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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3)

风借着雨势,将窗户摇得山响,连整个隔扇也好像在发颤。窗帘呼呼啦啦,大白鸟一样地飞,一阵阵的雨星往屋里灌。外面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一切都在响。风和雨的声音搅在一起,加上海浪的配合,组合以后再重新发出,使一切都变得怪异而不可捉摸。哗——雨水拍在树叶子上,呼——风在沿着山坡低旋,刷——浪由黑暗的海中卷上来……世间一切能动的东西都在振动着。轰隆隆,闪光过后是一连串的闷雷,仿佛有万千铁甲车在天边滚动,透过惨白的电光,可以看见雨水中摇摆挣扎的树,看见翻滚咆哮的海,看见无穷无尽的雨帘和山下城里那一片迷蒙的灯光。呼啦——呼啦——呼啦,全世界都旋进这个大漩涡里来了,谁也跑不出去,也没地方跑。我相信,所有的人都醒了,在这样的狂暴的雨夜还能沉沉地安睡,除非是缺心眼。人们不敢出声,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担心所住的小山在顷刻间坍塌崩裂,随着泥石流滑向万丈深渊。猛不丁的一阵静寂,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滞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没有缓口气,又来了,呼啦——呼啦——比刚才更猛。我睡不着,在风静的当儿听到身边的丈夫睡得很均匀,还在打小呼,大概现在就是把他抬到海里去他也不会醒。看着飞舞的窗帘,我想起关窗,又突然想到,晾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有收。推了推鼾声不已的丈夫,他不耐烦地说,你干吗?

我说,天要塌下来了。

他说天塌下来有三楼顶着,不用我操心。又说他一直在醒着,在考虑学生论文的事情,根本没睡着。

我让他出去收衣服。

他说,反正也湿了,收回来也是湿的,让它淋着去吧。

说完,又响起了鼾声,我知道他又在考虑他学生的论文去了。我来到阳台门口,发现昨天晒的衣服早已没有踪影,不知飘舞到哪个角落去了。黑暗的风雨中,有手电的光亮一闪,又一闪,我意识到,光亮来自隔壁草坪,侧身望去,果然见两个老太太穿着雨衣在院里折腾什么。该不是借着风雨之夜挖宝贝吧?我的脑瓜一下进入了文学创作思维,脑海,里映出一个个电视剧“杀人事件”的镜头……连小雨也害怕的老妇人,在黑夜里大战暴风雨,一定在干着顶天立地的大事!

早晨起来我得知,贺茂死了,死在昨天夜里。

对面的门敞开着,这是为了让贺茂的灵魂能顺利走动。老太太们为贺茂很郑重地穿起了丧服,黑的衣裙佩戴着黑珍珠的项链,一切都一丝不苟,并不因为逝去的是只狗而稍有怠慢。

贺茂跟我也算是有过交情的,我买了一束花过去尽人情,主要是关心一下失去爱犬的老太太。相濡以沫的生灵不在了,老人们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劝慰一下是必要的。进到对门房间,看到贺茂像人似的被停放在客厅的主要位置上,灰色的长毛被老太太们用吹风机吹干了,盖上了小毯子。贺茂的旁边一左一右坐着山本和柴田,老太太们的脸色很平静,没有我想象中的悲悲切切。

山本将我的花接了过去,摆在贺茂的头部。柴田告诉我,殡仪馆的人一会儿就到,贺茂的尸体交给他们处理会办得很妥帖。我没好意思问是动物的殡仪馆还是人的殡仪馆,日本养宠物的很多,宠物死了,是该有收拾尸体的部门,总不能扔到垃圾堆去。既是来吊唁狗,总得要说点儿什么,我提到贺茂不少可爱之处,老姐儿俩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说,将来可以再选一只秋田犬来养,秋田犬实在是聪明又忠实的狗。老姐儿俩看着我还是一言不发。

中午的时候,来了辆汽车,将贺茂装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拉走了,同时拉走的还有贺茂的窝和贺茂吃饭的塑料盆。贺茂一下就消失了,一个几十年的生命,在一个上午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一点儿痕迹,就像它从没出现过一样。我好像从生命的流逝中体味到了什么,很浅薄,很模糊,也很说不清。

没有了贺茂,我的心里有些空落,有些不习惯,在阳台上常常下意识地往对面草坪上望,东南角上空空荡荡的,只有绿草,风吹着那些草,微微地颤,有了生命一般。头顶的天很蓝很蓝,有云彩在飘。山下的海很绿很绿,卷起一朵朵细碎的浪花,太阳晃晃地照着,不知从谁家飘出了葱花炝锅的香味……

我想,这大概就是光阴了。

经过一场暴雨,隔壁的花木已经凋零得不成样子,推算着那个白脸的贺茂该来了,可是贺茂一直没来。我等待着老姐儿俩叫我过去搬花,天都凉了,也没见过来打招呼。

转眼到了年底,山本和柴田似乎更忙了,她们参加了世界语学习班,一周两个半天,坐汽车到广岛车站的学习塾去上课。我不知道学世界语有什么用,据说这种人造的语言(当然,所有的语言都是人造的)很科学,很容易掌握,地球上还有世界语协会组织,大家用世界语交流,像一家人一样。这是一种新颖的、陌生的语言。我没有那精力,没有那勇气接受它,但是我对门的老太太们有这种勇气,她们对世界的新鲜总是有种追求,孩子一样的好奇。有时我觉得她们活得过于细腻,过于投人,简直成了精。

跟“精”住对门,有种可怕的感觉。

有一天我没话找话,心血来潮地问她们世界语好学不好学,山本说很简单,柴田说很有意思。我问她们“原子弹”世界语怎么说,姐姐说“啪轰”,妹妹也说“啪轰”。

我说,原子弹是“啪轰”?

她们说,是的,是“啪轰”。

妹妹补充说,“啪”是闪光,“轰”是爆炸。

我以为她们是在开玩笑,两年后到美国访问,见到了一个会世界语的教授,我问世界语“原子弹”的发音,他准确地告诉我是“啪轰”。可见对门的老太太们绝没有跟我开玩笑的意思。那天,她们动员我跟她们一块儿参加世界语学习,我说连眼前的日本语还没有学好,还是把世界语先放放吧,到桧峰的商店里用世界语买不出大白菜来。

我听到老太太们背世界语单词……“沃童”“奈幄得”“释司斯”,怪怪的,听着让人想乐。老姐儿俩在试着用世界语给对方写信,很认真地投送邮局,很认真地收集,很认真地回信……我有点儿提心吊胆,怕她们哪一天高兴了也给我用世界语写一封。

日本人年末是忙碌的,很大的工作量是写贺年片和送年礼。人们将写好的贺年片统一送到邮局,元旦那一天早晨邮局一起发放,几乎每家都会收到一捆乃至几捆贺年片,收得少了便会被认为是没人缘,在邻居中很没面子。年礼叫做“御岁暮”,是给至亲好友送的,不管多远,商店都负责送到。商店送年礼多雇用临时工来帮忙,送的人开着车来到小区,在门外就大声喊,很张扬。对门老姐儿俩像互相寄信那样,也互相送年礼,山本让商店给柴田送来一盒金鱼糕,过几天柴田又让人给山本送来一包山蘑菇……我到商店给俩老太太一人寄了一块头巾,为了增加声势,是按两份礼品送出的。很快,我收到了她们的回礼——一条漂亮的呢裙子。

丈夫说,门对门地住着,玩些个花样,过家家似的。

我说,这也是一种情趣,自己制造的情趣,它会让生活更有味道。

丈夫说,这都是闲人干的事。

我说,不是闲人是贤人。

日本有规矩,当年有丧事的人家不能接受贺年片,必须在接近年底时向亲戚朋友发出“丧中失礼”的通知。是圣诞节前两天,老姐儿俩买了一棵很漂亮的圣诞树,让花木公司的人给送了来,她们把树立在草坪上,几乎占了草坪三分之一的位置,原本是要让树站在客厅里的,客厅太矮,容不下,就挪到了外面。老姐儿俩有事干了,进进出出地装饰这棵树,她们买来各种小玩意儿,很开心地,不慌不忙地慢慢在树上给它们选择合适的位置。本来是少年所为,竟然被两个老太太干得如此有滋有味,给我的感觉是,圣诞节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装饰圣诞树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隔着栏杆问她们,圣诞节是要开Party么?柴田说是,并且说那天晚上希望我能过去帮忙,给她们的客人包中国水饺,作为一道大菜,让大家品尝。山本拿来纸笔,让我写上需要准备的材料,我说饺子全部由我安排,算是我给大家的礼物。老太太们听了,高兴得小孩似的直拍手。

过节这天上午我提着两棵白菜两斤肉馅回来,上坡的时候碰上邮递员送信。邮递员是熟人,他正在汉语学习班学汉语,见了我总要多说几句话。他用汉语说有我的信,也有对门的明信片,说着将信递过来。接信的时候我看到对门那张素白的明信片上三号黑体醒目地印着:丧事在身,新年不再问候,失礼之至,乞谅。下面一行小字:

长子贺茂(享年43岁)五月永眠,感谢生前厚情,多方关照。寒中祈望自爱。

平成十四年十二月,柴田昭志

贺茂,贺茂,莫非就是那个常来走动的贺茂!

邮递员指着明信片说,主人的信,息子死。

我说汉语不叫息子叫儿子,不叫主人叫丈夫。

他说,对,是儿子。

“儿”的发音他发不好,说成了“俄”,我顾不得跟他仔细计较,急匆匆地问,谁的儿子?

他说,奥巴桑。

我说,说汉语,哪个奥巴桑。

他指着明信片上的柴田两个字,吭哧了半天,说不出柴田的姓氏。后来还是换了日语说,是柴田老太太的儿子,得的是白血病。

我的脑袋蒙了,怪不得这半年没见贺茂来看望老太太,原来五月就已经故去了,难得的是老太太们竟是这样的沉稳,这样的平静,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任着下面有暗流漩涡,有跌宕起伏,表面上竟是水花不起,平缓舒展。做到这点要有怎样的功夫,怎样的韧性啊。快乐的老太太,背负着这样的沉重,那腰竟然没有弯,还在准备着欢乐的圣诞晚会……

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我的心情都不能平静,老想着那个面色苍白的贺茂。他是柴田的亲儿子,走在了他母亲的前面。他的母亲,老年丧子……丧了子的母亲,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圣诞晚会。脸上带着知足的笑,屋里屋外地张罗……我想到了自己,几年前为了一次工作上的委屈,当着许多人搞得哭天抹泪儿;因为受到某人的羞辱,恨不得一头撞死,怎的就这么小家子气呢……

山本家的圣诞节宴会,来的几乎都是老人,老广岛,他们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国宝级人物。老头老太太们从四处聚来,很是不容易。柴田告诉我,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他们像星星一样,落了。今天,亮着的星星都聚到桧峰来了,山下都能看到草坪上的圣诞树在发光,那是他们这些星星,这些在原子弹下活过来的星星在亮。我发现,这些人都很健谈,都很快乐,都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洒脱。这是一群见识过地狱的人,一群摆脱了生命禁锢的人,置死地而后生,他们的愉快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享受生命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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