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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天造有心托友傅文魁无意(2)

过了年余,忽然苏州桐油长了,他六百两银子桐油,就卖了一千两有余,又思量要到芜湖载那一半来卖。不期李贵忽然生病去不得,欲要自去,又怕往返跋涉,因与傅星商量道:“怎得一个人去载来方好?”傅星乘机说道:“弟蒙长兄厚爱,意欲代劳一往,但恐相信不深,未敢当此重托。”李天造大喜道:“兄若肯去最妙,大丈夫千金一诺,有甚相信不深?”傅星道:“长兄既肯见托,可写信,弟明日即行!”李天造欣然写信。行主人闻知此事,因悄悄对李天造说道:“我闻知傅客人与老相公不过是一面之交,怎么便以千金相托?莫若老相公写个信,我行中差的当人去罢。”李天造道:“钱财儿女都是命中带来,就托他去,料也无妨。”行主人见他主意定了,不敢再言。次日,李天造将书信付与傅星,又取十两银子赠做盘缠。傅星接来,别了天造,一径到芜湖主人家,将书信付与。就说知苏州桐油长了,前日载去一半卖了一千两,如今要载这一半去之意。行主人道:“近日我这里桐油也长了。这一半,虽卖不到一千两,九百两却是有的。虽比苏州少些,却也省了路上担干系,并雇船纳税之费。”傅星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若有九百两就卖了也罢。”行主人得了言语,不两三日,果然卖了九百两银子。交与傅星道:“何如?岂不强似到苏州去卖?”傅星把银子一封一封兑明包好,收入房中褡裢内。

你想一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都在他手里,怎不动心?这夜事在心头,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心下想道:“我一生从未曾见这些银子,今日既到我手,却又交还别人,几时再得他来?况我女儿又当在别人家受苦,若拿这银子回去,赎了女儿,招个女婿,教他做个生意,养我下半世,岂不是晚年之福?若囗囗然执了小信,回去交还他,他不过称我一声好人。难道肯将这银子分些与我不成?”又想道:“只是李老爱我一片美情,我如何负他?若欲负他的银,恐天理难容。”又想一想道:“天下之财,养天下之人,那有定属?前日在他,便是他的,今日在我,便是我的。若定然该是他的,他就不该托我,今既托我,自是他误。我既到手,再要还他,岂非又是我误?况且李老尚有千金在手,还是个财主,不至穷苦,假如他桐油不长,两处只卖得千金,他也罢了。我这财主是落得做的。”又想道:“是便是这等,只是日后怎好相见?”又想道:“人世如大海一般,你东我西,那里还得相见?”算计定了,天亮起来,对主人说要回苏州,却悄悄取行李,搭了上江船,回武昌故乡而去不题。

却说李春荣在季寡妇家固想父亲,恹恹成病,亏季寡妇尽心调理,方觉好些。李春荣因想道:“我记得父亲入水之时,抱着我说:‘他死罢了,留得我在便好。’此无过要存李氏一脉。莫如硬着心肠,忍死挣个人家,以慰父亲九泉之望,岂不是好。”主意一定,身子渐渐好了。遂安心读书,读了年余,胸中通透。这年适值宗师考武昌,他与母亲说知,就在县里报名要去考童生。原来白杨湾到武昌县里,尚有三十里远,他雇船出门迟了,直至黄昏方到,不便寻宿店,就在船中宿了。此时是念三天气,一觉醒来,将有四更,残月初起。忽听得岸上有人啼哭将来,李春荣惊讶道:“如何此时有人啼哭?”忙坐起来,侧耳细听。觉道,哭声娇细,是个女子,渐渐近来。暗想:“奇怪。”忙披上衣服,开了船门,跳到船头来。看见一个女子,约有十五、六岁,身穿青衣,一径望水边啼哭而来。李春荣看见光景是要投水,忙上前拦阻,那女子向水中一跳,急得李春荣连声叫道:“不好了,有人投水!船家快些来救!”等不得船家起来,先自跳入水中。幸得河边水浅,只淹得尺余,尚可文脚。李春荣扯住不放,又扯他不起。二人正在水中扯曳,幸喜船家听见,也赶来跳入水中,方将那女子扶上船来。李春荣就叫那女子和湿衣拥入被中,又叫船家点起灯来,自己换了湿衣。因问女子道:“姐姐为何投水?”那女子一时说不出,呜呜咽咽,只是哭。李春荣再三劝解。忽岸上两三个人,灯笼火把赶来。听见船中哭声,遂跳上船,钻入舱中,看见女子坐在铺上,便叫道:“好了,人在这里了。”又见李春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官人,便放刁说道:“我只道是这丫头私自逃出,却原来是这厮拐带。”

李春荣听见大怒道:“你这人好没分晓,这女子来投水,我们偶泊船在此看见,一片好心救他起来。怎么说是我拐带?”众家人道:“既是投水,就该在河里,为何在你铺上?”李春荣道:“投水自在河中,捞救起来,终不然还在河里?”众家人道:“若是好心捞救,就该送还我们衙里,怎么窝藏在你船中?明明拐带,还要强嘴!”就着一人先去报信。李春荣道:“方才救起,尚未曾问明白,叫我送到那里去?”众家人道:“我们万乡宦衙里,那个不晓得?”说不了,那报信的家人,拿了两条麻绳来说道:“老爷吩咐,既捉住拐带贼人,可都带回去,明早送县。”遂将一条绳套在李春荣项下缚住,又一条绳也将那女子缚住,急得李春荣大叫道:“有这等冤屈事,我好心救人,到被人陷害!”众人哪管他曲直,横拖倒拽,李春荣只得跟他上岸。那女子上岸大哭,又要投水,众家人那个容他?不多时扯到万衙。

此时尚未天亮,等一会,天大亮了。拿一个名帖,将二人扯到县里来。李春荣就如羊落虎口,无法奈河。那女子看着李春荣哭道:“都是奴家带累官人,官人不要着忙,奴家就拚一死,到官也要说个明白!”李春荣道:“总是我年灾月厄,与姐姐何干?”

直等到辰牌时候,县官方坐早堂。万衙家人候投文毕,便拿主人名帖,带了二人进去,跪下禀道:“家爷拜上老爷。”因指着那女子道:“这丫头是家爷房中使唤的。”又指着李春荣道:“昨夜四更被这不知姓名男子引诱拐带,幸本衙知觉,急急追寻到水口船上拿获。今带在此,求老爷正法。”知县听说,遂将二人一看,见李春荣少年俊秀,不像个拐子。那女子虽穿青衣,而骨骼端正,并不是丫头模样。因叫李春荣到案前问道:“你是何处人,叫甚名字,为何拐万衙使婢?”李春荣忙磕头道:“小的是本县人,叫做李春荣,自幼读书习文,指望上进。昨因老爷有明示考试,小的特来赴考,不期昨日黄昏,船才到水口。就在船上歇宿。到四更时分,忽听有人啼哭,忙起来看,却是这个女子投水。小的一时不忍,就叫起船家,同跳入水,救这女子上船,问他详细,以便天明送还。不料这些恶仆,倚势赶上船来,不问缘由将小的钻打,说是拐带。有此冤屈,求老爷电察作主!”知县听了,又叫那女子上去问道:“你是万衙丫环?叫甚名字?还是被李春荣拐带出来,还是有甚冤苦,自去投水?须直直说来,免我动刑!”那女子道:“奴家傅氏,父亲傅星。自是良民,怎说是万衙丫环?只因父亲借万衙十两银子,因生意折本,一时没得还他,他就使势将父亲毒打,把奴家抢去作丫环使用。经今二载,百般凌辱,苦不可言。今又要强奸奴家,奴家思良家女子,怎肯受此污辱,情愿投水身死,以表清白。幸遇这位官人捞救,反赖他拐带,真是冤屈无伸。望老爷明镜救拔无辜!”知县道:“你父亲如今在那里?”傅氏哭诉道:“父亲自遭万衙毒手,逃往他乡,杳无音信,不知生死。”万衙家人忙禀道:“这丫头巧说,老爷不要听他!他父亲卖了他,自往江湖去做生意去,怎说是毒打逃走?我们乡宦人家讨了他来,不作丫环,难道讨他来做小姐不成?他既投水,怎生投在后生船上?这后生明明是拐子无疑,假称童生赴考,求老爷尽法!”知县又叫李春荣道:“你既是童生要来赴考,必晓得做文章。我今无暇考文,且出一对与你对,若对不来,假冒童生,这拐带之事是真了。”李春荣道:“童生愿求老爷出对。”知县取过纸写出一句道:“礼别嫌疑遇色而动君子乎?”

知县写毕叫堂吏连笔墨递与李春荣看。李春荣看了,忽然有触,遂对了一句,呈与知县看,道:“道存拯济见溺不援豺狼也!”

知县看了欢喜,就有怜才周全之意。因叫万衙家人说道:“我看这事投水是真,拐带是虚。但投水未死,拐带无发,俱不深究了。这傅氏既是你老爷买来使用,你可领回去罢。”家人道:“这丫头现在这男人船上提获,众人眼见,真正拐带,何必更要证见?”知县道:“若真正拐子,这女子既上了船,自应登时逃去,安肯住在水口等你们来找寻?况且这女子下衣尽湿,投水无疑。若要追求,便有许多不雅!莫若领回去为妙。”万衙家人被知县说了几句,开口不得。到是傅氏听见叫领他回去,便哭起来道:“奴家出来投水,原为受他凌辱不过,若依旧跟他回去,奴家也不消出来投水了!情愿死在老爷台下,决不愿到万衙去!”知县道:“你父亲少了万衙银子,你不去却教谁人收留?”傅氏道:“奴家父亲只少他十两银,怎便准折人家子女?”知县道:“准折他固不该,然少他银子,也没个白白断回之理。”因对李春荣道:“你捞救这傅氏自是一点仁心,但他虽离鱼腹,却未脱火坑。你何不代他纳了十两债银,便是始终之德了。”李春荣道:“小的捞救这女子,是一时恻隐,出于无心。今若代还债银,领回女子,是明明拐带了。小的既业诗书,怎敢为此不明不白之事?”知县听了,道:“这也说得是。”因对傅氏道:“这却没法奈何,你且到万衙栖身,等待父亲回日,自来赎你。”就叫万衙家人速速领去,万衙家人看见不是风势,便起身来领。傅氏见来领他,即放声大哭道:“我是良家女子,怎受这般污辱?今日左右是死,决不到万衙受罪了!”就涌身往丹墀下一头触去,幸得衙役人多,遂一齐救住。知县忙叫拖回案前,吩咐:“不必性急,我自有处。”忽县门外鼓声乱响,一个老人家跑到二门,跑着叫喊道:“老爷,冤屈!救命!”门上皂隶将那人往外乱推乱扯,那人死命叫喊,声音我尚。终是傅氏女子耳尖,听了大惊道:“老爷这叫屈声音,好似小妇人父亲一般。”知县道:“这又奇了。”遂叫进来,左右带至丹墀下。傅氏望见,禀道:“正是小妇人的父亲。”知县大喜,就叫至案前问道:“你是甚么人?有何冤屈?”那老人禀道:“小的叫做傅星,就是本县子民,只因欠了万衙十两银子,二年前,被他叫一班恶奴将小的女儿抢去,又将小的毒打。小的一个穷民,无处申冤,只得逃避江湖,吃尽辛苦,今幸凑得十两银子,回来赎女。不期今早赶到,四下访问,方知他将小的女儿百般凌辱,小的女儿义不受辱,昨夜拚死投水,幸有人救起,今又假捏拐带逃走,诬诳老爷。小的赶来哭诉,求老爷救拔!”

因回头看着女儿哭道:“我那儿,苦了你了!”知县又问道:“你还他十两银子在那里?”傅星就在腰下取出呈上。知县叫万衙家人吩咐道:“傅星欠你老爷银十两,今已交纳在此,可拿文书来取去。这女子断与他父亲领回。”家人道:“这丫头是家老爷要用的,求老爷发与小的领去,就是傅星要赎,也要到家老爷处去算明方好。”知县道:“是非曲直,既在公堂断明,岂有复到私衙再论之理?况这女子性如烈火,倘有疏虞,就是你家老爷也甚不便,莫若与父亲领去。”遂举笔判道:审得傅星欠债陷女,贫寒所使;傅氏受辱投河,烈性使然。李春荣仁心援溺,几遭不白之冤,本县深念,开笼作垂青之地。幸傅星遄归,以夙逋十两,追原票给还原主,事俱销释。傅氏随父归宗,并无葛藤。李春荣无辜受谤,情实可矜,候考案作养,逐出免供。

知县判毕,读与众人听,众人叩头感谢。惟万衙家人扫尽高兴,只得回去取原约来领银子。傅星领女儿出县,迎着李春荣拜谢道:“多蒙李官人好心捞救,感谢不尽!又带累官人跪官跪府,心更不安。本该请官人到寒舍拜谢,奈离乡日久,旧宅俱属他人,今日只得暂屈官人到酒肆中一叙,聊表微情!”李春荣答道:“令爱投水,偶然捞救,此亦人情之常,何足言谢?况老丈初回,尊居未定,父女重逢,万千之喜,正宜速速安置,不必以学生为念。”遂回身要走。傅星道:“李官人匆匆要行,也不敢相强。请问住居何处,以便后日好来拜谢。”李春荣道:“学生住居叫做白杨湾,渡江过去只有三十里。”说罢将手一拱,竟回去了。

傅星只得领女儿到寄放行李一个旧乡邻人家来借住。父女诉说从前之事,又悲又喜。傅星又将囊中将有千金之事对女儿说知,傅氏大喜。傅星要买一所房屋居住,又想:“我年老无子,今女儿长大,莫若捡选一个女婿依傍终身,到是美事,且待选定女婿,再买住居不迟。”因此就送了乡邻些房租,权且暂住。访问数日,并无一个可意女婿。想起前日救女儿的李官人,人才聪俊,倒是一个佳婿。但未知他有亲事否,因又想道:“我前日原许到他家去拜谢,莫若备一副礼,只说谢他,就去看看机会缘法。”主意定了,与女儿说知,备了四色礼物,叫了一只小船到白杨湾。叫船家担了盒子,访到李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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