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本身就是一部电影。她绝对是那个年代的传奇:当年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一幕少女的身体见证了她无与伦比的美好,若干年前的光头造型彰显了她性格里的乖戾和不服,电视剧里从少女到老妪的穿越是她演技的最好体现。她太像一朵玫瑰:艳丽、馥郁,刚想动手揽她入怀,却看到她一身毫不留情的刺。
宁静其实并不喜欢演戏,她喜欢画画。“画画多好啊,自由又快乐。所有情绪都能用线条和颜色表达出来。”她告诉我这件事儿的时候,我的眼神儿正在咖啡厅里昏黄灯光的掩映下,对着她不断聚焦,我的记忆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惊鸿一瞥不断重叠,以至于我没听清她接下来说的话。我突然觉得时光并不是一把杀猪刀,什么美人儿迟暮也完全是扯淡,不然为什么我还会在时过境迁之后,依然对这样一具勾起你我萌动青春的身体浮想联翩。
这个来自贵州的女人漂亮得太过醒目,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得出。那是一张地道的大咖脸。用她自己的话形容这事儿叫长得剑拔弩张。“可能因为我长得太厉害,所以从小就没有什么人敢欺负我。”宁静说起这些的时候一脸自豪,“这么多年来,听到关于我这张脸的形容有无数次,最早是有个导演劝我改行,他说我长得太奇怪了。我当时就想,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你等着瞧。不过也得感谢当年那导演,不然也许我就没有今天。后来就是有人觉得我长了一张烟酒脸,说我好像烟酒不忌。实际上我不喝酒,也不抽烟。但我懒得跟别人解释,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1994-2003年
时间退回到二十年前,那是一部叫作《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电影,看上去平平淡淡,但像是一声闷雷,爆炸在每个人的心里。那是大多数北京男孩儿的一个不了的情结:打群架、逃学、自行车、哥们儿、女孩儿,这些看上去粗糙幼稚的名词,都是当年大院儿少年用来发泄过剩青春期的法宝。
那个年代,有女演员敢在一个男性话题的电影中有半裸镜头听上去像是传奇。宁静做到了。“我没有人们想得那么大方,说能多大尺度就多大尺度。其实我自己倒是也无所谓,主要是我的家人,我不想因为这么个镜头让他们觉得不舒服。这个镜头我当时和姜文商量了好久,我开始根本接受不了这出戏,后来反复拍了好几组,都觉得好像不大对、缺点儿什么,就表现不了当时那个情绪。后来拍完我们一起看这组镜头的时候,我当时惨叫了一声捂着脸就跑出去了。”
问起她现在对裸戏的看法,她的回答意味深长:“即便是裸戏,也得剧情需要。”她给我举了莫妮卡·贝鲁奇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角色,她那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裸戏让人印象深刻,“身体之于演员而言,无非是更好诠释角色的道具,如果你会用,又能用得好,那么它是无敌的。”
一部《阳光灿烂的日子》成就了姜文,捧红了夏雨。宁静的角色米兰也成了所有那个年代男人眼中的女神形象:丰乳肥臀,裙角翩翩,再加上一对标志性的麻花辫儿。我倒想知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角色演起来,在今天的她心里是个什么位置。她的答案吓我一跳:“那部电影其实遗憾不少。我当时北京话不好,说话总还是一股贵州的腔调。这就直接导致我每说一句台词的时候都想的是,下一句台词北京话怎么说,生怕出问题,所以眼神儿都是飘的。要是现在,可能不会了吧。”
以前的宁静跟现在不大一样,不喜欢跟人说话,没什么朋友,脾气又火爆,遇到一点儿事儿就敢跟人家直接动手,根本不跟对方解释。“是演员这行改变了我。让我开始变得成熟,变得开朗。我现在爱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憋得太久了。”
当年还在家乡的她算是个地地道道的问题少女:跟班级同学打架,跟老师顶嘴,喜欢自己跟自己玩儿,并自得其乐,把所有的苦与甜都装在心里头。宁静说她不成熟的时候想过自杀,倒不是因为受到什么挫折,只是觉得实在无聊寂寞。“那时候想法是单线儿的,不想什么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想赶快了结这种闹心状态。”如今再回忆起当年的这些事儿,她付之一笑,摇了摇头:“我现在不会那么想,因为懂了更多责任。真不能拿自己这么开玩笑,父母呢?家人呢?那么多人等着我呢。”
年轻时的宁静有点儿自闭,这种自闭来自于她喜欢自己一个人臆想。“我现在也保留着这个习惯,一个人呆呆坐着,能坐一整天,脑子里没什么主题,就这么坐着,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
宁静实在不像个演员,不喜欢看外面的报道、娱乐消息,或者电影资讯,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也不喜欢经常出镜,戏里抢镜头准没她的事儿。有时候她显得和这个时代甚至是人群格格不入。
她毫不掩饰她的张扬:“我基本上不背台词,背下来的台词听上去是有痕迹的,我只记剧情,到时候按照剧情和人物性格自己说台词。这样的角色才来得真实。我现在演戏也基本上不看剧本,导演也甭跟我说你的剧本有多牛,你就告诉我,想给我哪个角色,我看这个角色对不对就是了。我要是能演好,我自然就直接接下来;我要是觉得不对劲儿,你跟我说什么合作演员是多大多大腕儿,全没用。”
如今演艺圈,敢这么说话的演员怕是绝无仅有,独一无二倒显示出了她的可爱。一切装模作样在她眼里成了拙劣的丑态,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跟这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但脑中想的,却只是和她把酒当歌,索性聊个痛快。
我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出镜,演员其实就是活在喧嚣和镜头前面的,这是一种本能。拒绝了曝光也就等于拒绝了关注,拒绝了关注也就等于断了活路。她对此的回答淡淡的:“现在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较劲儿,别人说我不成,我就非得做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活自己的最好。”她又淡淡地喝了点儿杯子里的茶:“我现在巴不得戏份少点儿,巴不得只有一句台词才好呢,反正一堆台词我也赚一集的钱,一句台词我也赚一集的钱,倒乐得逍遥。”
2003-2013年
她比当年瘦得多,再没有胶片里记录的婴儿肥,没有那壮硕的小腿。依旧有的是沙哑的声线,弧线完美的笑和一对儿标志性的大眼睛。当这个女人直视我的时候,我能做的只是乖乖缴械投降,把埋藏在心底里的话和盘托出。这不是因为我的,而是这个女人的锐利。
现在的她脾气还是够冲。岁月没资格夺去她漂亮的脸蛋儿,而是让她面对,平添了更多冷静的认识和聪明的做法:“我以前会专门在家里挂一个沙包,用它发泄负能量。前几天搬家,沙包撤掉了,现在也一直没再挂上去。我就想,我如果一直就这么不把它挂上去,没了发泄对象,我自然也就又少了一个愤怒的理由。”
“我现在只接两种戏。”宁静说,“第一种是角色好,看一眼就把我完全吸引住了。给我多少钱无所谓,因为我喜欢。第二种就是钱多的,没人跟钱过不去。”她的语言、她的目光,锐利得像把刀子,直接把这世间所有花里胡哨的掩饰杀了个片甲不留。我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败下阵来,虽然我从来没想跟她来一次什么对弈,但没有男人不喜欢一个神秘又带点儿危险的女人。
和大部分女人一样,爱情算是宁静唯一的软肋。五六年前,她也会因为男人哭得不行。问起原因,她轻轻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习惯吧,已经习惯了跟这个人在一起。觉得这个人能让我放心,我跟他在一起能不用操那么多心看住他,我完全可以尽情过我自己的生活,这个人突然走了,我会被闪一下。”我不大能想象出她因为男人哭的样子,她的声调突然有点儿哀伤:“你还真别以为,强大就可以解决问题,我也和所有女人一样,我也遭到过男人背叛。”
直到整个故事讲完了,这个女人也没承认她爱哪个男人,可能是因为她不愿意。不过我知道她这样率性的女人,每一滴眼泪都是因为真爱,孤独或者恨都是借口。不愿意承认就算了,至少我能听懂她。
“我当然不会只埋怨对方,我也会自责,但我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他。”宁静歪着脑袋,开始了认真思考,语速也慢了下来,“肯定是因为我有不对的地方,我太跋扈,或者我没更多地顾及他的感受,所以他才到外面去找更多放松和新鲜,这些都是我猜的。我想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把他赶出去了。”
千帆过尽后,现在的宁静成熟了许多:她把男人和女人都说成是动物关系。“我不喜欢因为爱情浪费时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搞定男人,等待男人来选我。我喜欢态度明快,如果男人背叛我,我会第一时间让他滚,没有商量的余地,商量我会心软,心软我会妥协。实际上,这些事儿妥协的结果并不会让这男人改头换面,从此走上正轨,他还是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如干净利落,以绝后患。”
我怕了这个女人。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能把自己伤口展示在众人面前的人,已经没有武器再能伤害到她。“我现在经常想,难得糊涂吧,差不多得了,太较真儿只会苦自己,还有谁敢娶我?”她孩子气地嘟起了嘴。跟她聊天让我对她更加迷恋,至少在现在,很少有女人能像她一样,活得简单干脆,爱憎分明。
问及将来,她说她接下来会出一张唱片。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她在某个晚会上献唱的那首《Loving You》,宁静好像对唱歌这事儿并不大自信:“我这声音在早些年都算是个当演员的桎梏,人家都认为,演员的声音起码应该是圆润好听的,我天生这么一副嗓音,有人说,你这样能当演员已经算是点儿幸,唱歌?甭想。我还就不服了,我怎么就不行了?我偏要试试看。”
我问她,如今,当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的回答依然出人意料:“其实我最想一直单身,一个人,就这么无欲无求地生活在寺庙里。”我愣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她的话茬。她眯缝着眼睛,继续自说自话,眼神像是一团雾,“我说的不是出家,或者修行。我从小就喜欢庙里的生活,安静,与世无争,这是一个人活得快乐的起码保证。”
说起未来,她讲不出个头绪。她自言是个对未来没有设计的人,没有太明确的规划。一切都归功于运气和能力。“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了,把未来交给未来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哲学家。也许什么也不想,也是成功的又一秘诀。
我开始觉得有点儿遗憾了,即便是此刻我与她面对面,她的笑容这样近,我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她当年镜头里那张高不可攀的脸,但我觉得我似乎依然无法走进她的心,我依然无法准确拿捏她的形状。我开始寄希望于这是因为我们都还没变:她依然是当年那个叫作米兰的美丽神秘的姑娘,我的青春也依然在二十年后,臭不要脸地苟延残喘。
四个小时的采访结束之前,我觉得我最终还是没搞懂这个女人:没搞到,也没懂。不过咖啡厅包间门口,她的经纪人告诉我两个消息:第一点,这是宁静从艺以来,接受采访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刚想抽自己一嘴巴死给他看的时候,他说了第二点,那就是,宁静不会跟聊不来的人说超过半个小时的话。这,便是给我呼啸青春最后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