杀慕容盛的威风。
站在兰穆身边的兰珍见此情景,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对天王慕容宝说:“今日恰逢盛会,兰珍愿献技人前,博天王及众人一笑。”
天王慕容宝说:“兰小姐要下场吗?”他对侍卫说:“擂鼓助威!”
兰珍来到马前,她也不凭马镫,飞身上马。
她猛抽一鞭,马向前飞驰,阳光照在她的银盔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兰珍一身胡服戎装,骑在枣红马上绕校场跑了三圈。马越跑越快,渐渐变成一团飞驰的红云,众人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好!”
慕容盛看着她,只见她身上披的短斗篷随风劲急飘动,如怒潮里的一片绚丽风帆。
她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她是如此出色!
兰珍在枣红马上稳稳地坐直身子,双手松开马缰,伸手摘下箭囊,弯弓搭箭!瞄准靶心,一道白光破空闪过,势若闪电!
她一箭射去。接着,又是一箭射去。不一会儿,一丛箭羽密密地扎在靶心上,没有一箭落空!
众人全都以敬慕的眼神看她。
天王慕容宝说:“好箭法!出了一位巾帼英豪,是我大燕之福!”
兰珍勒马,众军士发出震天的彩声。
兰珍下了马,随从接过缰绳。她走上前,笑盈盈地对天王说:“兰珍请天王赐酒。”
“不错!不错!”天王慕容宝对左右说:“取金杯来!”
兰珍伸手接过金杯,对天王说:“兰珍量浅,只饮一半吧!”
只听她大声说:“兰珍在黎阳城时,就久闻征北将军的威名。听说他在参合陂插刀为誓,袭平城立奇功。又听说他在阵前以寡敌众,临危不乱,杀死魏国陈留公拓跋泥。”兰珍说:“大燕有此勇将,才是天王之福。”
她上前几步,把金杯送到慕容盛面前,说:“长乐王,兰珍心里敬佩真正的河朔英杰,请饮下此杯。”
慕容盛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说,蓦地脸红。在她的目光之下,又不能不接酒杯。
兰珍朝他笑笑,轻捷地转身走开。
慕容盛不觉注目于她的背影。
辽西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慕舆腾走近慕容盛,悄悄说:“你兰姨对你好像有意思啊,公然为你找回面子。”
慕容盛有些狼狈,微怒:“别胡说。”
慕舆腾嘿嘿一笑。
慕容盛出了校场,只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竟是段莲!
段莲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髻,没有戴首饰,只有耳上的两颗小珍珠在闪光。她身穿淡蓝色深衣,如远山中飘荡的一缕烟岚。
“人家等你啊,”段莲说:“腿都酸了。”
闻听此言,慕容盛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说:“莲姐。”
此情此景,恰被出了校场的兰珍看见。
段莲忽然两眼发直,说:“坏了,我父亲在那边呢!我先走了啊!”
段莲三步并做两步消失在树丛后。慕容盛转身,见段速骨和兰汗在众侍卫的簇拥下远远向这边走来。
慕容盛无趣,翻身上了马。
这时,街上发出一阵骚乱声。
只听有人说:“是清商署的人在挑选美女!”
“不!我不去!”一个激烈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明显。
“我们这是办皇差,能由你?”尖尖的嗓音十分刺耳。
慕容盛催马过去。
见几个宫里的太监在逼迫一个小姑娘。她身穿淡红色深衣,一褶一褶的,虽不华丽,却颇有韵致。一头乌亮的头发挽成髻,用一枝黄铜簪别住。容颜娇丽,如一朵山谷里的幽花,静静地开放着。此时此刻,她吓得躲在墙角,说什么也不走。头戴黑漆笼冠的太监们把她团团围在当中。
太监们认得慕容盛,齐声叫:“殿下!”
慕容盛没理他们,对小姑娘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眼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叫兰蝶。”她心里在说:天啊,这不是长乐王吗?
很久之后她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记得他从马上轻捷地跳下来,记得夕色在他瞳中映出的两簇彤红。他腰间缠的软剑、所佩的金佩饰,这一切都令兰蝶目眩神迷。他就是名震河朔的长乐王,燕国人心中的一个传奇人物。
慕容盛看看她,觉得她和段莲有几分像,不禁平添好感。
“你家在龙城吗?”
兰蝶说:“是。”
“家里还有何人?”
“兰蝶双亲早逝,如今是孤身一人。”
“你也姓兰?”慕容盛问:“你是兰尚书的什么人?”
“我不是他什么人,”兰蝶说:“民女怎敢妄攀兰大人,是家父姓兰。”
慕容盛点点头,说:“那个地方叫清商署,专门培养你这样的女孩子跳舞,没什么不好。”
“清商署在哪?”兰蝶问。
“皇宫里。”
兰蝶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慕容盛以为她还在犹豫,于是摘下腰带上的鹰形金佩,对她说:“这是我部族的族徽神鹰,也是我的佩记。你拿着它给清商署的教官,告诉他是我要送你来的,他们一定会善待你。”想了想,说:“我是不忍心见你一个女孩儿在外流浪。”
兰蝶一惊,接过金佩。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谢殿下。”她心在剧跳,她想告诉他,自己是见过他的。
兰蝶随众去了,频频回首。
过了一天,忽有统万城的使者到来,竟是大夏国王子赫连勃勃。统万城是夏国的都城,夏是匈奴族铁弗部建立的政权。大夏天王赫连卫辰是魏国拓跋部的仇人,与燕国同仇敌忾,共抗北魏。天王慕容宝见使者呈上的国书中尽是结好之词,心中大喜,命人在宫城中设晚宴,款待使者。朝中的文武大臣们都要参加。
次日,天王慕容宝命长乐王和太原王陪伴统万城使者。
校军场上,摆放着数排巨大的乌木兵器架。长乐王慕容盛、太原王慕容奇和兰穆陪伴着夏国使节赫连勃勃射箭。架上长枪的红缨映着日光,根根如血。
太原王慕容奇的年纪小慕容盛一岁,呼之为兄。他是天王兄弟震北王慕容楷之子,天王慕容宝的侄子。震北王战死以后,天王非常悲痛,待他的后人很优厚。慕容奇的母亲是兰汗的大女儿兰瑨,所以他常住在顿丘王府。
兰穆举止沉稳雅重,陪伴着这几个皇族贵胄,既不畏缩也不张扬,只是他并不多言。
穿一身明光铠的赫连勃勃连发几箭,全都正中靶心。慕容盛一见,不禁起了钦佩之心。只听大夏国的随从们欢声雷动,大声喝彩。
远处,众随从牵马在等候。忽见段速骨骑着一匹金鞍银饰的红马而来。
慕容盛向他打招呼:“将军安好。”
“好,”段速骨说:“我陪伴天王来,天王的御驾一会儿就到。”
“你们的箭太差了!”赫连勃勃扔下弓箭。
“怎么?”段速骨不解。
“在我们大夏国,”赫连勃勃傲然说:“凡兵器造成之后,呈上来,必有工人死亡。箭射入盾,就斩甲工。盾挡箭,就斩箭工。因此兵器皆利。”
“这太残忍了!”慕容盛变色。
“什么叫残忍?人有贵贱之分,杀几个人算得什么?”赫连勃勃傲然说。
慕容盛正要出言反驳,见天王、天后的御驾向这边来,就闭口不言。
天王慕容宝下舆,说:“怎么不射了?朕正要看你们射箭。”
段速骨说:“赫连王子说道他们国家颇有上古桀纣之风,以人命为儿戏!射入盾,就斩甲工。盾挡箭,就斩箭工。哈哈!”
赫连勃勃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却见慕容盛上前,“我想领教一下殿下的骑射功夫,如何?”
赫连勃勃说:“若要比试,需在真正的战场上!”又冷然说:“我夏国弓箭锋利,谁敢与之争锋?”
“不然!”慕容盛看着他,肃然说:“若无善射之能,弓箭图具其利又有何用?”
赫连勃勃不以为然。
只见兰穆上前,送上一张铁胎弓,一枝长长的狼牙雕翎。慕容盛接弓在手。
他将箭搭在弓上,拉开弓,只见弓如满月,箭带着尖锐的风声呼啸着射向前方,夕阳光焰燃烧如炬,雪白的翎羽在风中肆虐闪耀。只见一箭飞出,竟穿透树干,树干随之裂为两半。
他身后传来众人的惊呼声:“这是透甲箭!”
“殿下好强的臂力。”
慕容盛望着前方天际泛漫着的一片殷红,漫吟:“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他想:你夏国立国陕中,我燕国威震河朔。既要示之以威又要待之以诚,否则让你小看了我大燕国。
这时,只听兰穆续道:“魂魄毅兮为鬼雄。”他气度沉静,让人一见就生信任之心。
赫连勃勃尽收傲色,说:“殿下竟练成了透甲箭。我只闻其名,从未亲眼目睹。练成这种箭法至少需千斤之力。据说西楚霸王能使用硬弓,一箭贯穿对手甲胄。看殿下弱质彬彬,若非亲眼目睹,实难想象!”
慕容盛说:“不敢当。愿领教赫连王子神箭。”
赫连勃勃说:“你臂力过人,箭法出众。不用比了!只望他日有缘,你我共御外敌,会猎于战场。那时再一决高下吧!”
燕国宫廷,重楼复阁,径曲廊深。天王慕容宝转过玉雕栏杆,路过偏殿时听到了琴声,琴声随着晚风脉脉流动。
慕容宝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问:“是谁在抚琴?”
跟在他身后的太监说:“肯定是慕舆天妃。”
慕容宝被琴声撩动了情丝,说:“随朕去飞絮宫。”
他们转过回廊,走过中宫的正门,见宫门内寂寂无声。慕容宝自语:“天后强氏这么早就睡觉了?”他加快了脚步。
他走进了飞絮宫朱红钉铜钉的宫门,见橙色晚晖之下,青石阶上数盆异卉随风轻摆。
慕容宝想不到草也能如此妩媚,不禁多看了几眼。
“陛下看什么呢?”
慕容宝抬头,见一个身材颀长的佳人正含笑看着自己。只见她头戴金丝蝶形五彩珠玉步摇冠,柳腰轻折,穿一袭绿色深衣。
她叫慕舆絮雨,是卫军将军慕舆腾的姐姐,天王慕容宝的妃子。
她对天王露出了笑容,说:“臣妾迎天王圣驾!”
“起来!”慕容宝双手搀扶,他们相携向里走。
飞絮宫内一种暖香袭来,宽敞的大殿被她用雕花阁子隔断成两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毯。金灯树上挂着的五色纱做成的纱灯,五色光晕,映得人似真似幻。宫娥们如彩蝶一般穿梭来去。
他们坐在锦绫铺满的座上。面对着五彩灯晕下的丽人,慕容宝有些陶醉了。
慕舆絮雨向他微微一笑。
觥筹交措中,她为他献上歌舞。
八名穿红戴绿的宫伎,配合着乐声而舞,边舞边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朕不想听《汉乐府》!”慕容宝不悦地说:“就没有别的曲子吗?”
“有,有——”慕舆絮雨忙说。
“絮华呢?”他东张西望。
“絮华去取琵琶。”慕舆絮雨说。
慕容宝望着碧纱窗旁摆的一盆兰花出神。“这是北地,没想到你这盆兰花养得这么精神!”
“这是一盆茉兰呢!自南朝商贾手中高价买来。兰花养在暖房里,倒不要怎么照管。”慕舆絮雨小心地说。
这时,慕舆絮华来了,她不像慕舆絮雨的表情那样甜美,神情是冷冷地。怀里抱了一个镂金琵琶。她坐下便唱:“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歌声婉转凄凉。
慕容宝皱眉说:“别唱了,别唱了!”
慕舆絮雨说:“这是魏文帝的诗,大王素来不喜魏文帝,你怎么又唱他的诗?”
慕舆絮华停手,想了想,重新拨动琵琶,弦声切急,唱道:“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只听弦声一转,变得激越,“故乡隔兮音尘绝,哭声无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这是汉朝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真是一字一泣血。”慕舆絮华上前说:“臣妾劝陛下,不要再造杀孽。只要今生,平平安安。”
慕舆絮雨不安地看了一眼慕容宝。
“你想对朕说什么?”慕容宝不悦。
“陛下要做仁慈之君,不要再杀人了。”慕舆絮华放下琵琶。
慕容宝怒道:“你当你是何人?战国钟离春吗?”
慕舆絮华脸色平静,“臣妾不如钟离春!”
慕容宝气得脸色发青。
他站了起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慕舆絮雨追了几步,见天王慕容宝走得极快,已经出宫门去了。她回转身,对慕舆絮华说:“妹妹!你何苦说这些话?”
慕舆絮华说:“天王不想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穷兵黩武,自身祸亦不远。我们与天王荣辱与共,可才识有限,不能帮他平息纷争。我是为天王着急啊!”
慕舆絮雨闻听此言,想了想。一条淡红色的罗巾在她手中绕成一团。
夕阳落山,那浓重的翻滚的彤云,金色的、红色的一道道染得天空异常绚丽。云彩是不断变幻的,转瞬间,它们就要化为人们深沉的梦了。
这里是桃花庵,狼烟深处的一处净土。
段部的大族长、长上将军段速骨单人独骑来到庵前。他甩蹬下马,叩响了庵门的铜兽环。
一个青衣侍儿开门,引着他进了院子。他们绕过数道曲栏,回廊深处,一个身材颀长的丽人出现在幽暗里了。她开口道:“哥哥!”并为段速骨打起门帘。
门里是精洁小室,桌上的紫檀香炉插着三根淡绿色的佛香,正袅袅地飘出馨香。段速骨坐在小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哥哥是为家族之事烦恼吧?”段雪尘在他对面坐下。
“正是!”他说:“天王对各族长不像以前那么信任了。”
“你可还记得段皇后?”他又道。
“怎么不记得?”慕容垂的段元妃是段雪尘的亲姑母。慕容垂死后,她也暴卒,说是哀伤过度而死。死后被慕容宝追封为皇后。
“我听说,”段速骨一字一句地说:“段皇后是被人逼死的!”
“谁这样大胆?”
“当今天王。”
段雪尘并不惊呼,脸上出现一丝毅色,问:“是听谁说的?”
“尚书兰汗!”
“是他?”段雪尘点点头,没说什么。
“本来我也不信,可后来看到慕容宝对我既疑忌又优容的态度,就有几分信了。”段速骨说。
“天王害段皇后做什么?”
“段皇后曾向先帝进言,说:“太子恐怕缺乏济世之才。辽西王和范阳王都是陛下贤德的儿子,应从中选择一人承当大业。”
段雪尘说:“先帝死后,段皇后就暴病死了。当时我就很疑心。”
段速骨说:“要是在朝中没有特殊的地位,又不是皇族中人,就只能任人鱼肉,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段速骨这样!”他恶狠狠地说:“我段速骨会等着让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吗?”
“哥哥,”段雪尘说:“你要怎么样?你想回辽西,我随你走。你若想起事,为段皇后报仇,我也支持你。”
段速骨对妹妹说:“如今朝中势力最大的是顿丘王兰汗。兰汗此人貌似忠厚,内藏机心。他在暗中结交抚军将军仇尼慕和左将军苏超。此二人品格为人都属下乘,而兰汗能与他们结为好友,真是有一套!”
段雪尘说:“这才叫他的本事,你不服不行!”
“好在我们早有准备,你为我训练的敢死武士在必要的时候要用上。”他得意地说:“你的行兵布阵、骑射功夫不在兰珍之下,可龙城又有几人知道?”
段雪尘点头。
段速骨站起来,说:“你等我消息吧!”
“哥哥!”段雪尘在背后叫住他。
“什么事?”
“我要你多留意一个人。”
“谁?”
“慕容盛。”
“他?”段速骨失笑:“他是个小孩子。”
“听其言,观其行,知其志。”段雪尘正色说:“我看他其志非小!在风云际会之际,必当脱颖而出。”
“他一个人,翻不过天来!”段速骨不在意,“我们的计划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