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霖今天这个日子过得百感交集。
世事难料，请他吃饭的东道主，竟然是当年校园里盯住他不放的反到底头头杜道一，这家伙发了，如今是资产十几个亿的又晨集团董事长。
饭局设在远东大厦。登上这座直剌青天堪与纽约帝国大厦媲美的摩天大楼，蓝天霖又有了登泰山玉皇顶的感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是心情迥然不同。当年站在玉皇顶上，俯瞰周边蒙蒙雾霭中连绵不绝的山岭，不过是泰山脚下大海的波涛起伏。那年他十六岁，比毛老人家说的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还要早一两个钟点，前程远大，上升空间无限，鹤立鸡群出人头地的渴望，在吟诵这个绝句的瞬间变得异常鲜明异常强烈。青春的激情在燃烧，做不完的梦，说不完的雄心壮志，他跃跃欲试。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登上人生峰巅的日子会有的，世界是属于包括他在内的你们的。今天他登上这远东第一高楼，俯瞰隐现四周茫茫迷雾中一望无际灰蒙蒙的建筑群，亦如山脚下大海的波涛起伏。可他当年浑身燃烧着的激情，追求寻觅的无穷冲动，浑然不见，未来对他已不存在诱人的悬念。这座大厦落成有年，他住在这座城市，媒体最高出镜奖获得者，圈里圈外，名气不能算小，这座大厦居然今天才有机会第一次登临。他提前半小时到达，观光厅里先转两圈，适应环境，消除陌生感，免得席间一问三不知，丧失掉话语权。那与他的身份不符，是很没有面子的。
今天受到邀请的，都是东大的新老校友，与校友聚会时行的AA制不同，是杜董请客。当年爬十八盘撂在最后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今天可是登上了人生的峰巅，资产上了富豪排行榜，请几个老校友到这里吃大餐，小菜一碟。蓝天霖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几个臭钱不稀罕，什么企业家，说白了不就是资本家，也许多几个字：中国特色。借助这几个具有神奇效应的字眼，这块土地上的形形色色就有了合法性存在的充分依据。他应邀与会，就是要看看中国特色的大资本家的尊容。他读书那会儿，谁要是跟资字沾点边儿，那就一身狗屎，有得臭了，老人家用这个虚拟的敌情，癲狂了亿万人民，把神州大地闹了个地覆天翻。如今这个世界又一次颠倒了回去，财富的增长跟名声的增长成正比，有了资产，对GDP有贡献，再捐点儿给这工程那工程，报纸电视一炒，这个人就热了香了，光芒四射，成了青少年顶礼膜拜的偶像。几所中小学学生问卷调查，一百名有九十名长大了要当大老板。杜道一也在进入这个偶像群。财大了，气粗了，炫耀摆阔，居然也请了他，这出乎他意料。
蓝天霖到得最早，一直在观光厅转悠，登高观景的游客不少，三三两两，成群结队，都是外地来的吧，竟没有谁认出他这个出镜率最高奖获得者，一对年轻情侣要在一处景观前留影，上前把相机递给他，请帮我们按一下，老先生。他头一梗，这个称呼让他头皮发麻，这小青年太没眼力，我就这么老相？他冷冷地接过相机，女孩子还没笑得恰到好处，就按下快门，递还相机，转身走人。
他从容地走进聚会所在的宴会厅贵宾室，已是贵宾中的最末一名。壁上的电钟，十一时半过去三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宁迟三分，不早一秒，身子埋在沙发里的杜道一起立招呼，老蓝，我的大名人，就等你入席啦！
沙发里椅子上半躺半坐着的八九条汉子一齐应声起座，涌向包间的大圆桌，红黄蓝白八个冷盆像一幅色彩缤纷的美丽图案摆上旋转台面，蓝天霖跟着入座，今天邀请的老校友自然是有选择的，杜道一对此毫不隐讳，第一次举杯的时候，就开诚布公地表白道：老校友我没有都请，不是怕花这点小钱，境况差异太多的人硬凑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你上了他下了，你发达了他败落了，你痛快他不痛快，你兴高采烈他忧心忡忡，这就很馗尬，为了让大家都有一个好心情，我请的几位，说得雅一点，是我们东大的新老精英，今天的社会栋梁，说得俗一点，都还有头有脸混得不错吧！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大圆台面周围的八九条汉子齐刷刷地站起，蓝天霖心里嘀咕，精英而有新老，这老，指的就是他吧。在座的除了杜道一和他，都是陌生的面孔，年纪也显然小一截，一个个標得很，表是劳力士，一身行头一看就是度身定做的，可是论身上的文化水，这些人身上能倒出来的，比他们面前杯里的酒多不了几许，而他蓝天霖肚皮里装的，就得车载斗量了。这里不是比试文化素养的场合，他只能跟大伙一样，高擎盛着诱人液体的透明酒杯，啜了一口。
好酒！热烈喝彩声中，坐对面的大块头伸出大拇指，杜董今天大手笔，请我们喝路易十三。
蓝天霖胃不好，平日沾酒不多，品不出酒的等级，他不愿被人夺了说酒的话语权，也扬着笑脸充起内行，这酒不是水货，比我喝过的醇多了。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请的客会有水货？杜董拿起造型精美的酒瓶，指着商标的字码，你们看，哪年的产品，地窖里藏了近一个世纪，我上个月里昂谈生意，在一次拍卖会上看到两瓶，我全拿下了。大块头的大拇指举过头顶，珍品，珍品，他拿起酒杯，穿着唐装的小姐赶忙过来给他斟上，他擎着杯子站起：为我们东大的杰出校友杜董荣任人大代表，在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一展宏图，干了这杯！
蓝天霖心里啊了一声，这小子请客是在庆贺自己荣任人大代表呢，财富膨胀，欲望自然随着膨胀，当年造反捞不着的东西，三四十年后竟让他捞着了。他跟着举杯，他的杯子只有浅浅一点，唐装小姐很吝啬，每个人的杯子里挨次斟过，看他不像个酒徒，索性把他给免了。
蓝天霖并不计较小姐的不平等待遇，今天入席的八九条汉子，众星捧月，都围着杜道一的话题转，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按杜道一俗的说法，虽说都是有头有脸混得不错的，其实这相互间的差距才不止一点点，以财势衡量，杜道一算是登上玉皇顶，别的人还在半山道上爬得气喘吁吁，至于他蓝天霖，连半山道也没登上，但是社会知名度，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能跟他比。
座席上的每条汉子，在杜董面前都甘拜下风，都希望利用今天这个机会，听杜董讲讲如何到达峰顶的成功之道。
杜道一特别扫了蓝天霖一眼，一副唯有天在上，无与试比高的神气，要我说我就说一点吧。
大块头叫道，怎么只说一点呢，要多说几点，我们都洗耳恭听，让脑筋好好开开窍。
真的，我只说一点，我这一点是我这些年的经验总结，是高度凝练的。
大块头咧开大嘴，也好也好，听说毛老人家当年说话，就是一句顶一万句的。
嗬，我怎敢和毛老人家相比啊！
蓝天霖嘴巴不说心里嘀咕，这小子究竟要说什么？
众汉子一个个竖起耳朵。
我就说七个字；要有一个好鼻子。
啊？众人一个个张大嘴巴，惊诧莫名。蓝天霖迅速盯了杜道一的鼻子一眼，老杜身上膘厚了，腮巴肥嘟嘟，头发也上了摩丝，唯独那只红鼻子，一如既往，像涂了一层胭脂，是老杜身上的一个绝对与众不同的标志性部件，造反那阵他身边也有几个女将，跟他成正果的没有一个，据说都是嫌弃他这只鼻子太招眼。这么一只女同胞嫌弃的鼻子，竟然能给他带来后面的好运，只怕麻衣相师也不敢给他算这个命。
恰好鱼翅奠上席了，每位面前一盅，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汤匙，伸进盅里来回搅动，杜董看出客人心中的犹疑，刚刚他道出的七字箴言，不讲解一番这些人是不会明白的，他舀了一勺鱼翅羹送进嘴里，这七个字放开来讲话就长了，东大经济学院请我去上课，我就整整讲了三小时五十三分，今天我就只能从简，他轻轻晃着手里的汤匙，我说的这个好鼻子，标准是嗅觉极其发达极其灵敏，空气中飘来的气味，像台风一样还在千万里外，大家都浑浑噩噩，木知木觉，它能闻到，能向你的大脑发出紧急预报，催促你在第一时间采取行动。我这说的是理论，联系实际，例子就太多了，不胜枚举。他把目光落到蓝天霖脸上，老蓝，我们俩曾经是老对手，当学生会主席你比我强，就是鼻子欠了一点工夫，闻不到空气中飘洒过来的异味，只能做殷东安的马前卒，造反也就慢了不止一拍。
殷东安是谁？
东大的老书记，文革中的走资派。其实，除了公家配的房子，他家里没有几样值钱东西，一张存折，不过几百块钱，还是无产阶级。前些年他过世，我送了一个花圈。
大家都停止汤匙的搅动。
说实话，我敢于打起反到底的旗号，誓把殷东安拉下马，就是何其毒也这四个字的那股杀气给我铁了心壮了胆。一看听讲的这些年轻的款儿们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哈哈，现在大家是不问你从哪里来，只管闷头大发财。不过历史还是要多少知道一点，当年文革开打，毛老人家亲自动手示范，这何其毒也四字，就是他老人家写的《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结尾的一句话。
竖起耳朵的款儿们听得似懂非懂，大块头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们要学习，我们要学习。
杜道一拿纸巾碰了碰嘴，也难怪你们不清楚，都是些陈年八股了，真想学习，有机会请蓝大专家给你们上一课。
在座的董字号总字号们无人应和，他们感兴趣的还是杜董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亿万富亲，杜道一又玩起幽默，我靠的是鼻子啊。
这班生意上和他有过这样那样合作关系的董字号总字号一副认真聆听的神情，等着他往下说。
蓝天霖对他的自我吹嘘似乎兴趣不大，只顾剥手里的明虾壳。可杜董说话偏偏不忘记捎带上他。
我和老蓝不同，怎么不同，他未加解释，那场大乱以后，审查来审查去把我折腾了两三年，再混进权力场，早死了这个心。邓大人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人脑子转不过弯，发牢骚骂娘，伤风感冒，鼻子不通。我的鼻子灵，我闻到了二块馅饼的诱人味道。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不会自动落到你嘴里，你得去争去抢。以前造反要抢占先机，要吃上馅饼也得抢占先机。那会儿价格双轨制，弄到一张批文，一吨钢转手就是几吨钢，大跃进放高产卫星也不过如此吧。当然能搞到批文的也得别有一功，要不然谁都可以当董事长啦。杜道一说到这里留了一手，他是怎么搞到批文的就恕不奉告了。
蓝天霖嘴里嚼着明虾，心里却不能不承认杜道一嗅觉灵敏，那时候自己还方向不明，这个会那个会，左一篇右一篇，辛辛苦苦，时而批自由化时而批污染，这小子倒是找到门路，闷声大发财了。
大块头杯子又干了，他伤感地说，杜董啊，我留在股市里的几千万资金折腾得只剩几百万，要是听你的话，也把资金全数转向房地产，我现在的光景就好多了！
我的经验就是不能让鼻子闲着。股市里的气味早就不对了，有人说它是赌场，我看比赌场还不如，赌场有赌场的游戏规则，你输了怪你自己，股市的游戏规则是啥，你们谁说得清，狗屎公司包装成黄金上市，别说小股民，杜道一看着大块头，连你这老门槛不一样上当受骗。骗人一时易，骗人一世难，看穿了骗局谁还不抽资开溜？房地产不同，搞得到地皮资金，房子造起来，亏不了你。这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主儿，一批批来大陆淘金的真洋鬼子假洋鬼子还有港台商人，谁不要弄个舒舒坦坦的窝啊！
杜董好厉害，大块头竖起抱指，你这鼻子有特异功能吧！杜道一像刮人耳光似的把手一扇，我才不信什么特异功能呢，这玩意骗骗弱智还差不离，这嗅觉的灵敏度，我不否认有天赋因素，但最最最重要的是靠后天的修炼。
蓝天霖竟也听得入神，这小子的鼻子还真他妈的有点名堂，自己的灵敏度不能算差，终究是块写文章的料子，又不会像沙菲菲那样用躯体写作，写死了也成不了中国特色的资本家啊。
大块头又跟了上来，我这鼻子闻闻女人身上的香味还凑合。杜道一笑道，你这也是一功，闻出女人身上的香味，这是第一步，是浅层次的，接下来你要闻出这女人用了什么牌子的香水，这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了，但这还不行，再接下来，你要闻出这个牌子的香水在市场占有的份额，喜欢它的是什么年龄段的女人，它在女士们中间能风行多久？我这些话的意思，大家都闻到的东西你也闻到了，不算稀罕，你要能闻出人之所未闻，这才能超前一步，抢占先机。就说这房地产，你现在闻出里头的油水，也来轧一脚，就晚了，除非你来头大，后台硬，背景吓人，亿万贷款还不出银行都给你在后头撑着，要不，一口清汤也轮不上你喝了。
蓝天霖闷头吃菜，杜道一的这一套文场行不通，儿子这回拍的电视剧，明明是看准了抢占先机的事，电视台却都不收购了，再灵的鼻子也起不了作用。
大块头咽下一块鱼肉抬起头，杜董，你倒是跟我们说说，这鼻头的修炼，该从哪下工夫？
杜道一摆了摆脑袋，一脸云遮雾罩的神情，各位董爷总爷，不是我要留一手，实在这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不过有一条，不要尽往人多的去处挤，不要让鼻子闲着。国有企业收购兼并，官退民进，海外市场，馅饼还有的是。空气中飘来的气味，常常说来就来，出人不意。我再给各位举个例子。911事件发生当日，我一直开着电视，只觉着空气中一股浓浓气味冲着我的鼻子，我仿佛闻到了世贸大厦塌陷起火发出的那股焦臭味，我闻出了美国人目睹这一惨状的心情，我一面给我在美国的代理人发电传，一面给我属下的公司下指令，限三日内，立马赶制出十万面星条旗，空运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