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不再多说,送她到路口后,另去执行晋夫交付的其他任务。邹芳目送他那瘦削的背影,想想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不禁摇摇头。他从十六岁开始做业已牺牲的吴尚情报站负责人老容的交通员,已经有四年之久了,他年纪不大,但人很机灵,经验丰富,但就是因为老容之死,留下了阴影,需要时间来消除这个不良的影响。晋夫同志将他留在身边,是有意对他进行锻炼。
她油然忆起自己不久前奉上级密令去吴尚车站迎接晋夫时的情形来。这位儒雅且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拎着皮箱走出车厢,向着出口处脖颈间系着条白纱巾,手握杂志的她信步走来,无须对话介绍,伸出胳膊,示意她挽住,俩人宛若情侣般依偎而行。这一段经过,让她时常在无人时独自回味、憧憬,露出了甜蜜笑意。
她知道,自己爱上这位从省城衔命而来的特派员了。
当这位以开照相馆掩护身份的女部下正在春心萌动中欣喜而行之时,她所爱慕的人,吴尚地下组织负责人晋夫,正在将房门反锁起来。他站在衣橱表面镶嵌的镜子前,将衣裤脱去,先看了看手里衬衣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然后看着自己前胸、后背上几道赫然醒目的伤痕,一时屏住了呼吸。他将身体挨近镜子,仔细察看细节,然后低声咒骂了一句,去皮箱里取出外敷的药物来,先用酒精轻轻洗涤消毒,再将消炎药膏挤出来,一点点地费尽气力,涂抹在伤口处。疼痛令他浑身痉挛,喉咙里发出一阵子低沉的呻吟声,牙关处咯咯作响。
好不容易,仿佛经过了一场酷刑的洗礼,晋夫将脊背袒露在窗口,竭力先让风吹干收敛伤口处的药膏,两只手探进搪瓷盆里洗涤,看着水面漂浮的油花和因血渍融解变成的浅浅酱油色。他擦干手,端起盆子倒掉水。门外楼梯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当即急忙穿上衬衫,套上毛衣,去拔开门后插销。
小马走进来,见他额头上有汗,不禁奇怪:“晋夫同志,你这是?”
晋夫说:“没啥,刚刚做了几个俯卧撑,锻炼一下体格,干革命打鬼子,还是需要健壮的体魄的。”
小马看他瘦弱的体态,笑了起来,轻轻拍一下他的脊背,刚要说话。不料晋夫痛叫了几声,竭力咬紧牙关,神色古怪。小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晋夫说:“我后背有个脓疮,快破了,你这一下打得真准,很疼。”
小马连忙道歉。
他摆摆手,拭去额头的汗珠,问:“夜里的行动准备好了吗?”
小马点头,说:“准备好了,十二个人,到时候扮成鬼子的巡逻队,浑水摸鱼进去,炸他个天翻地覆。”
晋夫赞许地点头,说:“你今晚也去,他们毕竟没有你路熟,而且能够随机应变。”
小马一口答应下来,说:“我父亲过去在电厂干过,后来被鬼子飞机扔炸弹炸死了,这是到了报仇的时候啦。”
晋夫笑了笑,坐下来,提起笔在今天的报纸上找到一段内容后,划个圈说:“老甘逃脱了鬼子的追捕,你将他隐蔽在哪里啦?”
小马说:“他眼下在香烛铺子的后宅养伤。据老甘说,米店已经被敌人破坏了,那个救过他的女人,替他递送报警口讯时,被连累了。他自己闻风走得快,险些在姚家宅子里被捕。”
晋夫放下笔,问:“姚家宅子?”
小马说:“涵西姚家,过去是吴尚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现在家道中落了,剩下个书呆子天天闭门吟诗写字作画,混吃等死,没啥说头。”
“那,救老杨又是怎么回事?”
小马说:“老杨负伤逃进了宅子,是他的媳妇收留了老杨,藏在后园柴房里,换了衣服包扎了伤口。现在,这夫妇俩也不知是什么结果呢。”
晋夫叹息一声,说:“是啊,老百姓为了抗日作出了多少牺牲,将来必须要大书特书一笔的。”
9
姚家兄弟和辛雯三个人离开了宪兵队,走在吴尚的大街上,一时间无话可说,默默而行。等到了天禄街闹市,辛雯下意识地想起自己那只被捕时丢弃在米铺的篮子,说:“我去买些菜,给你们弟兄俩喝酒压惊。”
她不等姚锒开口,拔脚便走。
姚迅目送着她远去了,笑了笑,说:“莫名其妙,把弟妹也牵连进来了,真是没趣。”
姚锒心中不敢肯定哥哥是否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不想因此隐瞒他,索性表明一下态度,悻然道:“谁牵连她进来?是她牵累咱们进来了。”
“怎么回事?”姚迅有些吃惊。
姚锒便将早间这件事大致地一说,姚迅乐了,说:“敢情,咱们弟妹还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呢,这也是件值得称道之事呢。你该为此高兴,多喝几杯。”
姚锒苦笑,说:“我们俩险些为这件事坐牢丢脑袋,这件事,眼下我看还没有了结呢。后面的情形,谁还能预测得到?”
姚迅拍了下兄弟的肩膀,说:“好啦,好啦,别自己吓唬自己。按照我猜想的,这日本人要么不放人,放了,就没什么事,宽心吧。”
姚锒不再多说,心底却暗暗下了决心,等招待好这位突然间归来的哥哥后,即行实施。
且说辛雯意外获释后,自以为那套做作骗过了鬼子,心底欣喜,这会儿先返回米铺去拿篮子。那米铺一如她被捕前的情景,猫儿打闹,人儿悠闲。
她跨进门去,一眼瞧见竹篮子放在秤边,盛了半篮子的米。劈手抓起,转身就走。她的出现,不但伙计惊骇,连掌柜的都诧异,个个瞪大了眼,连招呼她付钱的念头都忘却了。辛雯拎起半篮子米,返回天禄街,为了庆贺这次绝处逢生,她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以及姚家兄弟。在路边店铺里买了一只烧鸡、两只酱肘子,外加春笋、豆腐等,一半塞在篮子的上方,另一半提在手里,兴冲冲地进了宅门;去厨房里取碗,拿砧板、使菜刀,将那些熟菜先行切开装盘,然后借着洗菜去后面水井的机会,偷偷地避开姚家兄弟,去了后园柴房查看。
那柴房被翻得一塌糊涂,但没有一丝那个负伤男人的痕迹。他是被捕了,还是脱身了?她在心中思量一下,断定结果是后者。逃离了姚宅的那个抗日义士,会去哪里了呢?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她懵懂中全然不知,只当这是场已然醒来的梦事,不再多想,赶紧洗菜回去。
忙忙碌碌了半个钟头后,辛雯弄了像模似样的一小桌菜肴,再去开了坛冬天自酿的甜米酒,滤去了酒液表面漂浮的小虫似的米粒儿,端送过去。姚迅连声称赞,夸兄弟运气好,娶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
姚锒不吭声。辛雯问:“大哥,这些年,难道你没有娶家室?”
姚迅一笑,说:“在外漂泊,自身难保,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个?等我在吴尚安顿好了,再办这件事。”
辛雯好奇:“大哥在这里还有事要安顿?”
姚迅说:“总不能回家来坐吃山空吧?我在上海有个熟人,在吴尚有家贸易行,经营不善,鞭长莫及,愿意低价顶给我。我们已经谈妥了,回头去瞧瞧,重新开张时,请你们都去捧场。只是这店铺的名字还没定,还请兄弟赐教。”
姚锒这时听他说回吴尚还有生意要做,不觉诧异,端起酒杯来,说:“哥,你回来了还有发达的图谋,兄弟先敬你一杯。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姚迅捧杯齐饮,咂巴一下嘴,说:“兄弟出口成章,好辞好句。我看,这买卖就叫做隆盛贸易公司,这名字好,显气派,博口彩,好!先敬你们夫妇俩一杯!”
他端起杯子,与姚锒、辛雯同饮了。
姚锒问:“哥,你这隆盛公司,准备经营些什么生意?”
姚迅稍一思量,说:“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姚锒担心道:“这犯事惹麻烦的买卖,可还是别做了。”
姚迅一笑,说:“不怕,我有法子。”
辛雯听了,心底倒是对这个挂名丈夫的胆量更加地不屑。三个人说说笑笑,吃完了延迟的午饭。当姚迅放下碗筷,起身去看屋外天色时,竟已是夕阳向西的时分了。他说:“多谢弟妹这顿饭,我还有些事要料理,先去了。兄弟,今晚我不会来过宿,明天晚上,请你们夫妇去趟蓬莱阁,那个饭馆还在,不知道菜肴的口味变了没有。”
他先行离去,姚锒心中正另有打算,送他出门后,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辛雯,没有说话,也随着离开了宅子,往东门大街的一家茶叶铺子去了。这家茶叶铺子,在店门外竖了块“雨前新茶上市”的木牌,伙计正在柜台上裁剪着坚韧的马粪纸,准备用来替客人包裹茶叶。
此刻,见姚锒来了,老远就招呼道:“姚先生,好久不见,这是来品茶的?”
姚锒笑了起来,说:“是啊,这明前新茶错过了,雨前的新茶可是得细品。”
伙计请他进店,自去忙碌。姚锒揭起门帘进了内室,屋子里,掌柜的正在捻分茶叶,查看杯子里茶汤的色度和香头。见他来了,忙放下茶杯,拱手道:“姚先生,稀客。”
姚锒摇了下头,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遇上麻烦了,才来求助。”
掌柜的去门前朝外侦看,问:“出了什么麻烦事啦?”
姚锒坐下来,嗅嗅茶叶的香气,说:“你介绍来的那个媳妇,不守规矩,差点连累我坐牢送命。还是请领回去吧。我这里暂且不用人照应了,自己一个人对付得过来。”
掌柜的吃惊道:“怎么个不守规矩法?”
姚锒便把上午所发生的那件事详述了一遍。掌柜的搓着双手,说:“是啊,这也是太没规矩了。不能容她如此,我回头把你的意见转达上去,请他们定夺。”
姚锒说:“我的意思,先行以打发她回娘家的理由离开吧。眼下吴尚形势严峻,我总是觉得近日里太过热闹了些,很想了解其中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