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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虎大福(1)

年年养子在空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中取黄犊。

——[唐]张籍

大福死于三十七年前的一个春季。

二福现在是秦岭自然保护区动物保护科的干部,现年四十六岁。

今年野生动物保护会在秦岭召开,我与二福再次相聚在凤草坪。

今天的凤草坪是秦岭腹地一个繁华的小镇,108国道穿街而过,街上有高级宾馆、歌舞厅、美发屋、浴足阁和档次不低的饭馆,还有傍晚时节满街遛达、顾盼生情的美丽小姐……总之,大城市有的这里一应俱全,一样不缺,你不会因了异乡而生疏而寂寞。深山的小镇实实地赶上了时代步伐,跟全国人民一道,一步不落地奔了小康。

让人欣慰。

也让人揪心。

会议在“大福山庄”举行,三星级的山庄依山而建,借了山水的景致,白色的建筑显得高雅气派,管理也井井有条。主人介绍说宾馆是由二福的两个兄弟三福、四福承包的,跟宾馆一样,三福、四福也是一对星级人物,被誉为哪哪儿的“十佳”青年,很是见过世面的。三福、四福两位福我不认识,只记得他们在会议开幕式时露过一面,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大头圆眼,看人有点虎视眈眈的汉子,气质跟二福完全不一样,不像一个娘生的。二福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是一对只认识钱,不认识人的动物。二福是我的朋友,十六年前我在秦岭里采访认识他的,他爱文学,为人仗义,时常的还爱多愁善感,是那种动辄眼圈就红了的人。那时他在读林学院,放暑假在家,他跟着我在山里跑了一个多月,我们的交情不错。我去过他的家,也见过他年老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很不错很善良的老人。二福很少跟我提起他的父母,甚至也没说过一模一样的两个福,二福给我讲得最多的是大福的事。第一次见面他就让我一定要写大福,后来几次相遇他还是说这件事,这次开会,他的这个要求似乎更为迫切,简直是刻不容缓了。

饭桌上,唱得脸红脖子粗的二福敲着桌子说,现在名人都讲立传,连那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狗屁企业家也忙不迭地找文人给自个儿写传记,说到这,二福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三福、四福,那两个福赶紧低下了头,避开了二福的目光,表情有些尴尬。谁都知道,目前山庄最好的客房里正住着一位作家,宾馆每天好烟好茶地供着,作家正为两位“十佳”写一篇八万字的报告文学。二福不客气地对我说,大福为什么就没人写?你们这些文人太势力,谁给钱就替谁吹,天花乱坠地吹,没意思极了。叶大姐,我要是替大祸给你钱,你写不写?

二福在将我的军。二福喝多了。

我答应为大福立传,立大传。

于是大家就为大福干杯。

也为大福山庄干杯。

回到西安我才觉出大福的传实在不好立,无从下笔,对着电脑傻愣半天,竟写不出大福的任何文字,于是只好搁下大福说二福。

二福大名李二福,秦岭南麓桦树岭人。

桦树岭属凤草坪管辖,凤草坪现在是镇,过去叫公社,是秦岭山中最为偏远的一个政府机构。凤草坪公社下属三个生产队,有居民52户,分散于六条山谷中,除了四、七的集日,大家翻山越岭到凤草坪的街上以土蜂蜜、草药、毛皮等山货换些生活必须,一般很难与外界接触。二福的家乡桦树岭位于胥水河北岸的山坡上,林深菁密,百姓生计以狩猎、挖药为主,兼或种植包谷、洋芋、四季豆。山高土寒,加之野物糟蹋,收成极为有限。

二福家住在桦树岭梁顶,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了,除了针叶林没有别的树木。站在二福家门前有限的空地上朝南望,南面群山奔涌,重岩叠嶂,让人感到很雄伟,很荡气回肠。二福家的人体味不到这些,他们活得很实在,也很艰难,雄伟不能当饭吃,荡气回肠也需肚子里有东西才行,二福的爹和娘一年四季都在为嘴忙碌,为生计而操劳。爹漫山遍野地挖药,爹是个好药工,爹能挖到名贵的太白手儿参,挖到罕见的独叶草,还有山茱萸、太白贝母什么的。爹向来是早出晚归,有时走得远了,就宿在山上,几天不回家的时候也有。家里的活计都堆在娘的身上,二福的娘很能干,二福娘早年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人矮小却能吃苦,种庄稼,养猪,搂柴,手脚从不闲着,当地女人不能与之相比。

秦岭山地的小气候有它的独特性,山外闹旱灾,山里却是连年的小丰收。一九五三年娘在川北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沿着荒废了的傥骆古道来到了桦树岭,在李家停住了脚步,后来就有了二福,成了二福的娘。二福娘猪养得好,四川人都会养猪,会做熏肉,娘每年养一头猪,初秋喂起,来年春天就催肥了,端阳屠宰,肉挂在梁上能吃到第二年春节,多余的还可以拿到集上换盐米。熏肉是李家极为重要的食源财源,娘把猪看得很重,二福一顿不吃娘不在乎,猪要是一顿不吃,娘就坐立不安了。

二福叫二福是因为习惯,他的前头并没有一个大福。山里人忌讳多,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头生孩子从不称“大”,长子都从第二开始排,把第一让给山里的大树、石头、豹子、狗熊什么的,都是很雄壮,很结实的东西,跟在它们的后头论兄弟,借助了它们的生命和力量,意为好养活,能长命百岁。这一地区的孩子每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杨树大哥”、“豺狗大哥”……二福的大哥是“彪”,彪就是老虎,山里人对老虎不直呼其名,或叫“彪”,或叫“大家伙”。

二福问爹见过大家伙没有,爹说没有。爹说打一九五二年成固沙河营枪毙了一只大家伙以后,秦岭山地就看不见大家伙了。爹把猎杀叫做“枪毙”,这是爹的叫法,爹常常运用些新名词,比如把“花熊”叫“熊猫”,把“娃娃鱼”叫“大鲵”,把“爬坡”叫“上海拔”,把“柏羊”叫“羚牛”什么的。

爹是桦树岭大队的队长,队长的语言应该和普通老百姓有所区别。

二福很遗憾,他的大哥大福原来只是个徒有其名而没有实际内容的符号——秦岭山里没老虎。

一九六三年,二福九岁。

九岁的二福读小学二年级。学校在东河台,离桦树岭七里,每天天刚亮二福就得背着书包上路,赶太阳半竿子高才能到学校。小学校的周老师体恤山里的孩子道远,把头一节课永远安排成音乐,让他们来了先扯着嗓子唱一气,败败火。东河台小学的孩子们会唱的歌很多,他们唱得最好的是那首《小鸟在前面带路》。《小鸟在前面带路》其实是一首很城市的歌,不知怎的却被山里的孩子这样看好:

小鸟在前面带路,

风儿吹着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巾,

美丽的衣裳,

像许多花儿亓放。

跳啊跳啊跳啊,唱啊唱啊唱啊,

……

孩子们问周老师,“花园”是什么,周老师说花园就是凤草坪的森林和山地;孩子们问“美丽的衣裳”什么样,老师说就是过年走亲戚时穿的那样……孩子们说知道了,孩子们就很动情地唱,在歌唱中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在林子里,有太阳乌在头上飞,有厚朴花在周围开,感觉非常好。下午太阳一偏,周老师早早就把孩子们放了,让他们早点回家,山里的孩子,家务活都很重。

二福的功课很糟糕,算术尤其不行,他背不出乘法口诀,理解不了为什么2×3=6。老师费了好大劲也给他讲不清楚,老师就说,一只山鸡一窝抱俩蛋,三只山鸡抱几个蛋?二福说谁知道抱几个,不下蛋的也有,让青鼬拉去的也有,漫山胡蹿,乱占窝的也有……老师点着二福的脑袋说,你呀……你呀……

二福回家问爹,爹也搞不清三只山鸡下几个蛋,爹说,这问题谁也搞不清,也没必要搞清。后来周老师见了二福的爹,让爹抓抓二福的算术,爹说,抓个球嘛,你那几只山鸡的糊涂账把老子也算得脑壳疼,我们的二福将来不当大队会计,用不着费这个脑筋。二福认为爹说得很对,爹和他一样,打心眼里看不起算术这门课。如爹所说,上学嘛,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大学毕业怎的,大学毕业也得和大家一样,将一写成一,将二写成二,不能把一写成花。二福的语文比算术学得相对耍好,二年级没有作文,但是二年级有看图学说话,每当有“学说话”的时候二福的话就特别多。二福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他能从书上简单的三两幅画上讲出画里根本没有的东西,比如“大风吹破了蜘蛛的网”,用拼音拼出的一句话,让二福来讲述就复杂了。蜘蛛是什么样的蜘蛛,在哪哪结了个什么样的网,网住了什么样的虫子,蜘蛛的心情如何兴奋,虫子的心情是如何恐慌,刮了阵怎样的风,蜘蛛在风中是如何护网,小虫子们沿着蛛丝如何四处逃散……二福描绘得有声有色,如亲眼见到一般,把班上的同学连同周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同学们说他爱瞎编,老师说他想象力丰富……

二福在课堂上艰难地计算山鸡蛋,编造蜘蛛网故事的时候,他们家的土狗黑子就趴在他的桌子底下。黑子是条很懂事的狗,凶猛无比,什么都敢扑咬,竹鼠、野兔,也包括村里的鸡。黑子有一身油亮的黑毛,那毛在太阳下泛着蓝光,见了生人,黑子眼睛就细眯着,喉咙里呼呼地吼,趁人不备,冷不丁地冲上去,照着人家的腿肚子就是一口。常有下乡的干部遭了黑子的祸,公社统计过,被它咬过的干部已经有十四个之多,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公社让爹把黑子处理了,爹当然舍不得,二福也舍不得,爹说黑子是村里的狗与豹子沟那只黑豹杂交的产物,要不然它不会有这么大野性。二福开始也认为黑子身上有豹的血统,他长大后到杨陵上了农学院,才知道豹和犬是两个科目,受基因的限制,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杂交成果,黑子就是黑子,它是一只地道农村土狗,没有任何野生的背景。但当时他和爹都是把黑子认作黑豹的后代的,爹把看管黑子的任务交给了二福,二福就天天带着黑子上学。黑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黑子有时钻得不见了影儿,二福也不急,他知道,黑子准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他。

周老师不让黑子进教室,说人狗同堂不成体统,黑子扭身就把周老师养的三只大青兔给干掉了,把老师心疼得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黑子对周老师的悲伤不为所动,对让不让进教室也并不急切,它又对周老师的小女儿——穿花裤子的妞妞感了兴趣,只要妞姐从门缝一探头,它立即就扑过去,冲着小丫头龇牙,吓得小丫头哇哇地哭。丫头比大青兔更珍贵,周老师权衡再三,终于允许黑子进入课堂,条件是不能影响课堂秩序。这点二福说他完全可以保证,黑子除了不会说话,跟人没什么两样。黑子进入教室很是趾高气昂,尾巴高高地卷着,迈着碎步,脖子上挂了二福的书包,一脸严肃,一脸郑重。进入教室的黑子先是仔细地将墙根嗅了一遍,在每个墙角都撤了一泡尿,确认了自己的领地,然后围着讲台转了俩圈,巡查完毕才卧在二福的课桌下头,跟着大家上课。教室里有一、二、三,三个年级,一年级写作业的时候二年级上课,二年级写作业了,三年级上课,黑子不用写作业,黑子一、二、三年级的课都上,那年月,黑子着实听了不少课,如果填学历的话,它填小学三年级应该是当之无愧。

这天,二福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离了家,黑子犯懒贪睡,死活不出家门,被爹狠狠地踢了一脚,嚎着,跑下山路。二福娘挺着大肚子从火塘里创出几个烤洋芋,追出来塞在二福兜里,这是他中午的口粮,其中也有黑子的。娘让二福早些回来,回来给猪打些草,二福答应着,追他的黑子去了。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露,已经干不了打猪草一类的活了,二福明白,再过几个月娘就会给他们家生出一个三福来。二福没有兄弟,二福常常感到孤单,所以二福就盼着娘早点生,好让他和三福早点见面。可是娘不着急,娘说她肚子里的不是三福,是个妹子。二福听了有点失望,他不想与娘争,他知道这事他和娘都做不了主,就像牛下犊似的,是公是母,谁说了也不算。

黎明的气息潮湿而清冷,一弯残月正向西面山垭缓缓滑落,是秋天了,山野一片斑斓,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油松、红桦、铁杉、木竹……东方泛白,依稀辨出路的痕迹,小径在林子里穿来绕去,如同一根轻柔的线。看不见小溪,只能听见一缕淙淙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林子深处不停歇地低低吟唱。许多树的叶子都落了,红红的裤裆果挂在枝头,晶莹圆润,摘下来咬一口,酸甜流汁。熟透了的野山栗带着硬壳掉在地上,小刺猬一样可爱。头顶的山雀拉着长声叫了一声,尖利而清脆,像谁要把它杀了一样,继而这里那里泛起了不同的音响。

鸟们的大合唱开始了。

杂木丛里有山猪拱过的土,它在翻找猪苓。岩石后头有一大堆长圆的黄草团团,是熊猫的粪便,二福看那粪便很湿润,还散发着竹子的清气,便料定昨天夜里花熊在这儿过了夜。路拐弯处灌木被折断,周围满是斑斑血迹,血迹新鲜凌乱,看来天快亮的时候这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山林的夜是活跃的,不安的,充满生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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