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迅淡淡一笑,让随从付点儿小费打发走伙计,守住门外。他进了屋,环顾四周,大半陌生,只对面那个黝黑的汉子以及旁边白白胖胖的男人,是旧相识,拱手道:“徐司令,朱站长,多年不见,久违了。”
那黑汉子是忠义救国军第三支队少将司令徐发,白胖子是吴尚军统站长朱勤,抗战伊始,他们之间配合活动过,策应上海与汪伪七十六号及日本特高课进行过殊死血战。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失去租界的掩护,情报暗战转为地下隐蔽,放弃了暗杀爆破等一系列暴力行动后,才各自为战,以保存实力为主。
今天再度相见,念起那些业已死去的同事弟兄们,不觉眼眶红了。徐发站起来,说:“收到你的电报,徐某立即过江,刚好赶得上见面。”
朱勤笑道:“姚兄,怎能让你请客。我在吴尚,应尽地主之谊。”
姚迅两手摆摆,请他们坐下,低声说:“各位兄弟,我来吴尚,是奉戴局长的密令,有重要任务执行。这次,约见诸位,是先听听你们介绍吴尚当下的形势,以及我方潜伏工作的详情,好拟定未来的行动方案。向重庆方面汇报。请徐司令先讲讲你们部队的现状。”
徐发说:“我那边说起来简单,我手下有千把人,分成八个小队,依靠江边山丘丛林活动,只要你老兄用得着,没二话说!”
朱勤说:“我们吴尚站眼下有二十来人,两部电台,去年初,日酋北条四郎赴任后,全力侦缉吴尚抗日地下组织,虽然重点针对共产党,但我们也受到了波及。上个月,我的副手被捕殉国了,他的死,也是这两年来吴尚站工作最大的损失。目前,我正在对潜伏人员进行调整,凡是他所知道的、接触过的,一律转移。”
姚迅警觉地问:“共产党在这里的活动频繁吗?”
朱勤笑道:“岂止是频繁,简直是猖獗。特派员初来,似乎还不知道,他们有一张王牌,有一面旗帜,在这里根深蒂固,风雨不动,厉害得很呢!”
姚迅好奇,追问道:“那是什么人?如何厉害?”
朱勤摇头说:“这不是个人,而是一把枪,一把猎枪!雷明顿双筒老式猎枪!这把枪自吴尚沦陷后的次年起,就开始在吴尚出声响了。日军驻吴尚的治安头目,都一一死在这把枪下。你老兄来得晚了一个月,不然就可以瞻仰日军吴尚警备司令部特高课长兼宪兵队长北条四郎中佐被崩掉半个脑袋的惨状了。说句实话,虽然这是共产党地下组织所为,但也为我们出了口气,报了仇!”
姚迅沉吟道:“怪不得呢,这次敌方高层要派渡边这样的特种战专家来吴尚,原来吴尚有这么块硬骨头等着他啃呢。这是件对我们行动极其有利的事情。”
朱勤说:“特派员,这次冒险亲赴吴尚,具体任务是什么?需要我们做什么?请示下。”
姚迅笑道:“我来吴尚,执行的是绝密任务,暂先不公布了。咱们待机而动,诸位从今天起,可以暂时先松口气,不必那么紧张了。我目前掩护身份是汪伪方面的要员,周佛海亲自任命的,你们的行动关键是时刻用这道护身符。其间的玄机,大家自然明白。”
徐、朱二人正待再问,外面伙计端着托盘送菜上来,老远就先行吆喝提醒,阻断了屋内的谈话。姚迅起身来,以东道主的身份为他们逐个斟酒,暂先将所有的话题都抛开。徐发领兵在乡下游弋,日子清苦,有了这顿丰盛的晚宴,自是敞开怀吃喝,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但朱勤养尊处优已久,每日里搓麻将悠闲度日,此时陡觉腥风血雨又近,自然是忐忑难安,心中起念,要将手里这几年积攒的金条美钞以及陪伴在身边的妻儿转移出去,免得沦为接踵而来的这场恶战的牺牲品。
姚迅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应对眼前局势的办法,但他不讲。这伙人鱼龙混杂,一时难以甄别,他要有一些能够放心又肯出力做事的心腹手下,这些人的来源,不能从吴尚潜伏队伍中物色,只有在徐发那支游击部队中挑选了。
3
吴尚夜里受到袭击,剧烈的爆炸声震动四野,自然也惊动了吴尚城中的居民。姚锒半夜间正在书房里查看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巨响,于是快步出了屋子,站在院内花坛的石阶上,循声眺望远处的动静。但见遥远处半空里有依稀的火光。这是怎么回事?鬼子的军火库遭炸了?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他心中猜疑,却没有开门出去。辛雯匆忙奔出,神色惊讶地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姚锒摇头说:“没什么事,回去睡觉吧。”
辛雯不肯,也登高远眺,说:“怎么没事,肯定是出大事了!”
姚锒叹口气,冷淡地说:“再大的事也不关你的事,你还不明白?”
辛雯嘟了下嘴角,没有接他的话茬,心中却鄙夷地想:这样的人居然还需要自己来服侍照顾,真是白白糟蹋了那些粮食。虽然,昨天的鲁莽连累了姚家兄弟,令她心存愧疚,但这一刻却因为他冷淡的态度而烟消云散。她回到屋里,拉过被头来蒙住脑袋,且先睡觉。外面出了什么事,天亮后上了街,自然清楚了。
姚锒在院子里出神片刻,脸色严峻。他回到书房里,仔细地在地图上依照方位寻找着可能出事的地点,最终将位置定在了电厂。他冷笑一声,将杯中已然冲沏得发淡的茶水一饮而尽,吹灭桌头的煤油灯,上床睡下了。在黑暗里,他盯住屋顶的气窗外的天穹,听着雨水滴打在瓦面上的沙沙声,彻夜难眠。
天色大亮,夜间的小雨也渐渐地停下来。太阳露了脸,天空有几丝浮云流掠。当姚锒睡熟之时,辛雯起了个大早,按捺不住好奇,挎着篮子出了门。在街口买了几块豆腐和酱菜,耳听得路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说夜里电厂被炸,烈火冲天,康复医院深夜里拖来了二十几个烧得不成人形的鬼子。她心中欣喜,正要回家去。
这时,冷不防有个人在她的身边轻轻嘀咕一句:“请问,你是住在城北肖家巷老刘家的二闺女翠兰吧?”
辛雯心中一动,这是她临来吴尚时,上级交代的接头暗语。她当下回答道:“不是,老刘家没有二闺女,只有一个二小子。”
那人点了下头,浑若不经意间隐蔽地丢了个纸团在篮子里,扬长而去。她心中如小鹿般蹦跳不息,脚步匆匆地往回赶。到了处僻静地带,四顾无人,便将那纸团捡起展开,仔细瞧去,上面写道:二姨身体有恙,速速回家,天禄街邹家照相馆里有人接送。
她深深地吁口气,将它捏在手心,一溜小跑回到姚宅。
这时,姚锒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刷牙。她也不理他,先去厨房划根火柴将纸条烧掉了,再去自己房间,收拾衣物,打个包袱,提着正要出门。姚锒在厨房里找不着食物,却嗅到股焦味,看看角落里一小堆碎屑,问:“早上吃什么啊?”
辛雯收到组织上的召唤,归心似箭。正要离开时,听他这么一句,放下包袱走出门去,看他面带憔悴之色,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煮碗面条吧,再加个鸡蛋。”
姚锒点点头,坐了下来。看她提着火炉去院子里生火,然后用水瓶里的热水下锅,再转身去用酱油、麻油、蒜泥调和了一碗鲜美的汤汁,待得锅里水沸腾了,先去打个鸡蛋下去,等凝固成形后,捞出入碗,再抓一把晒干了的面条下锅。等它松软散开,在滚汤里翻腾,两分钟后,关了火炉的风门,将面条盛入碗内,端放在他的面前。
姚锒抬眼望着她,说:“你还没吃吧?这面条太多,咱们分分。”
他起身去取来空碗,将一半面条和鸡蛋和汤倒进去,推在她的面前,递上一双筷子。
辛雯连连摇头,将碗推回。姚锒淡淡地说:“吃吧,不然我倒掉了。”
辛雯白了他一眼,拿起筷子来,好好地捡起一大块,用力地啜吸着。姚锒没有动筷子,看她这吃相,不禁笑了,饶有兴趣地盯住她看。辛雯吃完了面,诧异地问:“你怎么不吃?”
姚锒说:“看你吃得香,索性都成全你了。”
辛雯丢下筷子,揩了下嘴,说:“我吃饱了,吃不下了,还有顺便说一声,我娘家人捎信给我,让我回去,你——自己保重吧。”
姚锒点点头,说:“回娘家去住些日子,也不错啊。”
辛雯望住他半晌,嘴角微动了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只得伸手指指他面前的碗。姚锒恍然,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辛雯接过空碗,一齐拿到屋外去,洗干净摞进橱柜里,望望窗外升高的太阳,说:“我走了,你,记得准时吃饭,少熬夜。”
她快步回到卧室,提起包袱,穿过院落径自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个人,正是姚迅。身后传来姚锒的声音:“不送你啦,祝你一路顺风!”
姚迅眨巴下眼睛,笑问道:“去哪儿呀?还一路顺风?”
辛雯万没想到会出门撞见这位挂名大伯子,脸上泛红,说:“我——回娘家去。”
“呵呵,这会儿你可不能走,”姚迅作了个手势,请她回转进宅,说:“我这是专程来请二位去蓬莱阁吃饭的,顺便也请我这个满腹经纶的弟弟写个匾,好挂起来显显咱们姚家的气派!”
辛雯被他拦截回去,心中着急,却说不出口。姚锒出屋来,听了哥哥一番话,摆下手说:“好吧,好吧,我来写,饭也吃,不过可别耽误了你弟妹的行程。”
姚迅看看腕上的表,说:“行,我跟饭馆说,先开饭,你这就写字,两口子一起来。我先走了,在饭馆等着你们。”
辛雯本该就此离开姚家,却不想节外生枝,姚迅这么一搅和,倒是麻烦。她对这顿饭毫无兴趣,急着要走,当下看着姚锒说:“我就不去了吧。”
姚锒思忖一下,说:“没事,抓紧时间,你可以先走。礼数上不失就成。”
辛雯无奈,只得依从了。
俩人看看天色,携上包袱一起出门,去蓬莱阁饭庄赴宴。到了目的地,姚迅已经吩咐摆好了冷碟菜肴,独自在桌边守候,望着楼下街道来去的人出神。听到脚步声,掉头看他们夫妇都到了,脸上油然泛起了笑容,赶紧招呼他们入席,张罗伙计走菜斟酒。辛雯对这顿饭有点儿不情不愿,坐在桌前情不自禁地张嘴打了个哈欠。
姚家兄弟不约都笑了起来。姚迅说:“弟妹夜里休息得不好啊。”
辛雯没好气地说:“我瞧,这吴尚人夜里能睡熟的也没几个,那动静!”
姚迅会意,望着兄弟说:“是啊,这电厂居然就遭炸了,真是厉害,这是哪伙人干的?”
姚锒摇了下头,说:“新四军吧?他们最近闹腾得蛮厉害的。”
姚迅点点头,说:“我昨天听说这吴尚近几年出现了个神秘人物,叫老枪,平时无声无息,每一出手,就使一个日军头目送了命。日本人换了好几拨人马来缉拿他,都没有得手,有这码事?”
姚锒笑道:“有,不过我们没觉着神秘兮兮的。这么个人,一年半载地杀个人,似乎并不显山露水地卖弄啊。”
姚迅拉着兄弟喝口酒,说:“是条好汉,可是无缘得见,也许昨天弟妹救的那个人,就是呢?”
辛雯愕然,随即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来,说:“哪里是救啊,他手拿短枪跳进院子来,谁敢得罪他?拿小命开心啊!”
姚迅点头,说:“这倒也是,当此情形换成我,也是没其他法子可想的。”
姚锒没吭声,喝了一口酒。辛雯听了这位大伯子的话,心底受用,又白了他一眼。
姚迅说:“弟妹,有没有法子跟你所救的那个人联系呀?我倒想略备薄酒,结识这位好汉一下呢。”
辛雯掩口笑笑,说:“我也想找这位好汉呢,可是人家上天入地早就没了踪影,怕是这辈子再难遇到了。”
姚锒生气道:“这你也知道啊,为了这日后绝难遇上的陌生人,险些把咱们都搭进去了。我猜,要不是大哥有点儿能耐,咱们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辛雯听他责怪自己,心底不服,想要反诘几句,却又无语,便抬眼去看窗外的日头,赌气起身,说:“我走了,不然娘家人怕是要着急了,你们兄弟俩慢饮吧。”
姚迅起身来说:“弟妹,我找人送你。”
姚锒抓住他的衣袖拉了一下,说:“没几步路,就有人送,不必劳你大驾了。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姚迅笑了起来,指指弟弟,说:“你小子,这么大了,还不会讨女人欢心。”
4
晋夫一早就敲开了照相馆的门,一夜未眠的邹芳眼睛有点儿浮肿,用冷毛巾敷着。请他进屋后告诉他,迄今为止,那十三个夜袭者,一个都没有回来,令人担心。
晋夫皱起眉头,说:“我刚刚得到消息,鬼子电厂已经被炸,他们既能炸掉电厂,行动就是顺利的,怎么没能脱身呢?咱们再派人去查找,探明真相。”
邹芳说:“那好,你先在内屋暗室里歇着,我再等等,看看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消息。”
半小时后,有人急急忙忙地过来,却不是来传达信息,而是来询问夜间行动真相的。来者将街头巷议中所得的讯息一一相告,要求证实。夜里袭击者全部牺牲,尸体眼下都被日本人挂在城西的空地上,一溜儿,令人震惊。
邹芳安慰来人不要紧张,目前并无伤亡的报告,应该是敌人虚张声势。
又一个钟头过后,潜伏在福音医院打杂的一个人赶了过来,佯作途中小憩,走近了照相馆,在门前一脸的兴奋,悄声说:“夜里鬼子的电厂被炸了,鬼子守备队长以下二十多人被炸伤、烧伤,大多数没熬到天亮就已经死掉了。”
邹芳问他,有没有夜袭者送到医院?来人连连摇头说没有,都是日伪军官兵。
晋夫在暗室里听得清楚,愈发地不安。他需要一个准确的消息,而不是道听途说。可是,在这里,他难以如愿。要是小马在,他的脚头快,交际广,会很快在第一时间里提供真相的。可是,他已经被派去参加这次行动了,自己也成了扑朔迷离的谜团的一部分。晋夫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这次行动的结果终究会水落石出的。他作为这次袭击的策划者,彻夜难安。这会儿虽急不乱,索性合上了双眼,闭目养神,静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