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县的解放思想大讨论开始了。
吴景州得以冠冕堂皇地同到他的书记岗位上。
形势总是在关键时刻帮他的忙——比如这次因病住院，是他躲避烦恼的手段。当陆大新把他最大的烦恼源清除之后，他就想回到青土乡。那个时候，他是想回而不能回，否则，他的意图便过于明显地昭示给一些机关干部和各村、各企业的负责人，这样，会让人们看不起他。但作为全县性的带有运动色彩的“大讨论”，是必须要书记挂帅的。所以，他的返回，便有了“带病”受命的意味，便颇有几分崇高的含义：在政治上，是革命精神的表现，是一种觉悟；从权势上，有除我莫属的风光与得意。
他窃喜不止。
陆大新的反应是平静的。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属正常。所以，他并没有与吴景州相对立的感觉。他感到，该尽职时，则尽职，是领导干部的本分。
县里来的“大讨论”工作指导小组组长是龙希友。
他见到陆大新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干得还不错，我在县里时，听到的都是正面反映。”
这样的话，当然是在吴景州不在场的时候说的。
大讨论的第一阶段，是学习讨论阶段，两套班子全体成员集中学习了中央、市县的有关文件和领导讲话，然后，结合青土乡的发展实际，进行了热烈讨论。讨论使大家形成了共识：不能安于现状，不能墨守成规，要知难而上，要开拓进取。那种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成就，却也没有错误的认识是十分要不得的。解放思想的核心，就是开拓进取，所以，无功就是过，平庸就是错。
这个认识基调，对吴景州是十分不利的。这在第二阶段，也就是征求意见阶段，充发表现了出来。
所谓征求意见，就是在乡机关科室负责人以上干部中，征求对两套班子成员特别是对主要领导干部的意见。征求意见采取了背靠背的方式，即指导小组单独召见每一位征求对象，采取封闭和保密的手段听取意见。因为构不成对自身生存的威胁，所以大家都能讲实话。
事实上，征求意见，就是组织部门借大讨论之机，对干部进行考核，因此，它对干部使用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它意味着大讨论结束后，干部的升降与调整。也就是说，班子的构成一定会发生变化，谁沉谁浮，要对广大干部有个交代。
在这点上，陆大新是有充分的自信的。
他认为自己有切实的工作业绩摆在那儿，经得起众人的评说。即使自己并未罗织人情网，但人的向善本性，在健康的环境条件下电是能得到健康表现的。
事实也果然如此：广大干部对陆大新的呼声，远远超过吴景州。即使像栗思奇、林小力这样的在吴景州关系网上的干部，也对陆大新表示了应有的敬意与赞叹。
最后的两个谈话对象是吴景州与陆大新。
在特辟出来的一个单间里，陆大新接受了征询。
指导小组的人全都到场，龙希友作为问话人，提出各种问题。
在问话前，气氛显得异常亲切。
龙希友说：“大新啊，不知你的牌技有没有长进，等忙过这段时间，咱们打几局，让我见识见识。”
陆大新说：“到基层以后，才觉得在机关里的日子太轻闲了，整个是养尊处优。这个乡长的小夹板一套上，这五十四张牌，一张都没摸过，大猫、小猫都快分不清了。”他一笑，接着说，“不过，要跟你打，还是绰绰有余的，你的牌玩得太臭。”
“甭吹，我现在的牌技是打遍县委机关无敌手了。以前叫唤得最欢的张金、刘伟和赫金林什么的，都伏首称臣了。”龙希友笑着说。
龙希友所说的几个人，都是陆大新和龙希友的牌友。
“这叫猫走了，耗子成精，我要还在，你不成。”陆大新说。
龙希友哈哈大笑，不再争辩。因为他与陆大新一直是作搭档，几乎没有作过对家，所以，不好评判。
在亲切的气氛中，龙希友转入了正题，问陆大新对青土乡班子成员，特别是对党委书记吴景州的意见。
陆大新对龙希友是不设防的，他把自己的意见和盘托出。
他对班子成员的整体评价是——
青土乡两套班子成员，虽然观念还比较陈旧，眼界还不够开阔，自身素质也有些偏低，但是，是非观念还是比较鲜明的，工作经验还是比较丰富的，也有一定的敬业精神和大局观点。总的说来，青土乡的工作基础是好的，干部队伍是有战斗力的。只要不断加强自身建设，正确引导，严格管理，是能够摆脱目前的困境，把青土乡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不断推向繁荣与进步的。对这点，他充满了信心。
龙希友不停地点着头，对陆大新说，你到基层来了以后，看问题越来越客观了，也能够用发展的眼光看待眼前的人与事了，这表明了你在政治上的成熟与进步，我为你感到高兴。更为你感到高兴的是，两套班子的全体成员，包括吴景州书记在内，对你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说明你在青土乡的基础是打得很扎实的，这对你在这个地区今后的领导工作极为有利。
这既是一种肯定与鼓励，又分明是一种暗示，暗示陆大新有可能接替吴景州全面主持青土乡的党政工作。龙希友下面的话，又进一步予以证实。
龙希友说：“通过这次征求意见，我们感到班子成员对吴景州同志的意见是大的，有的同志还提出了很尖锐的意见，不知你对吴景州同志有何评价？”
作为背靠背征求意见，对某一个人的意见是不能随意透露的，而龙希友却向他透露了大家对吴景州的评价，这不仅是一种暗示，而且几近于一种引导了，莫非组织上对吴景州也有了察觉？如果不是这样，也至少表明了以龙希友为首的指导小组的倾向。他感到了，这个昔日的牌友对他是信任的，也是有意帮助他浮出水面的。面对龙希友的信任和引导，他觉得，对吴景州没有必要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评价，应该坦诚地说一些心里的真实看法。
他对指导小组说：
吴景州同志具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也有肯干吃苦的工作精神。比如他很少回家，白天黑夜工作在机关，让人很感动。不过，要用大讨论的精神衡量吴景州同志的工作，便让人感到了不足。不足之一，是他的工作惰性，他立足守业，而不奋力进取。守业的结果，是把二十六个乡办企业，守到只剩下九个。即便是这九个企业，也只是贷款载体，而不是发展主体。循着他的工作思路，青土乡的经济，很难摆脱困境，更甭说发展。不足之二，是他热衷于建立自己的关系网，而不是正常的管理，这甚至到了失去原则的地步。比如对代课教师的使用问题，对个别基层支部书记纵容放任问题。不足之三，是他在工作的整体协调与保障上，推卸责任。比如在解决拖欠代课教师补助问题上，在电信、修路等重大工程项目上，他只是原则同意，并不加以切实的保障，因此给主管同志增加了工作难度。不足之四，也是大家反映最强烈的，是他的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
听完陆大新的话，龙希友说：“看来吴景州同志已失去了在青土乡继续担任领导职务的群众基础和工作基础，这应该引起组织部门的密切关注。不过，在班子未做调整之前，你要积极配合工作，不要表现出一些其它的情绪。你要相信，组织上会作出正确的判断的。”
陆大新说：“这请组织上放心，我是一贯注意维护班子的整体形象的，即便是对人与事的处理同吴景州同志发生了冲突，我也是自我反省自我承受，从来没有把倾向流露出来，更甭说带到工作上。”
龙希友笑着电点头。
“吴景州与方村陈水的关系，是不是很成问题？”龙希友突然问。
陆大新明白，指导小组已经了解到了有关情况。但有些情况他未做过深入了解，而且也无心了解，不便作出过于肯定的结论。“可能有些问题。”陈大新含糊地说。
“他与机关的刘艳丽是不是很成问题，”龙希友笑着问。
陆大新也笑了：“那是吴书记的个人趣味儿问题，我不便多说。”
这其实也就是一种间接的肯定。
龙希友与指导小组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吴书记，年龄已经不小了，可心思却很活跃，蛮会赶时髦的。真是时势育英才啊！哈哈……”龙希友调侃道。
看来，龙希友也有这方面的趣味，一谈到这个话题，本来应该严肃的谈话场合，却变得更加亲切了。
“吴景州让刘艳丽负责我们的生活服务，我就感到这姑娘很会来事，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成熟劲儿，那感觉，就像一只桃子熟得快烂了似的，味道个别。”指导小组里的一个女同志说。
龙希友更是乐不可支：“还是你们女同志了解女同志啊，刘艳丽的风情味儿都让你闻出来了！哈哈哈哈……”
女同志瞪了龙希友一眼，对陆大新说：“瞧瞧你们哥儿们这个德性，—点正经的部没有。”
陆大新感到指导小组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一家人似的，便也失了芥蒂，说：“老吴将来毁就毁在钱与色这两样东西上了。”
龙希友接着说：“但他可比你滋润多了，金银铜钱，色香味俱全，哈哈哈……”
龙希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哎，大新，那个喝‘龙饮’的杨文彬怎么样？”龙希友问。
“人虽然有些世故，也有些促狭，但是事业心很强，很能干，是个好帮手。”陆大新说。
“这次，他对吴景州的意见最尖锐，吴景州与陈水、刘艳丽的事他提供得最多。”龙希友贴着陆大新的耳根子说。
陆大新一怔，脸上倏地热了起来。
他不知道，他与杨文彬偷窥吴景州“夜推朱漆门”的事，杨文彬是否也说了。他便起了一种本能的反应。
但稍一冷静，他觉得像杨文彬那么精明的人，是不会把自己也扔进去的，便沉稳地对龙希友说：“这是个好同志，你应该保护他。”
龙希友点点头。
从那间小屋出来，陆大新感到乡政府院中的狭窄甬路，突然宽阔了许多。
因为有他的好朋友事后的考察报告，吴景州的倒台，是确定无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