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黄昏的时候,我走在校园里,绕了很大一圈,来到一片林子里。淡黄的茉莉花落满了草地。几级青阶,一方古亭,还有苍翠的树木--几棵。我发现这块地是微微下凹的。树木的枝叶交错覆盖,形成穹状,包藏着这块腹地。就像大地之心。在这个拥挤喧嚣的校园里,一片风景,不属于我。但我希望它属于我,呼应我的孤独。在这个冰冷地热烈着的、浮躁地伤痛着的世界上,我多想拥有这样一片土地,寂寞的,静静的。木叶之间天光微泻。那么,也许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与它同在。那就是,我长眠于此。我将承接天光,承接雨露,永融于青苍树影之中。但不能。这是校园里的一片林地,是喧嚣校园里的一片林地,我看得到它的幽静,那万古苍翠的孤独,可是,在现实的世界里,不过匆匆一瞥。后来,我离开了。走在路上,想了太多太多。我终于也失去了柯冉,终于又成了自己一个人。我还爱我的爸爸。但是,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即使是亲情也不能抵达。我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要快乐只有两种选择,做世俗的人,精明幸福;做超凡的人,旷达洒脱。但这两种选择都不属于我。不幸地,这两种选择都不属于我。
我时常感到内心的冲撞、求望、寞落,短暂得近乎烧灼的欢乐,还有郁重深沉的痛苦。可这一切却又是空而又空,幻花落影,唯有寂寞。这世上真有人和我的内心贴近吗。如果有,会是谁?会不会,是我的妈妈?'抛下丈夫,抛下女儿,留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乐谱,就这样出了国。真是个疯女人。'从小,亲戚们就这么说。说得很琐碎,说得很讽刺,又很凄凉。我在这样的声音里长大,他们的同情带着世故的眼光。我成了被怜悯的对象。因为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恨我的妈妈,我讨厌所谓的音乐,那是疯子的梦,不切实际的痴想。可是,爸爸让我学琴。他说,你应该学琴。妈妈。这么多年,直到学会拉琴,在那些杂乱无章的乐谱里,我才真正找到她,深爱她。像以往千百个日子里幻想妈妈的样子一样,此刻,我也幻想着她的孤独。我幻想她一个人背着琴走在维也纳冷雪飘零的街头,她也会想到她的女儿吗?妈妈,妈妈。我在薄暗里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像一种不明由来的心伤。在我学习音乐的地方,不只是同学,甚至连老师,都不懂得真正的提琴。他们只有方正精巧的技术,却没有悲哀。可他们却认为他们是最接近艺术的。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内心,拥有美。
音乐,是我与妈妈唯一的沟通方式。可是,'你必须这么拉。'老师时常这样告诉我。每当这些时候,真是孤独得可怕。我厌恶这种东西,却没有勇气扳正这歪曲的现状,也没有心力去寻找另一段感情。是的,我累了,在冰冷的现实里,彻底累了。生活里的音乐让我彻底失望,柯冉也有他自己的人生。我想起三月时那个虚假的夏日。阳光普照,温暖蒸腾,一夜间所有的树木都绿了。我以为夏天提前降临了。可是,第二天,天又凉了。我在等待夏天,我含着泪期盼希望,我永远不忘此时痛切的忧伤。即将来临的夏天几乎将我推入内心更深的夏天。”我把电话打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关机了。心里浮泛着不安,但又无法告诉别人。唯一能理解这件事的,也许只有柯冉。万般无奈之下,我让柯冉看了这篇日记。他看了很久,最后告诉我,“宁小宇不会有事的。”“真的?”“我很了解她。她无论遭遇什么,都会坚强地支撑下去。虽然也会伤心,但你要相信,她自我疗伤的能力很强。”柯冉勉强笑了笑,放下日记,用右手撑住下颚,看起来很疲惫。我不禁说:“你应该去看你爸爸。”“我不想去。”“难道你害怕丢脸?还是担心从看守所出来,会有人低看你一眼?”“我不能去。
”他说,“我无法以现在的状态面对我爸。”我问他为什么。“贪污,有很多种情况。有时不单是为自己,也会是为了家人。”柯冉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是一种狡辩吧。为家人过得更好,为我的未来能有更多自由选择的空间,这些都需要钱。很多钱。最纯粹的感情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想来还真是荒谬。但你至少可以想象,在我爸的心目中,他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儿子。对他而言付出所有成就我也是在所不惜。可照我现在的心情,看到我爸,真恨不得冲上去抓住铁栏痛哭一场。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不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最开始,调查人员离开家里后,我问他是不是真的贪污了。他说没有。说得很坚决,好像自己深陷其中却要我彻底割离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没有爸爸的照顾,也一定要加油。我们从来不交流,这些年来除了分开就是吵架,有时是为了和宁小宇的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平静地说话。他给我说了很多。讲他自己的奋斗,要我规范人生计划,永远不能丧失斗志……还有,不要像他一样。“后来,纪委的人来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吧。真正可以交流的时候没有机会了。
以前时间那么充裕,如果有一次,我能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真正像一个父亲和儿子那样谈谈,他也许能接受宁小宇,能理解我坚持的原因,我们之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矛盾和隔阂。以前我们都太急了。着急让对方认可自己的想法。”别墅,车子,都没有了。出国也不可能了。我搬去和我妈住。什么都变了。说实话,我的确适应不过来。上周末在公交车上遇到李松,我们从来就谈不上什么交情,但那时我觉得我们真是朋友了,比和章子腾更铁的朋友。我一路上都在想,反反复复地想,最后非常不甘。拿芋头以前的话说,就是那种挺挨打的不甘。“现在,我想好好学习。只是,对不起宁小宇。”模拟考试考完的第二天,数学成绩就出来了。鲁老抱着一沓卷子走进教室,对无辜或有辜的人投去同样凌厉的目光。“我们班上,高分段的人数是全年级最少的,平均分低了别班5分之多,特别是后面几个人,分低得让我汗颜!像你们这样,能考什么好高中!难道你们就自甘平庸?”她很少动怒,一动怒必定是大怒。她一大怒我们的日子就惨淡了。只有惨淡。悲壮不起来,时代不允许。“一百二十分以下的,抄试卷三遍。九十分以下的,抄试卷六遍!”死一般地静默。
“好了,看到第一题!”我看到一百一十分的试卷,心碎。心想今晚必须打夜灯了。可是,我连小灯都没准备,还得请假出校购买。这更加重了我的悲剧感。下课铃好不容易打响,鲁美嘉硬是把课拖长了八分钟。等她余怒未消地离开教室,只有最后一分钟了。有人大声鸣不平:“鲁美嘉凭什么这样?成绩不好就要受她白眼?平庸难道有错吗?维持这世界的不就是平凡人吗!”末的一句长吼,颇有陈胜吴广起义的那般悲壮。周围人纷纷响应,革命浪潮掀起,新的思想沐浴着曙光出现:不做作业了。不做了,不做了!晚自习前夕,几个女生们忧伤地倒成了一团,此外,空气里满是兴兴轰轰的气味,斗争热情高涨。别班同学从门口经过,无一不展露出惊惧万分的表情。“大事要发生了!”我又高兴又紧张。张仲良奋笔疾书之余朝我投来嫌恶的目光。我打算开始讨厌他,讨厌他假作的正经,讨厌他不能像章子腾一样娴熟地溜须拍马,就愤世嫉俗的样子。这当口,鲁美嘉进来了。她登上讲台,扫了我们一眼,见大家的手都是空闲着的,怒斥一声:“做作业!”寂静三秒。然后,是压倒众生的齐刷刷写字声。最狂热之际实乃最虚弱之时。这天晚上,我是一点半睡的。九十分以下的同人的遭遇,真是无法可想。
第二天,极度的疲惫让我斗志全无。学习效率低下,作业又奇多,很多题还不会做,又熬到12点多。真是恶性循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传来了放假的喜讯。上面招考公务员要借用学校的教室。从明天开始,我们要放假两天。“走,这个小假咱们去血拼吧。压抑已久需要好好释放。”章子腾不知是从哪里冒了出来,“让咱们冲进伊藤,杀出王府井,盘踞太平洋,直攻仁和春天……”“我不去。我妈咪要带我参加婚礼。”白丽说。章子腾白了她一眼,说:“你不去算了,没人问你想不想去。”白丽似乎觉得脸上很挂不住,嘟哝了一句什么,不开口了。
章子腾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李松也要去。”“李松去关我什么事!”我故作惊讶。“你就别装了,来吧,给你们制造制造机会。”章子腾阴笑着,“众所周知。”我算是彻底败给他了。“有哪些人?”“你,我,李松,张仲良,王励励……”章子腾寻思着。“怎么只有我一个女生!”我惊呼。“艾利亚和宁小宇也要来。”“怎么突然想起聚会来呀?”我不知今天吹的是什么风,章子腾居然主动约人聚会。“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说完,他像一个章鱼仔一样溜走了,完全不理会我已经为他突然而来的文学用语惊讶得石化在那儿。因为妈妈休假的缘故,我选择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