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莲在前面溜达,边走边到处张望。张六佬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不知她要干什么。他几次想说话,最后却又憋回了肚里;正在左顾右盼,卢玉莲突然回头看着他问:“哥,想什么呢?”
“大小姐,你以后还是别这样叫我了……咱们还是回吧,要不老爷该……”张六佬讪讪地说。
卢玉莲道:“有我在,怕什么。对了,就是这儿,快跟我进来。”
张六佬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裁缝店门口,还以为是小姐想做衣服,没想到她跟裁缝说:“李师傅,您帮他量量,给他做两身好衣裳。”
“这可使不得,大小姐,我、我不……”张六佬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转了。
卢玉莲笑着说:“师傅,您别听他的,赶紧量吧。”
张六佬被迫无奈,待裁缝师傅量好了尺寸后,卢玉莲又说:“师傅,麻烦您做好后送过去。”
“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我……”张六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师傅在一边问:“大小姐,上次给您做的衣裳合身吗?”
“您做的哪能不合身,好看着呢。”卢玉莲笑嘻嘻地说,“李师傅,那您忙着,我先走了。”
张六佬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又怕说错话,所以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卢玉莲突然又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点说:“吴师傅家的烙饼好吃得很。”她等着烙饼,张六佬站在她身边,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一颦一笑。这个从未经历过爱情的年轻男人心里,那份蠢蠢欲动的情怀越来越激烈,可他又瞬间明白,自己以前是个杀猪佬,现在也只是卢家的一个下人,哪能高攀得上大小姐,所以也只能在心底想想罢了。
“又发呆呢。”卢玉莲把烙饼递到他手里。他茫然失措,想拒绝都来不及,吃了一口,味道还真不错。她瞪着渴望的眼睛问:“好吃吧?”
“好吃,真好吃。”
卢玉莲这才咯咯地笑道:“好吃就对了,这可是南北镇上最好吃的烙饼,我可爱吃了。”
“小姐……”张六佬刚一开口,她便打断他:“以后没人的时候还是叫我玉莲吧。”
张六佬拿着烙饼正要往嘴里送,听见这话又卡了壳,她见状,却大大咧咧地说:“还记得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你救我从土匪窝里出去的时候,我不也叫你哥吗?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叫我玉莲就行。”
“大小姐,我救你的事你千万别放在心上,真是小事儿。这不卢老爷收留了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张六佬诚心诚意地说,“我一个下人,哪敢直呼大小姐的名字,要是被人知道,老爷肯定会骂我,兴许还会辞退我!”
“除了你跟我,还会有谁知道?算了,随便你怎么叫吧,一个大男人,像个话痨。”卢玉莲噘起了嘴。张六佬正想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哎哟,这不是六爷吗?哎,这位姑娘是谁,六爷,有几日不见了吧,没想到你小子……艳福不浅呀。”来者夸张地大笑起来,张六佬认出了他,不快地驳斥道:“金牙苏,你可别乱说……”
金牙苏嬉皮笑脸地说:“六爷,这姑娘谁家的,咋没见过。”
张六佬尴尬地看了卢玉莲一眼,正不知所措,卢玉莲挺身而出,拦在他面前道:“本姑娘是卢家大小姐,不认得吗?”
金牙苏涎着脸问:“哪个卢家?”
“就街上卖茶叶那家。”卢玉莲满不在乎地说。金牙苏眼珠子一转,立马变得恭恭敬敬,卑躬屈膝地说:“原来是泰和合卢老爷家呀,金枝玉叶呢,怪不得从没见过大小姐您的真身。”
卢玉莲扑哧一笑,不想再搭理金牙苏,于是边吃烙饼边说:“六佬,咱们走吧。”
张六佬正想迈步,却被金牙苏拦住。
“拦我干啥?”张六佬清楚这小子的底细,也不想跟他多纠缠。谁知金牙苏不怀好意地说:“六爷,耽误你一小会儿,这边说话。”
张六佬极不情愿,冲卢玉莲说:“小姐,要不你先回,我这……”
“我等你,事儿还没完呢。”卢玉莲道。张六佬只好跟金牙苏到了一边,金牙苏坏笑着竖起大拇指道:“六爷,以后富贵了,可别忘了兄弟。”
“你找我就这事儿?”张六佬不快地问,急着要走。金牙苏却眨巴着眼睛道:“六爷,你可别急着走呀,听说你现在被卢老爷重用,能不能求卢老爷在茶庄也给我安排个差事?”
张六佬没想到他找自己竟为这事,当即不屑地回绝道:“我就一跑腿的,自个儿还没着落,哪能求卢老爷帮你安排差事,卢老爷又不是我爹。”
金牙苏偷看了卢玉莲一眼,嬉笑道:“加把劲儿,我看大小姐八成是对你有意思,那卢老爷不顺其自然成了你爹?”
“走了,没闲工夫跟你在这儿瞎耽误工夫……”张六佬正要转身离去,金牙苏却伸出手道:“六爷,我最近火儿背,手头紧,能否借两块大洋提提火气,我保证很快就还,很快……”他话没说完,张六佬已经走了,他只好在背后喊道:“六爷,等你信儿。”背过身又低声骂道:“有什么了不起,等爷发达了馋死你。”
卢玉莲问:“啥信儿?”
张六佬肯定不好说实话,摸着后脑勺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能有啥,胡说呢。哎,小姐,你刚才说事儿还没完,咱们还干啥去?”
“还是那句话,先别问,很快就到了。”卢玉莲在前面像跳舞似的走着,张六佬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金牙苏那些话,脸上不禁一热。
卢玉莲带他去的地方不远,出了镇子,眼前是一大片茶园,穿过一扇有专人把守的大门,不远处又出现一排排低矮的房屋。
张六佬以前可没兴趣到这儿来,不过也进不来。他突然诧异地问:“好香啊,大小姐,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你闻闻!”卢玉莲说。他抽了抽鼻子,突然说:“茶香,对,就是茶香。”
卢玉莲不置可否地说:“这是咱们家炒茶的地方,今天顺便带你过来见识见识。”
张六佬没吱声,只是四处打量着。
“你可别小看这儿,有人守着,外人平日里可进不来。”她走在通往房子的小径上,双手张开,像一只要飞翔的小鸟。
张六佬从背后看着她,很担心她一不小心就掉下田坎,所以时刻准备去抓住她。她却笑道:“我没事儿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来这儿,看看茶园,闻闻茶香,多清爽啊,所有不开心的事瞬间都忘了。”
“大小姐,既然这儿是禁地,怎么会带我这个外人来?”张六佬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很认真地问。
卢玉莲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说得对,正因为这个地方很重要,所以我打算回去跟爹说,把你也调过来。”
张六佬脑袋一晕,忙说:“别,别,大小姐,我求你别跟老爷说,我可不想过来,整天看守着茶园子,怪无聊的。”
“我每天都过来看你嘛!”她说完这话,突然感觉说错了,忙跑开了。
两人走进屋子,有很多工人正在烘炒茶叶,茶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只是突然感觉很热,张六佬好像置身于一个大蒸笼里,很快就憋不住了,一出门便说:“小姐,卢家的茶叶就是在这个地方制出来的?”
“对呀,除了茶园,这儿是我爹最紧张的地方,除了我可以在这儿自由进出,一般的人可真不能随便进来。”她说,“还有,在这儿的工人和看守全都是我爹亲自挑选的,我爹说了,他选人的条件很简单,能力第二,人品第一,他平生最见不得人品不好的人。我看得出来我爹很赏识你,你可得好好干,别让我爹失望。”
张六佬连连点头。他和卢玉莲双双回到茶庄,远远地又看到了拄着拐杖的吴天泽。吴天泽一看到他俩,赶紧转身走开。
“玉莲,你去哪儿了?”陈十三不知突然从哪儿蹿了出来,“夫人正找你呢。”
卢玉莲去见卢氏,陈十三开始审问张六佬:“你小子不好好在庄里待着,这万一要又有事可该怎么办?”
“大、大小姐让我……”张六佬话未说完便被陈十三打断:“我说你小子懂规矩吗?你一个新来的下人,大小姐带你出去干什么?”
张六佬刚想说去了茶园,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大小姐说要去街上逛逛,让我帮着拎东西。”
陈十三瞪着眼珠子继续斥责:“你给我听好了,以后没我允许,除了老爷要指使你,谁叫你出去都不行。”
张六佬涎着脸不好反驳,只好赔笑。
卢玉莲还没进门,便听见热闹的说话声,正在忖度是什么客人,她娘一抬头看到了她,忙嚷道:“玉莲回来了,快过来。”她刚过去,坐那儿的妇人慌忙起身,冲她笑嘻嘻地说:“哎呀,我这见了多少姑娘,可这一见小姐才知道,其他的姑娘都没小姐水灵呢。”
卢玉莲傻呆呆地站在那儿,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娘这才介绍道:“这是镇上的王婆,王婆这次是专门为你的亲事操心来的。”
卢玉莲还没开口,王婆就咋呼道:“这门亲事就这么说定了,俺这就回去跟米老爷汇报。”
“娘,什么亲事呀?”卢玉莲终于缓过了神。目送着王婆屁颠屁颠地离去,她娘才笑嘻嘻地说:“王婆这次来,是为给镇上的米家提亲,哎,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啊。”
“米家?”卢玉莲听说过,米家是卖粮油的商铺,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镇上也是大户人家。
“女儿啊,娘跟你爹已经帮你应下了这门亲事,就等米家上门提亲,然后选个吉日就送你过门。”
卢玉莲脑袋一炸,忙说:“我不,我不嫁。”
“玉莲,你怎么了,嫁给米家,咱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我就是不嫁。”卢玉莲是个倔强性子,此时也来了脾气。她娘抓着她的手问:“女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卢玉莲不依不饶地说:“反正我就是不嫁。”
她娘这才问:“玉莲,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她眼神慌忙躲闪开去,她娘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眯眯地问:“孩子,快跟娘说说……”
“没有,娘,我就是不想嫁给米家。”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卢玉莲做了个鬼脸,说:“娘,这事儿以后再说吧,我找爹有点儿事……”她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卢次伦的声音:“找爹什么事啊?”
“爹,您去哪儿了?”她挽着卢次伦的手臂撒娇。
卢次伦笑问道:“鬼丫头,声音这么甜,又有什么事求爹呀?”
卢玉莲咯咯地笑道:“爹,您刚才去哪儿了,您不在的时候,娘要把女儿给嫁出去呢。”
卢次伦大笑道:“这是好事啊,你娘可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终于有人家肯上门提亲,做爹的当然也高兴。”
卢玉莲噘嘴道:“爹,您不是最疼我嘛,怎么也想着要把女儿嫁出去呀?女儿不嫁,要一辈子陪在您跟娘身边。”
“爹就是疼你才想给你找个好婆家,一个女儿家,怎么尽想着留在爹娘身边?女大当嫁呀!”卢次伦拍了拍她的手。卢氏也附和道:“米家在镇上也是响当当的大户,咱们两家也总算门当户对,要是拒绝了人家,以后娘可真担心没合适的人家了。”
卢玉莲固执地说:“女儿就是不想嫁人,女儿这辈子就想陪在爹娘身边伺候你们。”
“爹娘有人伺候,听你娘的话,别整天像个男孩子似的疯疯癫癫,乖乖地收收性子,等着嫁进米家吧。”卢次伦说着,却又叹息起来。
卢玉莲看出他心里有事,只好暂时把婚事放在一边,追问道:“爹,您怎么了?”
“爹没事,只是累了。”卢次伦说着便走向房里,卢氏忙扶住了他。卢玉莲只好回到闺房,站在窗口,迷离的双眼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她望着窗外的青山绿水,想着一些人、一些事,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天有不测风云,英方突然传来消息,因为卷入跟德国的战争,运往英国的一批茶叶在途中遭遇德军偷袭,全船沉没,而这船红茶则是英国国内市场急需的。
卢次伦得到此消息时几乎崩溃,在痛恨战争的同时,他更为接下来要补充的货源感到担心。因为在跟英国和俄罗斯的交易中,对方都是提前很久下单,然后他们按单所需加工茶叶,如此一来,则要加班加点赶工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英方规定这批货必须在两周之内起运。
“这可如何是好,时间太紧了!”卢次伦手上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头脑也有点昏沉,血压升高了不少。之前虽然也遇到过类似的突发事件,但都不像这次的事件这样紧迫。这次事件之所以如此紧迫,主要是因为英方的施压,而且是毫无道理的施压——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内交出这批货物,将终结合作关系。
陈十三大骂道:“可恶,英国人太欺负人了,明明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损失,却要强加在我们身上,大不了一拍两散。”
卢次伦皱着眉头,只是暗自叹息,真正要一拍两散的话,损失可就大了。
“要不是运往俄罗斯的茶叶也刚启程,还能压下一部分先救救急。”管家忠泰如此说道。
陈十三接过话说:“那怎么办,所剩库存不多,根本无法满足英国佬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