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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胆怯与家庭生活

源赖朝说: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是,有些大名(贵族)令家人极其害怕,而他们的胆怯却妨碍了他们在元老院或者在政务院出人头地。

这看上去他们仿佛认识到了自己在公共场合表现出来的劣势,因而怒火中烧,当他们跟那些让他们感到轻松自在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便发泄自己的愤怒。

他们尤其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并把他们的缺陷中与生俱来的烦恼所导致的坏脾气发泄在别人身上。

如果在公共场合蒙受了羞辱,他们就会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让每一个人痛苦不堪。

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使得他们如此易怒,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能忍受他们,他们通常在家人当中发泄这种不满。

由于胆怯之人总是缺乏意志力,因此完全控制自己、避免这些爆发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他通常反对这种爆发。

我说的是“通常”,尽管他平常并不在乎。

有些胆怯之人,当他们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故意粗暴,因为他们的心智因缺乏意志力而显得发育不良,他们误认为这种滥施淫威就是勇气。

当他们跟那些从属于他们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总是觉得轻松自在),他们便设法为他们在陌生人面前不得不采取的消极而卑下的位置寻求补偿。

后者的放肆无礼、奚落嘲弄和讽刺挖苦,充当了如此之多的刺激物,导致胆怯者决心要重新获得对自己的好评,并自诩拥有他们认为值得拥有的那些品质,换句话说,就是坚定和果敢。

但下面这个观点再怎么重复也不为过:胆怯者——他们尤其缺乏意志力——没有心理上的平衡,因此很容易把他们片面理解的那些品质转变为无法容忍的缺点。

在源赖朝几百年之后,尼采说到了沉默寡言,胆怯者特有的一种苦恼。

正是在家庭生活中,这种性情表现出它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形式。

胆怯之人不了解他的家庭成员,无论他多么爱他们。

对笨拙的担心使得他害怕感情外露,当他的内心因为温柔而融化的时候,他常常觉得它看上去如此令人尴尬,以至于他总是避免在自己家里表现出任何温情的标记。他常常通过故作粗鲁的姿态,突然停止温情的显示,他没有勇气按照内心的提示回归本真。

如果他的家庭成员因为他们所认为的冷漠而寒心,当他们发现自己的亲近在他的心灵里没有唤起回应,于是便逐渐仿效他,变得不那么感情外露,我们是否该感到惊讶呢?

就这样,胆怯之人每天把自己围在他缺点的堡垒之内,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被人误解。

他缺乏保护他人的那种柔情——如此牢固的家庭纽带——这不仅影响了他,而且还影响了他的家人。

孩子很快就理解了勇气和坚定的外在标志,他们逐渐丧失了他们原本应有的对家长的尊敬;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这个笨拙、局促和犹疑的人有资格指导他们的生活。他们料想,他会被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障碍所征服,并拖着他们跟自己一起倒下。

孩子的理性力量尚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不可能像我这样清楚地陈述这个事实;但孩子不会把胆怯者尊为家长,他们会逐渐剥夺他所有的指挥权。

当孩子们选择职业的问题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他如何能重新获得他原本应该行使的对孩子的控制权呢?或者,他如何能保护他们,使其避免落入青春期的陷阱呢?

最常见的、也是一个应当深感痛惜的结果就是:它使得孩子们——他们的冲动被冷漠所抑制——相信陌生人。

经常出现的情况是,由于缺乏经验,孩子们会落入不靠谱的指导者之手,他们给出的建议常常是有害的。

但即使孩子们选择的朋友很得当,家庭的和谐也还是被打破了,因为,思想的统一构成了家庭生活的基础,它建立在共同利益、互相挂念、同样的责任和互相友爱的基础上,而当外界的影响——不管它多么有益——在家庭生活的交响乐中敲击出一个陌生的音符时,这种思想的统一就会被彻底摧毁。

源赖朝说:在一座为城市抵挡北风的大山的侧面,有一个地方,在号令三军的劳累之后,我喜欢在那里休息。

在那里,旋花植物如此牢牢地缠绕着老树的枝丫,以至于就连一片树叶都几乎无法穿过这种寄生植物那浓密茂盛的叶子。

这些树是我特别喜爱的东西,它们的树根从不同的地方伸出。它们的树枝就像长长的手臂,为悬垂的旋花植物提供了很好的支撑,它们似乎成心要展示这些旋花植物,好让我们赞美,就像展示一块华美而闪光的布料。在温暖的日子里,鸟儿在那里筑巢,啁啾鸣唱。即便是最柔弱的树,也披着它堂皇的衣袍,傲然耸立。

其中有些树几乎已经死去,没有一滴树液留在体内,然而它们依然笔直地耸立,这多亏了那些柔软的丝条给它们强有力的支撑,这些丝条当初缠绕它们为的是寻求支撑,如今,它们反过来为这些死去的大树提供了坚实的支撑。

还有一些树,它们更纤细柔弱,由于藤蔓的重量而稍稍弯曲,这些藤蔓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向旁边一棵更结实的树伸出卷须,因此形成了一个苍翠葱郁的穹顶,第二年夏天,我高兴地看到它们已经生长得更茂密,更诡异。

但有一天,一场暴风雨过后,我伤心地看到,活动的丝绸露台被毁掉了。

最柔弱的树干已经开裂,后来彻底断开了,纤细的旋花植物跟着它们被拖倒在地,缠住旅行者的脚,而且,当它们躺倒在地面上的时候,变得如此污浊不堪,被昆虫撕咬得支离破碎,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破布。

另外一些树,由于它们的力量,或者由于它们柔软的枝丫互相连结,从而能够抵抗这场暴风雨,依然优雅地支撑着适度的重负,它们柔弱却茁壮地生长是它们的保护者。

这在我看来就是家庭的象征。

当家庭的统治稳固而坚定的时候,孩子们便依赖那个代表家庭的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紧紧地缠绕着他,以至于掩盖了他的年迈和衰老。

然而,如果支撑太过软弱,以至于无法经受生活中的狂风暴雨,那么,他的弱点就会拖着那些环绕着他的人跟他一起倒下。

胆怯者类似于那些既不能给柔弱的旋花植物以必要的支撑,又不能从旋花植物那里得到必要支撑的老树。他们被生活的暴风雨所打垮,拖着他们无力保护的藤蔓跟他们一起倒下。

还有一种情况也经常发生,孩子们觉得在他们应该受到保护的时候没有得到保护,便会抛弃优柔寡断、缺乏意志力的家长,去依赖能够自信而从容地鼓励他们的其他人,而这种影响力,正是他们的自然保护人所不能发挥的。

然而,外人的影响不管多么有益,得不到家长的鼓励终归令人遗憾,他们原本应该与老师一道,塑造年轻人的心灵,以便除了已经获得的美德之外,还能引导他们培养家族中与生俱来的美德,通过回忆祖先的伟大行为,能够最好地促进这样的美德。

或者,即使一个人的祖先在历史上并没有扮演什么杰出角色,他们也应该为他们在家庭圈子内部所表现出来的无私、挚爱和仁慈而受到尊敬。

这些高贵的行为,由于仅仅只被他们身边的人所认识和欣赏,从而更加值得赞赏,这些行为也更加难以实现,因为它们并不需要非凡的努力,不需要骄傲和荣誉来促进和回报,而是需要在默默无闻中作出持续不断的努力,需要无私的奉献,其结果只能被少数亲眼目睹的人所欣赏。

这些努力,因为它们源自于意志并通过活力来实现而受到赞赏,就像过一种高贵的生活,每个渴望被称作好人这一殊荣的人,都应该如此。

但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陌生人没有办法知道这些事实,如果家长不在这方面指导孩子,就连家族美德的精华也会消失,用不了多久,瓦解就会开始,起初它并不起眼,但依然足以更改构成这个家庭特有力量的那些美德。

在发表这些评论之后——它们阐述得如此清晰,看来,一个人能够给这位古代哲人的论点增加的东西似乎并不多。不过,我们不妨听听他对婚姻、对职业选择会说些什么,家庭幸福通常取决于这两件事情。

这位幕府将军说:胆怯之人在婚姻生活中很少幸福,他几乎总是娶一个别人为他选择的女人,而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女人。

他发现,表达自己的情感是如此困难,以至于他犹犹豫豫,结结巴巴,笨拙得无以复加,因为他认识到了自己正在给人留下多么荒谬的印象,当他从年轻姑娘(或她的父母)眼里看到了(或认为他看到了)一种让自己手足无措的嘲弄的笑意时,他便深感痛苦。

胆怯之人很少结婚,除非通过一位乐于助人的,或有利害关系的朋友从中介绍。因此,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他总是带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即便不是反感的态度,看待那个不是自己选择的女人,这个女人也绝不可能理解他。

激烈的争吵,经常源自于某个起初原本很容易解释清楚的误解。但胆怯之人没有技巧说一些安慰的话,于是,他只好到沉默中寻求庇护,这种沉默几乎总是使他变得粗暴或愠怒,于是,争吵便日复一日地发展。

源赖朝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胆怯使他陷入了绝望之中。在作出一些努力试图治疗自己之后——这种治疗由于其缺陷的特性而被耽搁,偶尔,当他有足够的勇气敞开心扉的时候,他会变得自信起来。

就这样,我得知他如何深爱着唐弘武士的一个女儿。他被她温柔的声音和优雅的举止给迷住了,这些使得她姐姐的粗鲁变得更加明显,后者就像一个悍妇,而不是一个妩媚迷人的年轻女士。

对这个姐姐,他甚至觉得有点讨厌,因此他认为,他不愿意被迫生活在那个他决定要娶的姑娘家里。

一次旅行回来之后,我惊讶地发现,他所娶的,正是那个他自称嫌恶的女人。

于是我找到他,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问他,是什么导致了这次感情的突变。

唉!根本没有发生改变!在悲痛和懊悔中,他依然深爱着他所选择的女人,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而她的姐姐却拼命地爱上了他,并主动向他示爱,以至于他不忍心让她明白自己的真实感情。

就这样,在两个女人之间,他过着一种很不快乐的生活,一个女人是他所嫌恶的,而另一个女人完全在不知不觉中让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因为她也嫁人了,所以,我的这位朋友饱受妒忌的折磨。

就胆怯者而言,爱几乎总是跟痛苦结盟,因为他被梦想所欺骗。由于他不敢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些梦想常常使他陷入由懊悔所引发的最深的绝望之中。

因为胆怯的家长从前饱受自己缺陷的折磨,至今依然每天在受折磨,所以,对他来说,尤其需要竭尽全力防止任何一个从属于他的人染上这种毛病。

倘若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治好这种毛病,他就应该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一位能干老师的手里接受教育,老师有能力开发孩子的心智,使之发展出在生存斗争中必不可少的品质;这种斗争从我们最早的课程开始,只有当生命终结时它才结束。

一位开明老师的道德支撑,对于一个有胆怯父亲的孩子来说尤其必要,这样的父亲通常只给他们一些无关痛痒的忠告,他的判断很少不偏不倚。

他的心理孤独,导致他过着一种退守内心的生活,而且其他人都对他的内心一无所知,这种孤独常常使他的想法不切实际,但他不会承认这些想法不靠谱,他认为它们合情合理,他十分乐意严厉批评任何一个跟自己不同的人。

还有很多的环境,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觉得自己有必要从外人那里寻求保护,于是,十分依赖他的老师,想方设法让老师关注自己,寻找的职业要让他有机会实践他所获得的知识,或发挥他的特殊爱好,或得到某些人的引荐,这些人的影响力使他能够更方便地进入某个行当。

源赖朝说:此时此刻,正是家长应当显示他们的挚爱、关心、机敏和才能的时候,这些是每一个负责指导孩子心灵的人都应该具备的。

他又补充道:

只有父亲才能让他的孩子看到那条难以察觉的界线,正是这条界线,把上流社会的沉着自信跟平凡人身上很常见的那种大胆鲁莽区分开来。

在家庭生活中,如果到了该指导孩子选择职业方向的时候,一家之主的胆怯就尤其不幸。

了解年轻人真正的偏好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满腔热情,容易冲动,既容易受好的影响,又容易受坏的影响。

长时间的谈话致使年轻人健谈,这使得他们更愿意倾听忠告,这些谈话还逐渐激发他们的自信,事实上谈话还提供了各种线索,可以帮助我们查明他们应该选择何种职业,因为一个父亲对孩子应有的了解,对胆怯者来说是不解之谜,胆怯者没有能力获得年轻人的信任。

如果在这些环境下,年轻人投身于一个使他不能发展自己特殊爱好的职业,并把他获得的错误理论付诸实践,我们难道不应该惊讶吗?

在所有的生活环境中,胆怯都是一种缺陷,在家庭生活中,它就成了一个大缺陷,在这样的环境下,它持续不断地、消极被动地抑制活力,而活力乃是道德和谐之源,是我们所能达到的最高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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