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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济穷途侠士捐金重报施贤绅取义

崚嶒气运寒山劲,襟期万顷琉璃净,热肠缕缕尤堪敬。英雄性,千金不惜周同病。

嘘枯寒筿清声竞,相怜何必为相盟,剧孟朱家恒自命。心儿莹,高风今古宜歌咏。右调《渔家傲》

人最可鄙的,是吝啬一条肚肠。最打不断的,是吝啬一条肚肠。论自己,便钱如山积,不肯轻使一文;便米若太仓,不肯轻散一粒。论在人,就是至亲至友在饥寒困苦之中,得一升胜一斗,他不肯赠这一升;当患难流离之时,得一钱胜十钱,他不肯送他一钱。宁可到天道忌盈,奴辈利财,锱积铢累的,付之一火一水。盗侵寇劫,或者为官吏攫夺,奸究诈骗。甚者门衰祚绝,归之族属,略不知恩。或者势败资空,仰之他人,亦不之恤。方知好还之理,吝啬之无益。不知那豪杰,早已看透。他看得盈必有亏,聚必有散。何得拥这厚资,为人所嫉,犯天之忌。况蛩蛩负行,蠕动犹知相恤;岂同载齿发,听他号呼不闻,见他颠连不顾?故裴冕倾家赠张建封,范纯仁赠粟以周石曼卿。曼卿还是故交,建封直是邂逅。至截发剉荐,饱范逵于雪夜,岂是有余之家?只缘义重财轻,便已名高千古。

丈夫重声气,朽腐安足计。冯谖昔市义,名誉流无际。

故割己之有,济人之穷,难;济不相知之人,更难。济不相知之人,难;出于贫穷称贷之时,尤难。在侠烈丈夫,正自不难。这人在嘉靖时,住居浙直交界地方,相近平望。姓浦,名其仁,字肫夫。父亲籴粜生理,也有间屋儿,也有几亩田,几两银子。自小爽落多奇,父亲与他果子吃,他见侧边小厮看他,他就与了他。父亲道:“我省与你的,怎与了人。”他道:“他也要吃。”人都笑他是痴的,却他那轻财惜人的心也见了。

慷慨自天赋,匡济有夙心。何必乘高位,方飞三日霖。

将及弱冠,父母相继而亡,他衣食棺槨,尽着银子用。还起一所大坟,只少石羊石虎。人道:“小官,死的死了,活的要活,也留几两银子度嘴。”他道:“我的日子长,我有好日。那时有衣服,扯不爹娘起来穿;有饮食,扯不爹娘起来吃;那时懊悔迟了。只这衣衾殡葬,是省不得的。”人又笑道:“这砍嘴的!弄到穷时,坟上树木,还可砍来,够几日烧。这块地,把骨头掘起了,也还有几两卖。且看。”只不知:

尺蠖有伸日,九泉无归时。莫以天下俭,逾深风木悲。

浦肫夫虽为父母用了几两银子,却喜得做人会算计灵变,有信行,又慷慨,所以立得住。却因慷慨,做不得家。身边有几两银子,遇着亲友遭丧为事,委是穷苦无聊的,也就递与他。有几吊钱,见着亲友也会经济,没有银子作本的,也就把与他。有几间房子,有个蒙师死了,只得一间屋,卖了殡葬,妻子没处存身,他就出一间与他。有个族叔,七十无子,穷得只剩孤身了,他就接来供养。一个姑娘,守寡廿余年,儿子不肖,不顾他,他就接来养了。弄得房子不成片段,人道是孤老院了。

誓生寒士颜,广厦自不惜。

有几亩田,有个族兄浦其良,因解白粮遭风失水,赔补不来,把他田盗卖与人。那人来起业,族兄来情恳,他就也不与分辩。人劝他告状。他道:“族兄不幸,为公破家,义当佽助。他若来挪借,也要应他。已去之事,徒把钱送在衙门,争甚么要紧。”却似个怕事怕官司的。他却拿别个的事,也敢作敢为,不曾懦弱。

杕杜有深情,羞为虞芮争。肯教负劲骨,乃作女儿行。

近村有一盛寡妇,是个大家,祖是孝廉通判,夫是秀才。早寡,一子一女尚幼。有一所祖遗房子,二三百亩肥田。有个侄儿不长进,欺他孤寡,将来投献一阵副使家,也不知曾兑价不曾兑价。八九个狼仆,驾了两只帐船:前堆蛮石块,尾插飞虎旗。写陈府,两大灯笼。出跳板,三枝快橹。密架着叉扒棍棒,稳载着蛇蝎虎狼。到来镇镇女男惊,眼见家家鸡犬尽。风响一声,到了岸。扛了一个望隆节钺牌匾,竟到盛家。把他三四十年的一个昭代循良牌匾除下,将新的钉上。带了他侄儿来,道:“盛家得了我衙中产价一千二百,房屋田地,都要起业。盛家五日内出屋。”又对附近租户道:“明日大相公来钉界,你们写租契。”叫出向来主管,使他打合,每亩要银一钱,折东五分,方与租种。寡妇出来要争执,这干豪奴那由分说,只叫快搬屋,不要讨没趣。跳上船,一通锣去了。

帝阍不可叫,豺虎正横行。寡妇又气又惊,无可摆划。

两个管帐的管家道:“这定是族里将来投献。却没个没产的得钱,有产的白白出屋之理。”众租户道:“论理,如今原是个没理世界。只是另写租契,要我们钱半一亩,况又中人要钱,如何得来!归了城里乡宦,管家出来,催租收租,都要酒饭。一到冬至,管家们不在家中吃饭,皆在租户人家打搅了。朱签告示,头限二限三限,收租那里少得一粒。就是遇着年程不好,收不起,少他一斗二斗,还盘算得起。少了一石两石,一年一个对合。有田产,写田产;没产田,写本身。写田产,拚得起了去罢了。写本身,一年还要纳帮银。帮银缺欠,拿回吊打。打死只是家主打死义男,空丢性命。如今我们这村里,也种不田成了!”

不必天有蝗蝻,苦是人中蟊贼。过处地赤村空,望里烟消火灭。

巧是浦肫夫走来,见众人在那厢,打呆桩,读苦书。他道:“列位!你们依着我做,随我走,包你陈家起不业成。”众人道:“你是甚计?”浦肫夫道:“陈衙倚知县是中人的门生,所以横行。不知这知县要做好官,极避嫌疑。明日先打他一个下马威,拥到县中告状,知县料只听我。只要你们帮助我一帮助。”众人道:“只怕惹出事来。”浦肫夫道:“惹出事来,都我承当。”众人道:“要打,要跟告状容易。只是今日说得好,明日恐你不肯走出来。”浦肫夫道:“岂有此理!只明日叫打便打,叫住便住,不要打他致命处。”

马陵万弩伏,减灶诱狂夫。

到次日,果然一只大船,随了五七只帐船。里边坐下一个陈公子,挟了两个妓,带了两个陪堂,点鼓鸣锣,望这村庄来拢。这公子呵:《黄莺儿》:时服试玄绡,衬轻衫,艳小桃,玉环低压乌巾巧。袜棱棱一条,步轻轻几摇,缓拖朱履妆成俏。假风骚,肉麻大老,他道好丰标。在那厢与这个妓玩呵:前腔:秾李两枝娇,闹东风,压柳条,飘飘漾漾来回扰。傍花梢一招,向花心一挑,颠狂体态难医疗。恼妖娆,蒹葭玉树,说甚好知交。这两位陪堂呵:前腔:肩耸泰山高,落汤虾,只曲腰,人言未听先呼妙。助清歌扇敲,献殷勤步劳,低言似恐人知道。也心焦,声声大叔,怕是管家乔。先是那管家上岸,叫众租户迎接大相公。那浦肫夫当先,领着这干约有六七十,走到岸边。他先叫人把近岸地上泥,掘松在那里。这陈公子幸未上岸,搂着一个妓,靠在船窗看。只见浦肫夫对着他道:“你甚么乡宦,敢占人田产!”陈公子正作色,要查甚人。那浦肫夫叫打,岸上人一声喊,泥块头如雨点下来。

重耳适卫,野人与块。亦孔之羞,自作之怼。

帐船忙撑过河,少也招半船泥块。大船急卒撑不动,后梢忙驾两枝橹摇,那里移得一步。是前后缆不曾解得,板闼尽已打碎。桌上碗盏花瓶香炉,都已打坏。人打得没处躲。浦肫夫叫只打公子与助恶家人,陪堂与两个妓女,不要打他。陪堂便躲在妓女身边。一个管家对公子道:“岸上都看着你。快除去巾儿,脱了海青,到梢上来。”公子便也从命,扒到梢上,扶着橹,充做梢公。梢缆用刀割断了,头缆摇得紧,挣断了,到得对岸。浦肫夫已将新牌匾,对船上敲得粉碎。

送到新来匾额,却似隔岁桃符。

陈公子脱得身到家,忙叫人做状,告地虎打抢。

不期浦肫夫已合了人,竟到县前叫屈。县官已知陈家向来纵肆。这番浦肫夫说,众人哭叫,道:“他欺凌盛家孤寡,白占田产,横索众户租息。”知县倒即刻差人拿陈家人,抚安众人,令他复业,陈公子如今告不得打抢,来辩契买。知县道:“孤寡的田产,孤寡不出契,明是投献了。这干家人,毕竟是要处的。”公子道:“看老父体面。”知县道:“正所以为老师。”再三求,只拿中人与盛家侄子重处了,以绝投献之路。浦肫夫这一举,早教陈公子产又不得,反吃了一场亏,坏了一只船。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

到此,人知浦肫夫自己产任人盗卖,不是没本事,只是个轻财重义。

一日短粜,在城中讨帐,遇见本管里长姓戴,来纳条银。不料在县前被贼剪去,没得上纳。官又要比卯,甚是慌张。浦肫夫见了,问起缘故,就将身边,讨得六七两银子,递与了他,省一番责打。

不必西江水,枯鳞已更生。

这里长也是个有家事,要体面的人。得他周旋,甚是感激,道:“大凡甲首见里长,说苦装穷,要他一二钱丁钱,也不知几个往还。他这等慷慨,是个好人。”到家,就将这主银子去还他。浦肫夫道:“便从容,何必这样急。”就留他吃饭,都自己整治。里长因知他亲事高不成低不就,道:“兄弟已过二十了,怎尚未婚?我看短粜可以养身,不可成家。我有几两银子与兄,并不计利,兄可在略远处做一做。”第二日,着人接他到家,兑出二百两银子,道:“兄著嫌少,不够转活,停十余日,再凑一百与兄。”

长袖资舞人,宝剑献烈士。

浦肫夫择了个日,腰了银子,叫了只船,走常州。过得吴江,将到五龙港,只见一只船横在岸边,三个人相对痛哭,还有三四个坐的卧的,在地下呻吟叫痛。浦肫夫道:“这一定是被劫的,不知要到那里去。天色寒冷,衣服都被剥,不冻死也要成病,这须救他。”船家道:“才出门,遇这彩头。莫要管,去罢。”浦肫夫喝道:“叫住就住,还摇。”船家只得拢了。浦肫夫跳上去问,原来是福建举人。一个姓林,一个姓黄,一个姓张。诉说到此被盗,行李劫去,仆从打伤,衣服剥尽,往京回闽,进退无资,以此痛哭。浦肫夫道:“列位到京,可得银多少方够?”林举人道:“路费,一人得三十金。到如今,衣服铺陈,也得十余两。”浦肫夫道:“这等列位不必愁烦,都在学生身上。相近苏州,就在此制办,以便北上。”就在近村,打些水白酒与他汤寒,又把自己被褥与他御风。

风雨绿林夜,谁怜范叔寒。解衣更推食,此德欲铭肝。

到了苏州,在阊门边,与他寻了下处。为他买毡条,绸布做被褥,为三个举人做衣服。失了长单,为他府中告照。又赠盘费三十两。这三个问了姓名居址,道:“异日必图环报。”两下相别。这三个似:病鸟脱弹丸,远逞凌霄翮。但只这浦肫夫似:

冯谖市义归,鼓箧何寂寂。

如今仍旧只好短粜了。回到家中,巧巧遇着戴里长,道:“浦兄怎回得这等快,粜得多少?”浦肫夫道:“五龙港遇著三个会试举人,被盗劫了,行李盘费俱无。我将大半赠他,如今仍就短粜。”若在他人,毕竟道这人不承挚带,想是嫖去了,赌去了,或者欺心造这谎话。那戴里长信他是个侠人,并不疑惑,只说:“我那一百两银子,已措足了,还来拿去营运。”浦肫夫也不推辞,竟去取了。

取予尔我忘,肝胆遥相照。管鲍穷交时,异世想同道。

浦肫夫原是有手段人,看戴里长如此待他,自家去做生理,却也做着,没个不利的。就是这三个举人,想起穷途间,便是亲友,未必相顾。他做生意人,毫厘上用工夫,吃不肯吃,穿不肯穿的人,怎为我一面不识人,捐百余金,固是天不绝我三人,他这段高情不可泯灭。如今我们三人中,发得一两个去,去报答他才好。巧巧这年,三个人一齐都中了。浦肫夫在家中,买张小录看了,道:“也不枉我救他一番。总之命里是个进士,我不救,别人也救。”先时,人闻得他救这三人,有的道:“是个好人。钱财是难得的,他肯舍。”有的道:“做别人头研酱。把与他的,是戴家银子,他却做好人。”又有道:“就是别人银子,难得人好意。将来生息,也可养家活口。现在三十来人,娶得头亲事,也是好的。况且这三个人,得知真举人,不是举人?就是这些读书人,极薄情。与他银子,是一样脸。要他银子,又一样脸了,倒不如丢在水里,也响一声,自古道,好人是阿呆表德。小浦也是个真阿呆。”啾啾燕雀噪,鸿鹄心岂知。这时闻得会场揭晓,有来问的,道:“三个内,有个中么?”浦肫夫道:“都中了。”那人道:“这等你一生一世,吃着不尽了。可央人做通启,备些礼物,雇个人送去,贺他一贺,不要冷了场子。”浦肫夫道:“我当日不过一时高兴,原没有结交望报的心。如今人情,得知何如。宁可他记得我,不可我妄想他。”却也丢开一边。

一饭自怜国士,千金岂冀王孙。

只是那三个中了的,倒越想起浦肫夫来,道:“当日没他赠盘缠,如何得到京,成此功名?没他做衣服,冻死了也做不官成。”三个计议,要在浙直地方,寻个近他处,照管他。

恩深洽肺腑,感宁间朝夕。期将隋候珠,报此情脉脉。

不料黄进士选了个兵部主事,林进士选了馆,只有张进士,人上央人,讨得个常州府推官。这两直叫八差地方。抚按之外,操院、漕院、学院、盐院、巡漕、巡青、巡江、京畿,个个要举劾。举的好再举,劾的难再劾,是极难做地方。他只为报恩心急,只得就了。将行,林黄二位,都有礼有书托张四府,城外郊饯。林黄二位道:“浦肫夫患难之交,今日年兄为我们看他,异日我们也代年兄看他。恐他来时,以布衣相嫌,年兄要破格相待。”张四府道:“这小弟事,未有不尽力的。”

唯有衔恩处,镂心未敢忘。

张四府便道到任常州。大凡钻营结纳的,也会冷灶里着一把,他却不放松了。中式有贺,到任有贺,歇了半年三个月,就要来寻趁了。浦肫夫终是生意中人,不在行。又图报之心甚淡,不曾去寻邸抄,看大选报。常州是他出入路境,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张举人。倒是张推官不见他来,差一个人带了二十四两银子,两匹潞绸,并自己候书,林黄二位书礼,来寻他。叫在籴粜行中寻,也寻了两日,到家又是不在。问他两邻,道:“他平日只在江湖上,不甚在家。”问:“几时回来!”道:“出路的人,那里期得定。”问他家眷,道:“三十来岁人,又不是名进士举监生员,不过商贾之家。定要选甚名门巨族,不肯娶个再嫁农庄人女。如今弄得没个妻室,铁将军把门。”差人只得回覆。

自分丹穴雏,栖托碧梧里。萧森枳棘林,未肯集其趾。

张四府摇头不信:“你差寻了。岂有拿得百余两出的人,中年尚无家室?”正要修书,央个沈同年寻访,却值代巡委查盘苏州。他到苏州,就发牌查盘吴江。此时正遇浙直旱蝗,米价腾涌,籴粜的都获了重利。浦肫夫自团风镇,贩了五七百米来,进得京口,闻戴里长儿子为事。他叫伙计押船,自到家中,与他料理。却是里长儿子戴簪,充参吴江库吏。县官朝觐留京,他去时曾在库申取用些银两,将自己名下纸赎抵补。又预放去次年人役工食,一来示恩,二来也得些头除,为入觐之费。不期接署一位三府,初时怕他一个将来两衙门胡乱交盘。去后只与库吏算帐。抵补的,道我不与他人拾尾巴,不肯追比;预借的,道我饭碗里的,他如何吃去,不与开销。都作库吏侵欺,要追赃问军。

常道权官打劫,如何替人作贼。放去行取科道,只向吏胥取息。

浦肫夫来央人打合,道:“工食是要放的,只早了些。如今代出一个工食头除。纸赎,库吏赔一个加二分例,求三府追比补库。”正在讲说,那陈公子怪浦肫夫作倡,坏他体面,要寻他事,奈县尊在不敢。喜得县尊去了,他访他米船,将近吴江,差人邀住。首他违禁牟利,漏贩越界。三府将浦肫夫来拿了,签两条封皮封了船。要入官,又来讲价。不为百姓图利,只开自己诈端。

巧巧张四府到,相见公事毕,临送出时,道:“此处有一浦其仁,烦寅翁一访!”这“访”字,三府却认错了。出来对心腹吏书道:“这地方有个土豪浦其仁么?”吏书道:“现为漏贩,老爷铺在铺里。”三府道:“想按院要他,明日先起批解,查盘厅。”到次日起解,浦肫夫道:“我正要见上司。我船须是湖广船,芜湖许墅俱有船票。禁须禁本地贩出,不曾禁别地贩来。”解人早将来铁链了。到厅前,皂甲炒班里钱,也去了五七千钱。还讲打钱,一下多少。进见投批,解子禀:“浦其仁解到!”四府忙抬头看,只见浦肫夫带了铁链,跪在丹墀里。四府便对解人道:“谁叫你锁来?少打!快掩门,去了锁,取浦相公方巾色衣。”自下厅,一把扯起,扯入后堂。浦肫夫却认得是张举人。

缧绁叹穷猿,谁明薏苡冤。

那知南面者,竟是旧王孙。听事吏外边去借得一顶巾、一领道袍来,与浦肫夫。浦肫夫道:“犯人不敢。”张四府道:“这是县官因我访恩兄,误了如此。恩兄休要见罪!”浦肫夫道:“实因贩米,遭人妄讦,适才铺中解来。”四府道:“纵有甚事,有小弟在。”定要分宾主坐了。自发一两银子,叫县中备饭。道:“林黄二年兄致意,有礼与书,前差人送来。道兄无家室,果有此事否?”肫夫道:“委是未有。”张四府道:“兄几时丧偶?”肫夫道:“并不曾娶。”四府道:“这甚奇了,是何缘故?”肫夫道:“实因高不能攀,低不屑就,蹉跎至今。”四府道:“这等兄虚过十余年青春了。小弟央沈年兄为兄图之,定要得一佳偶。”

君才齐伯鸾,宜偶孟德耀。染翰向春山,嫣然成一笑。

又道:“兄有甚事,可来讲。我吩咐门上,有帖即刻传进。”肫夫道:“有一事不好遽然相渎。”四府道:“有话但讲。”浦肫夫道:“其仁三十无妻,缘何有余财相赠。委是义兄戴雉城,借我资本。当日相赠,他无憾词,复又借我资本。是其仁得行其惠,戴兄为之。若无戴兄之盗,其仁虽有热肠,无以相助。今其子为库吏,前官支给,后官不与开销,强要坐赃坐罪。若大人能为昭雪,正是寻源之报。其仁并非谎言,希图取利。”四府道:“戴兄事,仁兄事,明日封一呈来,小弟即为清白。此外有绝大事,不妨来说。当为兄作置产娶妻之费。”

受恩深一饭,报敢惜千金。漂母虽无望,韩侯自有心。

次日,果各具呈。四府请三府面讲,道:“米贩自楚中,有各关税票,这非境内贩出。还宜严处首人,以止遏籴之风。戴吏纸赎,抵补见有发落簿,这亦去任官常做的,在寅翁一征比之劳耳。工食既有领状,便非吏侵。这两呈俱有理,寅翁可为一行。”三府回来,将浦肫夫米船,即刻放行。入官的入不成了,还将首人打了枷号。戴簪事,抵补的竟与追比,给放的竟入销册。莫说军罪,不应也不问一个。那戴家又省了愿赔的头除,愿送的分例。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红老鼠,叫戴吏打合,有事来说,助四府赠娶。

上官发恶,下官捧足。一语春温,枯黄生绿。

沈进士奉承这同年公祖,差出媒婆来,为浦肫夫寻亲。偶然说着那盛寡妇女儿,已十七岁,寡妇念及他恩,一口应承,不计财礼。

当年仗义时,已作赤绳系。

四府时常着听事吏来讨事,浦肫夫道:“张爷宪纲衙门,我也不敢来,事也不敢说。”张四府甚不过意,向沈进士借了二百两,送他聘娶。这沈进士借了二百,少也要说个四百两扯直,一一如命。自此浦肫夫婚姻虽迟,终得了个名门艳质。

明月笑床虚,衾绸怅有余。婵娟喜新得,矢冶胜芙蕖。

援从南方驻兵处拉了一车薏苡,有人上告是一车明珠文犀,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张四府知他性格,是不急于钱财,不肯轻来干渎的,都自送去。倒极轻也得百余两讲起,上门的买卖好做,不怕他走别家去,越讲得起。那肫夫,恐损张四府名声,不敢动人的怨,也都将就三四件,却也起千余金。先时浦肫夫没个家室,吴头楚尾,日日在外。如今三十来少年,捧了个娇娘,你贪我爱。便道江湖上险,不思出外,止发本,着几个伙计走水。祖遗房屋,久不在里面住,败落了。如今前厅后楼,改造一新。两亩田,族兄卖去,他便赎回。旧时使势陈公子,父亲死在任上。平日投献田产,准折子女,俱来告状。官讼牵连,家资销拆,反将田产卖与他,他都用重价收买。

逆取难逆守,悖入必悖出。沧桑变须臾,贪夫可知抑。

前时浦肫夫还是个倒转鬼,如今做了个田舍翁。

似此年余,只见黄主事有书与张四府,道:“浦兄家室之事,年翁业已任之。前程一节,弟效一臂,可资之北来。”是黄主事为他纳监。为他寻同乡保结,为他纳银,移文本地,取里递结状,要张四府打发进京。浦肫夫美妻厚产,前池后园,尽自快活,那肯出门。如今捉猪上凳,张四府又寻了两件,合五六百金,与他安家,作路费。原先浦肫夫带顶假巾,如今真巾。前边见官府,头巾圆领,札付礼部儒士,如今的确北雍监生。

只是黄金多,便尔头角改。何必恋寒灯,沉沧在学海。

浦肫夫终不忘情戴家,也为戴簪援了两考,一同进京。

到京,林黄二位,就来相见。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这林吉士有个至亲,做南直学院。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进学,肫夫将来送了戴里长次子戴缨进了学。但他的情还不尽,浦肫夫又言起前情,引戴簪见了林黄二位,二位亦加礼貌。肫夫在京盘费,在监贽仪,都出在黄主事身上。一年,二人为他讨面情,竟作历满拨历。时肫夫自与三位患难相与,荏苒早已四年。林吉士散馆,得个浙江道御史。黄主事改了吏部验封司主事。吏部官说吏部事,极是容易。两个援纳考中,浦肫夫得个县丞,戴簪得个典史。虽非紫绶金章,也是牧民父母。

有了钱又有势,没事做不来。两个也就候选。不期林御史轮差,该是浙江。自到黄主事寓中,道:“这次担子该交与我。但我巡按浙江,不好为人讨浙江缺。这托在年翁。”那黄主事又会弄手脚,一个乌程管粮县丞,一个长兴巡捕典史。两个领了凭,拜谢黄主事出京。黄主事还为他发几封恳切书,与守巡堂尊四府。只为谊重丘山,不惜报同蛇鸟。

离京到常州,去见张四府。张四府自他进京,也时时差人送礼照管。这次又赠他上任之费。两个到了家,少不得拜客祭祖,阔绰一阔绰,一水之地,带家眷到了任,投下荐书。吏部书,有个不奉承的么?批词便已不脱,及至林按院到,又有美差。上司知他与代巡有一脉,又加假借。两人在任,都攫了五六千金。任满,亏这三人力路,浦肫夫还做个沔阳州州同,戴簪陈州吏目。三人犹自照管不懈。倒是这两个识休咎,道:“银子擢些罢了。日日向人跪拜,倒不如冬天炉煨骨柮,白酒黄鸡;夏日绿树芰荷,青菱白藕。”都致仕回家快乐。总之杰士是个拚得。贫穷时也拚得财,得意时拚得官。两件总是个看得财轻。故浦戴皆世所难,若三君之厚报,不为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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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胞兄刘绍棠

    刘绍棠是我的长兄,兄弟相差十二岁,整整一旬。新中国诞生之初,阳光灿烂的日子,大哥像运河乡旁、篱边路畔一朵饱含泥土芳香、顶着晶莹露珠的鲜花,绽放在五十年代的文坛。他十三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独具风格的小说,以清新的“山楂村歌声”,欢快热情地讴歌年轻共和国日新月异、欣欣向荣、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而展露出文学才能的尖尖角。于是,声名鹊起,大哥被人或善意或恶意、或褒或贬捧为“神童”“天才”而红遍全国。那时的我正处蒙昧未开的孩提时代,对大哥的“大红大紫”没有半点儿记忆,更没有沾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实惠。
  • 腹黑王爷冷情妃:盛世红尘

    腹黑王爷冷情妃:盛世红尘

    二十多年前,一场巨大的阴谋,有人笑着,有人恨着。二十多年后。她,命定凤鸾之格,却试图逃离宫闱;三皇子,野心勃勃、志在天下,曾经视她只若一枚轻贱的棋子,却在一次次的交锋中乱了自己的心;他和她,青梅竹马私定终身,谁料风云突变,相爱的人咫尺天涯,痛了她更痛了自己;她妩媚动人,将心错给了他,又将身体给了不想给的人,注定了她的人生从此堕入悲剧的轮回,她也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他,狂放不羁,浪子的表面下,隐藏的却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复仇之心。当一切真相浮出水面,最终谁能登上那权力的巅峰?这一切到底是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
  • 愿为同林鸟

    愿为同林鸟

    如果说父母双亡,自小乞讨还不够惨,那么被师父一剑穿心来个透心凉一定可以引起他的同情了吧。结果....我还是扑街了
  •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视阈下的客家优良传统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视阈下的客家优良传统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视阈下的客家优良传统》率先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与客家优良传统有机联结起来进行动态考察和研究,主要阐释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视阈下的客家优良传统形成的社会历史条件;重点剖析了客家优良传统的基本表征、主要结构、重要功能;充分肯定了客家人对马克思主义指导思想的认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的追求,深入挖掘了客家优良传统蕴藏的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以及社会主义荣辱观的丰富内涵;全面研究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与客家优良传统的互动机制;努力探讨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视阈下弘扬客家优良传统的路径选择;客观评判了客家妇女在国家兴亡面前表现出的爱国情怀。
  • 代嫁贵妻

    代嫁贵妻

    她穿越到一个封建的家族里,本应该是好好的官家小姐,却被打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好不容易凭着自己的机智和前世所学的医理知识捡回条命,却要面对亲娘的落井下石,嫡母的一再陷害,还有嫡姐再而三地抢她的好姻缘。泥菩萨都要被激出三分火气。是见招拆招,还是一一还击回去?当然是巧计连连,要一步紧跟一步的还回去!但是毕竟人单力薄,敌不过整个封建制度,当她被逼要嫁给一个快要死了的老家伙冲喜的时候,她不得不违心地选择代替妹妹嫁给安平候府三公子——一个患了怪病的哑巴。成亲当天,候府世子爷仍顶着那张迷死人的笑脸来替弟迎亲,终于熬到洞房的时候,世子两眼放光,拿起称杆就想挑了盖头对新娘子的美颜先睹为快,孰料一只杯子横空飞来,热水烫得他手指立即起了泡。回头一看,他的哑巴弟弟穿着大红喜服正笑嘻嘻地大摇大摆走进来,一把挡在新娘子前面,斜着妖娆的眼睛对他说着唇语。“既然是大哥为我做的媒,就应该知道规矩。若是大哥也喜欢她,总也得要等我死后才能将她转房不是?”
  • 玄灵道圣

    玄灵道圣

    宇宙浩劫,万神陨落,为了生存而创造出新的宇宙名曰域别称幻冥天域,而众神成功创造出来却得到排斥,导致众神覆灭被浩劫吞噬。经过无数岁月温养,这片大地滋生出诸多生灵自成一界,而在这天域势力错综复杂,其中一名少年因为家族磨灭,走向复仇道路,一路与魔法和众强者周旋为了生存而战斗着。纵横这天域成为至强者,机缘巧合之下进入魔法学院,让自己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魔法与道法的融合,群雄争夺排名,魔法与道法的对碰,法神与道圣的对决,众多隐藏的诸多强大古老势力也分分浮出水面,剧情以巧妙的旋律展开…………。
  • 岁月的情帆

    岁月的情帆

    “在一层鹅黄霞影余辉里,一对对归巢的鸟侣飞鸿携翅低吟,又轻悄柔缓地停栖在深灰色的晓夜丛林中。”作者记录下的故事大多是平淡的,夹带着他自己的情感独自品味生活,如他所说“回味人生聚散无常,也恰是这一点,使我们更应该格外珍惜这份心灵默契通达的和悦。”
  • 泣血诛神:噬魂女王乱天下

    泣血诛神:噬魂女王乱天下

    【蓬莱岛原创社团出品】【女主先强再弱再强势崛起,本文慢热型,之间至后半段绝对精彩,接洽了我第一本文里的重点人物】想她封灵界第一天才,却识人不淑一朝身死,穿越重生竟是废材小姐,遭人冷眼,被人欺凌,叔可忍,婶婶不能忍,本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绝地反击,却因能力不足被人重伤!梦中桃林,与神秘男子的一夜缠绵却怀上怪胎,神龙山上的新婚之日,新郎却化身吸血狂魔!神兽山上九龙腾飞,万兽齐鸣又是为哪般?当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四大神兽,再次齐聚,她的身份终于特低揭晓,浴火重生,诞下双子,重朔真身强势归来之后,命运终把她们推向什么样的境地……?揭开万年风尘的往事,打开轮回万年的情殇,他们最终能否再次携手笑看风云……。
  • 建造狂魔

    建造狂魔

    那年,葛小天在自家地头搭了个草棚,不料,里面蹿出俩壮汉。……帝国时代啊?可这是现代社会啊!难道要我推着火炮去攻打县城?我石乐志,还是你石乐志?算了,咱们还是一起去搬砖吧,等赚了钱,再包个小工地。然后……全球建造集团成立了………………天秀集团总部群:96169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