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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不归歌舞厅(2)

“他会是谁呢?”刘阿林有一脚没一脚地往回走,心中一直揣摩着。忽然,他像触电似的一震,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个有点恐怖的想法:“难道又是他?天下真有这等怪事?他怎么也跑到新州来了?没错,没错,此人越想越像临阵脱逃的连副饶家兴!”他掉头快步走回歌舞厅门口,一心要探明究竟,查个水落石出。

歌舞厅内,令人昏昏欲睡的彩色灯光下,随着伴舞的乐曲和少女的歌声,男男女女,双双对对,搂搂抱抱,摇摇摆摆,沉溺在纸醉金迷、肉欲横流之中。

刘阿林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来,刚才因他戴着墨镜不易识别,现在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不是冤家不聚首。刘阿林浑身腾起一股无名火,拍拍脑门,暗暗问自己:

“他真是饶家兴?我不会认错吧?”

毫无疑问,饶家兴压根儿就不知道世界上有刘阿林其人,更不可能察觉身边就有刘阿林的存在,照旧搂着那个女子,一个劲地疯跳,跳得如痴如醉,跳得天昏地黑。

刘阿林唯恐一时眼花看错了人,揉揉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没错,铁板钉钉,百分百就是他!

歌继续着,舞继续着,饶家兴忘乎所以地迷恋于脂粉群中。

“他妈的,小瘪三,你还站在这里?滚开!快滚开!”随着恶狠狠的吆喝,一记重重的拳头无情地落在刘阿林头上,打得他晕头转向,两眼冒金星,一时弄不懂眼前究竟发生了何等可怕的事情!

“他妈的,滚开,快滚开!”跟着又是一记重拳袭来。显然,这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这回,后续效应截然不同:刘阿林已经回过神,反应敏捷,身子一闪,避开对方重拳,立马火冒三丈,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撩起袖管,摩拳擦掌,正要反击过去,抬眼看时,暗暗吃了一惊,原来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又是那天在彩云巷厮打成一团的“大队长”温富,还有他的两个狗腿子——自卫队员!

所幸的是,温富一伙屡屡乱中出错,他虽然跟刘阿林有过多番较量,却始终没有把这个不起眼的少年放在心中,浑然不知如今又是冤家窄路相逢,将二者联系起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阿林狠盯着温富,摆开架势,准备反击。

双方怒目对峙,气氛紧张。

就在这个节骨跟上,原先坐在黄包车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老车夫谢木春,察觉周遭气氛异常,充满浓浓的火药味,意识到一场力量悬殊、极不对称的决斗即将引爆,慌忙跳下车,一个箭步抢上前,伸手挡开自卫队员挥舞的拳头,顺势猛一掌,将那个家伙推得跌跌撞撞,差点趴在地上。他转身抓住刘阿林,劈头骂道:“回去!你小子不听话,我叫你回家,你就是不走,待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蹦蹦跳跳,搂搂抱抱,看了恶心!”听口气,活像老爸训儿子一样。

刘阿林一头雾水,被他奠名其妙地强拉硬拽拖到一旁去了。

温富一伙见出面干预此事的,是花街一带大名鼎鼎人称“惹不起”的黄包车夫谢木春,从谢木春的言语中温富断定:原来他们是一家人。既然如此,何必捅破马蜂窝自找麻烦。想到这一层,温富的嚣张气焰不能不有所收敛,鼻子里冷冷地“哼哼”两声,发话说:“惹不起,他是你儿子吧?好好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的脸面上,这回不为难他了,你回去好好调教调教吧。”他找了个台阶下来,扭身离去,不再理睬了。

一场风波好歹平息了下去。

“惹不起?他叫你惹不起?你是谁呀?”刘阿林望着悻悻而去的温富一伙,回头好奇地问谢木春。

“小兄弟,别理他!他爱叫就让他叫吧,”谢木春打趣地笑着说。“我也不见怪!”

旁边有车夫笑着凑过来介绍说,“他是谢大叔,在新州名气大得很,是我们黄包车工会坐头把交椅的老大,也是抗敌救亡协会的纠察队长,温富一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谢大叔。他好几回领教过谢大叔的厉害,一旦纠缠上了,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所以轻易不敢得罪谢大叔,私下给谢大叔送了个绰号叫‘惹不起’。‘惹不起’也就这样出名了。”

谢木春上下打量刘阿林几眼,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小兄弟,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你跟这帮家伙硬碰硬的话,明摆着,三对一,孤掌难鸣,只有挨打的份,没有还手的机会,斗不过他们的。吃了拳头不算,弄不好给你扣个帽子,抓你去蹲大牢。”

“横行霸道!岂有此理!”刘阿林气愤地说:“刚才我只是想看看清楚……”

“有什么好看的?不看还好,看了满肚的火!”谢木春反感地说。

“我想看个人。”刘阿林如是说。

“看人?什么人值得你看?”谢木春感兴趣地探问。

“里面有个人,我认识他,那家伙不是好东西,我一辈子忘不了!”刘阿林忿忿然说。

“噢,什么人惹你发这么大的火呀?”谢木春觉出个中必有文章,好奇地追问。

“他是逃兵!战场上的逃兵!还是个连副!干过不少坏事!”刘阿林滔滔不绝地数落他不少,“如今,神气活现,八面威风,看样子飞黄腾达,当了不小的官!”

“逃兵?当了不小的官?有这样的事?”谢木春穷追不舍,“你没看花眼吧?”

“大叔,不可能,”刘阿林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他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怎么回事,你说说看。”谢木春朝周围几个车夫招招手,“来来来,来听听,长长见识。这年头,千奇百怪,什么乌七八糟的怪事都有!”

车夫们生来爱管闲事,尤爱打抱不平,纷纷围拢过来。

刘阿林正在火气头上,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细说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白了!明白了!说怪也不怪,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他们的老头子姓蒋的,打鬼子三心二意,下边人开小差当逃兵,就不足为奇了。”谢木春沉吟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十分敬佩那位英雄!那位牺牲了的英雄营长!这样的英雄,国民党军队里实在太少太少了!”稍停,接着问,“他留下的家信呢?你还没找到他的家吧?快把信拿出来让大家看看,说不准还能帮你出点主意呢。”

刘阿林将藏在怀中的信拿了出来,“大叔,你看看,就是这封信,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

谢木春翻来覆去、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再把信交给大家轮着看。看完信,大家失望地摇摇头,默默无语。

刘阿林心一凉,试探地问:“大叔,你看有没有希望解开谜团?”

“难,很难!一桩无头公案!没名没姓没地址,光凭信上百把个字能行?新州虽小少说也有七八万人,满街的人,找谁去呀?”谢木春带着感情地说,“当然,烈士留下的心愿,再难也要找!这样吧,这件事,我们工会会员都记在心上,慢慢地找,但愿天遂人愿,有一天碰上好运,找到他的亲人。”

“大叔,有件事我很纳闷,想不通。”,刘阿林不解地说,“那几个逃兵,怎么全跑到新州来了?他们是不是新州人?如果是的话,他们对营长的家肯定很了解,谜底也许就在他们身上。”

“是不是新州人,很难说。如今新州是块风水宝地,各路人马扎堆在这里,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什么样的人都有。”谢木春分析说。

“按理说,那个姓饶的连副,应该了解才对。”有车夫用肯定的语气说,“如果能撬开他的嘴巴,答案就有了。”

“也许吧。不过,小兄弟,我们不能太天真!好好想一想,姓饶的即便是知情人,他能实话实说?一旦如实说了,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逃兵面目?”谢木春不急不慢地说,“一句话,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这话也对。大家点头无语。

谢木春话题一转,语带关切地问:“小兄弟,说了半天,说的全是别人的事,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什么尊姓大名,不敢当。”刘阿林憨厚地笑道,“姓刘,刘阿林,树林的林,很好记的。”

“今年多大啦?有十六七吧?”谢木春继续盘问。

“我们的‘惹不起’开始查户口啦。他呀,手伸得很长,最爱管闲事,更爱寻根问底,还登记在册,你想跑也跑不掉。”有黄包车夫嘻嘻哈哈开玩笑说。

“没错,十六。”刘阿林咧嘴笑答。

“逃难来的?江北人?”谢木春真像查户口一样,问个不休。

“是。”刘阿林笑答。

“老家还有人?”他不厌其烦地又问。

刘阿林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摇摇头,没有答言。

谢木春心头一紧,大抵有数,不再多问,叹息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年头,像你这样一个外乡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谋生不易,眼下有工做吗?”

此话触到刘阿林痛处,难受地凄然一笑。

谢木春粗糙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刘阿林厚实的肩膀,再捏了捏他的健壮的胳膊,满意地朗声笑道,“行!年纪不大,身体倒不错,挺有力气的,想找点事做,混碗饭吃?”

“你是说有我能做的事?”刘阿林没料到时来运转,居然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地方遇见这等好人,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事送上门来。他高兴得紧紧抓住谢木春的手,感动地说:“想啊,想啊,怎么不想呢?干什么都行!再苦再累,起早摸黑,我都不怕,难不倒我!”

“行,我看你行,这事雷打不动,就算敲定了!”谢木春被他的真情感动,疼爱地抚摸着他蓬乱的头发,“阿林,怎么不剃剃头呢?自己拿镜子照照去,一头乱发像鸡窝一样,这副模样能找到事做?不行,人家一看都吓跑了!”他夸张又风趣地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是,我妈早叫我去剃剃头,怪我太懒了,一门心思想找工做,哪里顾得上?”刘阿林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懂了,不是懒,是腰包瘪瘪的,没钱,对不对?”谢木春说罢,出手大方地从衣袋里取出两枚银毫放在刘阿林手中,痛痛快快地对他说,“拿去,先剪剪头发,再买点吃的带回去,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妈,小妹。”刘阿林说。

“对了,有妈有小妹,让她们一块吃顿饱饭。日子再艰难,勒紧裤腰带也要活下去。”谢木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阿林,记住,明天一早准时来这里,我领你去见车行老板,你租辆车子跟我拉车去。穷人不靠天、不靠地、不靠别人,要靠靠自己,靠自己双手去打拼!”

“太好了!太好了!不过,大叔,这是你的血汗钱,得来不易,请你收回去,我不能要,一分也不能要。”刘阿林毫不含糊地说,“拉黄包车,我干得了,明天准时来找你!”

“一言为定!”谢木春抓住他不放,好言好语劝道:“钱嘛,不多,一定收下。如果不收,就算是借给你的吧,将来挣了钱慢慢还,先填饱肚子要紧!”

“不,不,”刘阿林拼命摇头,“大叔,你的辛苦钱、血汗钱,一家人的保命钱,我断断不能收……”

“别人的钱你不收,做得对!我的钱你不要,就见外了,让我扫兴了!阿林,在我面前,不许耍性子,不要逞强好胜,快拿去吧。”谢木春言辞恳切地说,“我再说一遍,钱不是白给的,是借给你的,不收,就看不起我谢大叔了!”

刘阿林心情复杂地捧着两枚银毫,进退两难。

“收下吧,”几个黄包车夫众口一词说,“你不收,‘惹不起’会生气,有你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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