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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七六、盱眙吴仲倦制军棠,以淮右宿儒,起家大令,督漕袁浦,开府蜀中,学道爱人,流风未沫。制军帅蜀八载,与张广雅学使、薛觐文侍郎议建《尊经书院》,成就甚夥,并创刊书局,津逮艺林,海内称盛。所著《望三益斋诗集》,有《公余》、《烬余》、《归田》各卷。黄翔云廉访之,称其“蕴抱宏深,宅衷悱恻”。鲁通甫则谓其“以沈郁跌宕之怀,处家国艰难之会。由中之言,伫兴而动,非徒以词采声律见长可比”。亦笃论也。集中《听雨》云:“兵燹西南唤奈何,东南画肪自笙歌。金阊蓬背萧萧雨,不及江淮涕泪多”。《自题抱经图》云:“卅年宦辙苦奔驰,蠹简陈编是我师。安顿此心无别法,一经手到去官时。”《别泛月舫》云:“绕郭江流走白沙,一航安稳出三巴。朱鱼孔翠增留恋,何况穷檐十万家”。蜀人于制军去思独切,书院诸生,均为诗送之。广雅赠别诗中所云“春水方生公去时,万民恋母士恋师”者也。又云“西蜀安危仗才杰,花县相公曾持节。武功才竟未修文,前哲遗憾待来哲。譬如病后须淖糜,公以宽大苏疮痍”。花县谓骆文忠,广雅初以癸酉主试入川,旋简学政,《辅轩语》、《书目答问》等书,均在蜀时作。

二七七、《望三益斋集》中又有《和少荃观察丙辰明光题壁诗》二律,亦佳。中有“可怜战骨多新鬼,无那穷途半故人”及“眼看沧海竟成尘,同此乡关潦倒身”之句。时制军亦未显也,文忠原唱,前已录入,其《戊午七月庐垣再陷,重过明光,追步原均》见示云:“猿鹤虫沙迹已尘,见几悔不早抽身。破家奚恤周嫠纬,赠策多鲁子。蜀岫愁云自终古,梁园咏雪又何人。愤来快草陈琳檄,颦鼓无声暗怆神。”“单衫短剑走江湖,飘泊王孙泣路隅。大漠风高秋纵马,故山月黑夜哌乌。治军今有孙吴策,筹饷谁为管葛徒。闭口莫谈天下事,乡关回首重踌蹰”。制军和诗有“田横本自多奇客,剧孟还应访博徒。闻说义团能杀贼,官军何事重踟蹰”之句。文忠又再叠前均赠之云:“江吕诸公骨作尘,乡邦扶义仗君身。危赤手支三载,饥岁仁恩账百。天子知名淮海吏,苍生属望涧阿人。眼前成败皆关数,留取丹心质鬼神。”“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断乡园天一隅。心欲奋飞随塞雁,力难返哺恋慈乌。河山破碎新军纪,书剑飘零旧酒徒。国难末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蹰。”时翁帅新接抚篆,胜帅授钦差大臣,皆庐郡陷后事,故文忠诗有“河山破碎”之语。各诗皆沈郁悲壮,前辈事业,胥自网心衡虑中得来也。

二七八、牢愁之语,不可入诗,非独胸次广挟,于诗见之,即一生通啬,亦可预卜。东野云:“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宜其一生不第矣。香山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板。”康节云:“静处乾坤大,闲中日月长。”此是何种气象,亦可见其所养。今人有盛年美宦,动辄叹老嗟贫者,余所未喻。

二七九、贵池即古秋浦,为唐贤杜樊川游宦,李青莲寄寓之地,张佑、杜苟鹤、伍唐、殷文之故里。历代文人,后先辉映,指不胜屈;而山水清佳,亦为东南之冠。青莲当日由宣城流寓到此,集中载《秋浦吟》各诗,地名如水车岭、清溪、大东楼诸境,皆距城二三十里;而齐山杏花邨,毫无题咏,岂足迹所未到耶?邑人方云耕大令汝霖诗云:“流寓宣州过九华,入秋浦境兴犹赊。近城独少惊人句,孤召西郊卖酒家。”“水车岭接上清溪,秋浦行吟路不迷。搜遍齐山名胜处,谪倦何以未留题。”齐山距池城南门三里许,以唐相齐映得名。山上旧有翠微亭,取牧之《九日登高》诗意,所谓“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者是也。武穆《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得得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观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相传武穆曾驻军于此。顾诗尚存石刻,亭之旧址,日就倾圯。民国戊午,方云耕输资修复,海内为诗张之者颇多。周玉山丈诗云:“翠微亭上俯遥岑,云树层层入望深。千石欲飞腾羽翼,万峰清影逼衣襟。沧桑犹指先贤宅,生杀难明造物心。空谷寂寥鸾鹤远,蛩然谁嗣后来音。”“沧桑”一联,盖有怀宋华子西殿司、明黄文贞侍中诸贤也。哲嗣息庵,亦有诗云:“清娟风物爱池州,修竹家家碧玉流。待得南湖春水绿,一川鹅鸭傍归舟。”颇能写出江乡风景。

二八○、南宋诗人,以杨陆范三家首称。同时有萧藻海尤袤,皆以诗名,与之相埒,而遗诗湮没不传。间有传者,亦等之丛残,无人论列。显晦之殊,不图至此,良可异也。按杨诚斋《序千严摘稿》云:“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严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故一时有尤萧范陆之称。千严一字东夫,三山人,初与诚斋同官湖湘,后止于福建帅参,方虚谷云:“使不早死,虽诚斋诗格,犹出其下。”姜白石乃东夫之,其自序诗云:“尤延之为余言:近世诗人,喜宗江西,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高古如萧东夫,俊逸如陆务观,是皆自出机轴,直有可观,又奚以江西为?”观诸贤之极意推服,必非浪得大名者比也。东夫诗不多见,《次均傅惟肖》云:“竹根蟋蟀太多事,唤得秋来篱落闲。又过暑天如许久,未偿诗债若为颜。肝肠与世苦相反,严壑嗔人不早还。八月放船飞样去,芦花丛外数青山。”项联纪晓岚讥其粗野,然五六却佳句也。《立春》云:“半夜新春入管城,平明铜雀绿苔生。浮澌把断东风路,诉与青州借援兵。”又《登岳阳楼》云:“不作苍忙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拖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均见《诗人五屑》,殆所谓高古一路者。

二八一、延之一字遂初,其诗见于《诗人五屑》者,《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而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途应减两三程。”又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不知何题也。此外《赢奎律髓》,载延之诗独多。《别林景思》云:“论交却恨相逢晚,别袂真成不忍分。”《送杨大监诚斋解组西归》云:“为郡不知歌舞乐,忧民赢得鬓毛斑。”《海棠盛开》云:“晓妆无力燕支重,春醉方酣酒晕深。定自格高难著笔,不应工部总无心。”《刘屯田墓壮节亭》云:“后生无复知前辈,故老犹能说长官。”《咏梅》云:“桃李真肥婢,松筠共老苍。”《梅花》云:“索笑几回惊岁晚,相思一夜绕天涯。”《落梅》云:“五夜客愁花片里,一年春事角声中。”《甲午春前得雪》云:“梅枝堆亚难寻尊,萱草侵凌不办苗。残甲败鳞随处是,被谁敲折玉笼腰。”以诗格论之,殆亦不后南宋诸子。方虚谷云:“遂初诗,其孙藻常刊行而焚于兵。余得其家所抄副本,颇有讹误。”在当时流风未沫,且已有此感叹,年湮代远,零落可知。文人身后之名,固亦有幸有不幸哉。

二八二、溧水濮青士(文暹),吴中老名士,久官刑部,以风节自见。出守河南,所至有声。晚居金陵,擅园林觞咏之胜。所著《见在宠》集,散原序之,谓“天才照烂,悱恻而委备。盖于昔贤遗轨,雅近元白者”。满州震在廷(钧)出君门下,集中有《别在廷诗》云:“纵难重聚幸生离,此后光阴好护持。我辈行臧无不可,天涯歌哭有谁知。东南山色青何用,衰病头颅白己迟。自在中流真羡汝,落花风里挂帆时。”在廷国变后易名,即唐元素也。又《松寮阁小憩》云:“僧窗便是好行窝,有梦无尘更不波。大供养宜学闲嫩,小勾留亦悔蹉跎。此中寿命惟松石,归去风流也薜萝。何用山林分半席,自修清福近来多。”亦佳。

二八三、济南城外,有佛峪、龙洞、千佛山、开元寺诸胜,而佛峪红叶尤佳。青士曾为诗张之云:“秋霜胜春风,一夜成阳谷。山气酣于酒,醉痕满大麓。夕阳助乾红,冷露洗零绿。贴地腾野烧,擎空燎庭烛。矮屏围琉璃,高柯缀琼玉。青女工作态,金神失严肃。移来燕支山,山鬼媚膏沫。茫茫大色界,乃在寒山曲。更有坏色衣,挂之古锦幄。妍媸奚暇评,石室尽金屋。佛门真富贵,功德亦眼福。停车艳所遭,坐爱意未足。把臂谁入林,遑顾桑三宿。若比梨花云,春梦未免俗。岂知绚烂极,平淡归幽独。空翠千万株,老柏绝樵牧。肯贪转瞬间,冻霞生减速。自笑分别心,乃寄闲草木。乳泉幸可品,(寺有乳泉。)洗心先洗目。题红酬山灵,诗稿已满腹。”佛峪余所未到,读此辙动蹇裳之思。诗亦老笔纷披,故自可贵。又济城东门外,有地名北园者,邨树葱苍,溪沼回环,宽约千亩,艺荷最盛,亦见青士诗序中。

二八四、题壁诗殊不易觅佳者,随园极称良乡旅店题壁诗云:“满地榆钱莫疗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消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当时作者,仅署篁邨二字。随园和其诗,有“好叠花栈抄稿去,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过十三年后,始在客座晤篁邨,方知姓陶名元藻,会稽诸生也。事见《随园诗话》中。陶诗不多见,只此一首,固已传唱旗亭。先君子平日尤爱诵之,故儿时习闻,亦能上口。昔龚定盒有《三别好诗》,谓方百川遗文、宋左彝《学古集》,其一即吴骏公《梅村集》也。诗云:“莫从文体问高卑,生就灯前儿女诗。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自注:“三者皆于慈母帐外灯前诵之。吴诗出口授,故尤缠绵于心,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时”云云。余于篁邨诗,殆与定盒有同感也。

二八五、顾黄公与杜茶邨齐名,且均与吾乡龚瑞毅为文字忘形之交。茶邨集中,有《龚宗伯座中赠优人扮虞姬》云:“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负心。”据《考田诗话》,谓“宗伯招饮,演项羽故事,扮虞姬者固楚伶,坐客曰:‘楚人演楚事,茶邨楚人,请以一语赠之’,遂提笔书绝句,语关名教,不得以骂座少之。”余谓如此曲解,既乖风人立言之旨,又没两家投分之真。茶邨有《纪怀诗》云:“合肥抱众作,如懈百王谷。出之复精警,玄圃皆积玉。幽忧指诚深,欢赏趣弥足。呼我飞倦人,且慰穷途哭。以尔娩古贤,遥遥共一毂。”所以推重端毅者甚至。知己之感,情见乎词。至《黄公》二律,则直为端毅辩诬矣:“天寿还陵寝,龙辆葬大行。义声归御史,疏稿出先生。浮议千秋白,余生七尺轻。当年沟冫卖死,苦志竟谁明”。“怜才到红粉,此意不难知。礼法憎多口,君恩许画眉。王戎终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潇丽,迂儒莫浪訾。”第二首谓横波夫人事,出语持平,不得以阿好少之。

二八六、渔洋司理扬州,《谯游红桥词》云:“北乌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收,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一时传为绝唱,属和遍大江南北,承平文谯之乐,至今谭及,齿颊犹芬。舒铁云有《扬州衤集题》云:“吹箫乞食古风存,一笑看囊似少恩。谁写红桥修楔卷,故应留待郑监门。(自注:乞者甚夥,殊减游兴。)”余谓名迹凋残,流亡满地,瓶水此感,今昔所同。易哭盒《天桥曲》有句云:“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亦此意也。然世变更可知矣。

二八七、法梧门有《三君咏》,谓舒铁云、王仲瞿、孙子潇也。三君皆才人,诗皆有奇气。而铁云《瓶水斋集》中《读论语六十首》,新解颇多,在乾嘉作者中,固亦别开生面者。录其一云:“武王曰人十,孔子曰人九。用九一阴生,见群龙无首。吾闻牝鸡晨,能令玉马走。何以此妇人,名并列功狗。漏天灵娲补,阴符元女守。舜妹始作画,女狄始作酒。天子试匹夫,必用英皇耦。稼穑初生民,尚颂姜螈寿。人间娘祀蚕,天上姆居斗。古今数大事,不出妇人手。所以称阴阳,阳阴则不受。亦无言牡牝,而但云牝牡。某月系每日,月先而日后。地天则交泰,天地乃否否。以数对较之,奇本不胜偶。以身近取之,左亦不敌右。名为实之宾,内外定已久。揖让变征诛,实皆由彼妇。妹喜与姐己,不幸逢其丑。太姒与邑姜,幸则享其厚。”此诗发皇阴教,左袒女权,在当时或为游戏之作,在今日则不幸言中矣。惜不及起作者于九原而质之。

二八八、竹坡纳江山船妓事,前已纪之。忍堪《杭州杂录》之一云:“桐濑江山九姓船,好姻缘是恶因缘。休官换得同年嫂,强胜邮亭一夜眠。”亦及此事。“同年嫂”,铁云诗凡数见之,自注:“江船妇称同年嫂者,向不解其名义。篙师为言,凡业此者,皆严郡人,盖‘同严’耳。‘年’、‘严’南音无别。”戏为诗云:“只知苏小是乡亲,谁识严陵亦故人。宋嫂羹汤调自好,吴娘歌曲听谁真。纱窗掩雨眠双桨,罗袜裁云印一尘。惆怅芳年有华月,几钱能买此青春?”又《江山船擢歌》云:“不住楼台只住船,一家一水一同年。绿波开镜低头笑,红豆安床枕手眠。”以此入诗,亦一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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