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用力点了下头,说:“我对近期吴尚地下组织的工作有看法。胡乱出击,只顾造声势,却不顾同志们的伤亡,违背了地下工作的规律。还有这次袭击电厂,鬼子显然是已有准备,早已布下埋伏等我们送上门去,我,我是侥幸才捡了条命。我怀疑,我们的袭击计划鬼子提前知道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们内部,有叛徒!”
姚锒关切地问:“你怀疑是谁?”
小马考虑了片刻,艰难地摇头,说:“我,也说不准,只是疑心。”
姚锒鼓励道:“大胆地说出来,没事,只要有证据证实,不管是谁,都允许怀疑。”
小马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这次袭击电厂行动,是新来的地下组织负责人晋夫同志提出的。他认为,炸掉电厂后,我们的行动就可以在夜间毫无顾忌地展开,同时也是针对鬼子进行的心理上的威慑,具体的计划,是我制订的,因为我父亲过去在电厂干过,我熟悉地形。这个计划,除了我们参加行动的人,只有两个人清楚:一个是晋夫同志,另一个是邹芳。究竟是谁出卖了我们,只有在他们两个人中去调查了。”
姚锒对于小马提供的情报心中震惊,原本对于近期吴尚地下组织所进行的一系列活动所产生的疑虑,在这里得到了某种诠释。小马提出的两个有嫌疑的人中,邹芳是他所熟识的,至于地下组织的身份,却是在这时才得以确认的。他印象里那个弯眉巧笑、灵动飞扬的女孩子,如今成熟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妩媚迷人、韵味十足的女人,他多次散步经过那里,只为一睹她的芳容,作为现实凭据去缅怀亡故的未婚妻。可如今,她背负上了叛徒嫌疑,而且那天黄昏前,他亲眼看到日军大佐造访了照相馆,这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姚锒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平静地点了下头,凑近了小马,悄声说:“放心,我会想办法向上级汇报的,这件事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还有,”小马整日里无所事事,只在思索他参加这次夜袭前心中所积有的所有疑点。他忆起了那个已经脱险同志的事情,告诉眼前这个不露真容的男人:“老杨被姚家的媳妇救了,眼下已经脱险,去乡下养伤了。七个直接以邹家照相馆为联络点的人,只剩下我跟他了,其余的人都已经牺牲。请你带信给他,要对照相馆保持警惕。”
姚锒想起了辛雯,于是问道:“这批撤往根据地的同志,半途中全部被鬼子逮捕了,你知道这次转移计划是谁负责的?名单在谁手里,都有哪些人知道?”
小马说:“名单在邹芳手里,也是她负责安排出去。晋夫同志过问了这件事,他应该也掌握详情。”
姚锒叹口气,点点头,说:“好,你休息吧,待会儿,我送你到另外更安全的地方去。”
姚锒离开了藏匿伤者的密室,小心地侦察外面的动静,他要转移并保护小马。这个幸免于难的人身上蕴藏着重要的信息,对于正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吴尚地下组织,弥足珍贵。
回到前院,他除去口罩,换了衣服,坐在廊前檐下,望着日光在台阶砖地上移动的影子,凝神默视片刻,转身去书房取出把古琴来,搁在膝头,十指轻抚,或按或提、或挑或拨,随心所欲漫作一曲。
这一曲毕后,他心中的主意已定。作为梅机关在吴尚的代理人,作为木村的挚友,老婆被捕了,决不能不闻不问,他要履行名义上丈夫的职责,去宪兵队索要自己的妻子,不管她是抗日分子也好,其他什么也好。这是名分内必须的事情,不能推卸。
8
辛雯等人被连夜押回宪兵队,一进审讯室,便被鬼子认出了。那宪兵军曹扑了上来,狞笑不止,叽里呱啦地叫嚷着。那翻译官竟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盯住她的脸再三地看,指点道:“你,居然是共产党抗日分子,这下子有戏看了,这下子有戏看了,姚先生的老婆是共产党,他的麻烦大了,他的麻烦大了!”
他为了报功起见,抢在日本兵前面一溜烟儿赶往渡边大佐的办公室。半途上还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打了个电话给警备司令部,将这个信息透露给木村少将。
他快步踏进渡边的办公室时,渡边大造正读到芥川龙之介警言中的一句话:若一味依照经验,犹如不考虑消化功能而只顾吞咽,但若完全不依赖经验,而仅仅依赖能力则同不考虑食物,而只迷信消化功能无异。
他心生感触,油然联想到那些死于非命的前任们,尤其是北条中佐。他知道,北条是一个刑侦专家,战前就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在吴尚面对那把神出鬼没的老枪时,以往在东京和满洲所拥有的经验则一无所用,他过于迷信自己的能力了。在尚未确定老枪具体是谁的情况下,擅自处死所有的嫌犯,自以为高枕无忧,而老枪就在这一刻出手。老枪这个人,才真正算得上是既有经验又具备能力,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对于这个尚且处于传说中的人物充满了好奇和猜测。他迫不及待地等候着老枪再一次的出手,即使自己成为目标也在所不惜。
翻译官眼见长官正在办公桌前执手沉吟,先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说:“报告大佐,有一个大好消息,夜里的伏击大获成功,共捕获了八名反日分子。”
渡边微微颔首,说:“我知道了。”
翻译官凑近来,说:“还有一样,您也许不知道,这犯人里面有个失而复得的人物。”
“失而复得?是谁?”渡边疑惑地问。
翻译官说:“那个被释放回家,姚家的媳妇,名叫辛雯的那个女人。”
渡边也颇觉意外,放开书说:“是她?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既然她眷念宪兵队,再度光临,那我可不能亏待了她,我亲自来单独审讯她,其余的人,交由白川队长负责审讯就行了。这一网下去,硕果累累,好事!”
渡边来到后院单独一间秘密审讯室内,着令将辛雯带进来。
辛雯二度进入宪兵队,心底愤怒,无法以语言来形容。这一刻,她并未再如上次那样被拴绑在刑架上,而是被安置在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木椅里。
下巴刮得溜滑、制服笔挺的渡边,坐在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后面,吸着烟,翻阅着有关她上次被捕留下的薄薄两页纸资料,专注地盯住她,问:“姚太太,你又来了,我公务繁忙,你偏偏给我添麻烦,真是不应该。”
辛雯索性豁出去了,站起身来,说:“你嫌我添麻烦,我就走了,你敢吗?”
渡边笑了起来,说:“少安毋躁,姚太太。我放你离开,那是举手之劳,可是你那位丈夫,未必能如我们这般宽容大度,你的所作所为,他会亲手杀了你的。”
辛雯这一路上慌乱、震惊,然后决绝地下了决心。却把姚锒这边给疏忽忘记了,此刻在这鬼子的提醒下,猛然省悟,自己在吴尚,和其他同志不同,潜伏了这一年,只是做些家庭琐务,照应那位二少爷。现在,自己抗日分子的身份无法洗脱,但姚锒怎么办?一个抗日分子受命照料的人,自然也难逃嫌疑。
她咬了下嘴唇,说:“我的事,我一个人承担,关我丈夫什么事?”
渡边微笑说:“关系很大,姚太太是反日分子,姚先生焉能逃脱得了?我看,你们夫妇俩在宪兵队重逢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辛雯仰起头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忙碌家务的女子,你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
渡边依旧笑容不变,说:“那,我就先试试。”
他冲手下下巴微扬,副官双手击掌,门外立即进来两条大汉,赤着上身,将辛雯的左右手拉起,悬空提着押了出去。辛雯拼命挣扎,却抵不过这二人的蛮力。他们把辛雯拖到隔壁的一间空屋里,将她面朝下摁在一张长凳上,双手双脚都与凳腿绑得严实,然后一把抓住她后面的衣服,麻利地用剪刀剔开。
辛雯惊叫了几声,背脊感到一阵凉意,已经袒露在空气中。行刑的打手去旁边的水桶里取出了凉水浸泡的皮鞭,站在她那雪白光洁的背部一侧,瞅准了角度,啪地抽下了第一鞭子。辛雯浑身抽搐了一下,这种痛楚是平生从未经历过的,霎时间没忍住,尖叫了一声。那打手停顿了数秒之后,换个角度,又狠狠抽下了第二鞭。辛雯强忍住了,只在喉咙里低吼了一声,死死咬住了嘴唇。
第三鞭落了下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抠住了木凳腿。第四鞭子,她的嘴角出血,两只手挖入了木凳的表皮。第五鞭子落下后,那种疼痛令她陷入了某种漂浮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第六鞭、第七鞭——第十鞭子,辛雯的身体绷紧到了极致,突然间松弛下去,背部的创痕纵横交错,鲜血淋漓。
打手经验丰富,知道这女人已经昏死过去,便向同伴招手。同伴提起桶井水,斜过桶身,哗啦一声将满桶水倾泻在她身上。昏晕中的辛雯打了个激灵,被这迥异于体温且伴随着伤痛的感觉所惊醒。她无力地瘫伏在这张古老的板凳上,默不作声。
但行刑的打手下一轮的折磨又已开始了。轮换的壮汉施展自己的手艺,特地离开受刑者远一些,抡鞭抽打在身体上后,加了一个拖的动作,给伤口加重了摩擦痛苦。这个手段甚为见效,不过五六下,辛雯便又昏死过去,全身机械地抽搐着。
又一桶水泼在她的身上,她再度醒来,熬受不了这种彻骨的痛苦,心里只想着死去,死去了,肉身的感觉将不再折磨自己。两个汉子松开绳索,依旧将她双手拎起,就此悬空提回审讯室,扶坐在木椅上。渡边正在一张报纸的空白处,写了一行俳句,正斟酌时被搅乱了雅兴,不觉重重地搁下笔,定睛来盯住面前这个女人,问:“姚太太,感觉怎么样?经历过痛苦之后,你对人生幸福的定义一定有所改变了吧?能不能跟我聊聊你的夫君,姚锒先生,或者姚家二少爷,他在我眼里是个谜团,我喜欢破解谜底,满足好奇心,中国有句话叫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底,是我最想看到的。”
辛雯文弱的身体哪能经受这般的折磨,痛楚占据了她全部的感觉。这渡边的话语,仿佛远在天边,轻一句、高一句,令她愈加地眩晕。她的全身依靠住椅背,却总不停地下滑,牵动伤口一阵阵揪心地刺痛。两个汉子左右挟持住她,让她回答大佐的问话。
辛雯闭着眼,说:“杀了我吧,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反正是死,死了痛快!”
渡边笑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语调轻柔地说:“姚太太,死,对你来说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你不会死的。不和皇军合作,以后的日子里,你将会长久地活在这样求死不得的境地里!”
辛雯摇摇头,说:“你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得不到,只能得到我的尸体,我的尸体!”
渡边平静地抹去她嘴边的血迹,吩咐道:“请医生来,治疗她的创伤,明天,咱们换个地方用刑。姚太太,你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你了,它将是我征服你意志的工具,有效的工具!”
9
邹芳在暗室里,将听筒缓缓地放下,惊诧地盯着刚刚收悉的电文。这是刚刚从根据地敌工部发来的,上面的内容寥寥一行字,却足以令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赴根据地人员已被日军俘获,计划泄密!
她逐字地悄声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泪水突然间涌了出来。她所知晓的八位同志,此刻都落在了鬼子的手里,生死难料。而这撤退计划,是自己亲手制订的,她责无旁贷,必须接受组织上的质询。地下组织面临这样巨大的损失,她也许要用生命来作出抵偿。
她将电台复原成了收音机的模样,坐在幽暗的地下,发现了半盒香烟,这是晋夫留下的。她记得那天午后,晋夫俯伏在摆放底片的桌子边,为那十三名夜袭者中唯一的生还者殚精竭虑;他发出如下指令;立即查清幸存者的身份,秘密通知各联络点,凡属于那夜参加袭击电厂名单上的人露面立即报告,并特嘱此人有奸细嫌疑,如果抵抗可以便宜行事。
她将密令经由秘密渠道发出去。晋夫站起身,爬着木梯上去。大概是坐久了的缘故,似乎是因为手脚发麻,打了个踉跄。她下意识地扶住他的背脊。晋夫痛苦地叫了一声,甩开她的手。她一时诧异,不明所以。
晋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笑,掩饰说:“脚扭了一下,还好,不算严重。”
邹芳将信将疑,送他上去,从照相馆后门的巷子里隐蔽地离开。这半盒烟就是那时他出神思索时忘记带走的。
她抽出一支烟来,含在嘴边,隐约闻到一股子药膏的气味。她拿起烟盒凑在鼻尖前嗅嗅,确定这药味是这上面的无疑。它是晋夫贴身放着的,沾染了他身上的药膏味道。难道,他身上涂抹了药膏,他的身上有问题?她油然忆起自己扶他那一下时,他异乎寻常的反应,恍然大悟:想不到这位领导者竟然是在身负外伤的情况下,依然在坚持地下工作,真是令人感慨。她心中充满了怜惜,决心等他再来这里时,亲手替他清理伤口,涂抹药物,用女性的温柔为他抚平创伤。
她划着了火柴,点燃了这含有晋夫身体药香的烟草,缓缓地抽吸着。仿佛这样便能近距离地跟他接触了。在这夹杂着药味的烟气里,她沉沉欲醉,把心中的哀伤和紧张暂时抛下了。
下午三时许,一辆插着膏药旗的黑色汽车驶抵天禄街,在照相馆门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少尉军官,挺着腰板,靴声急促地来到照相馆门前,先轻轻拍打几下,见无人应答,便又用力地拍击,高声道:“邹小姐,请开门,邹小姐,请开门!”
邹芳已然从暗室气窗内发觉了这辆车的到来,再听到叫门声,急忙掐灭了香烟上去,隔着门上的玻璃察看,是一个鬼子军官,心里有些忐忑。她稍作镇定,抽开门闩问:“你是来取照片的吗?”
那少尉敬礼,说:“奉渡边大佐之命送请柬给您,请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