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匈奴帝国最后仍是土崩瓦解了,连同这个种族亦从地球上消失了,因为战争、因为无休无止的杀伐、因为贪婪和仇恨……匈奴不存在了,仅仅保留一个族名被尘封在史书深处。我想,这是昭君绝没有想到的。但昭君毕竟用她的一生维持了汉匈六十年的和平局面,尽管也许六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短的一瞬,历殳却因这一瞬而永远铭记这个女人。
如果我们在飞机上俯视东北的大兴安岭,会觉得它真的很壮观,虽然它的个头不算高大,大部分海拔高度只在1100米至1400米间,比云贵高原上的春城昆明还低500米。它北从黑龙江畔拱起浑圆丰满的身躯,横亘东北部苍莽的大地,南部在西拉木伦河上游的谷地里终止它延伸的余脉,西侧有缓缓的过渡带,悠然与蒙古高原衔接,东侧是多级地形,我们会看到山坡在逐级陡降,一直跌降到东北大平原上,那一望无际的黑油油的土壤覆盖的平原由此伸展开去。我们会觉得大兴安岭出现在这里不是一种偶然,仿佛是冥冥之中造物主的巧妙安排,否则东北大地太苍凉太蛮荒了,所以,地球刚劲之笔在其上挥洒出—道大写意,画就出一个巨大的表情。
有山就有水,潺潺的流水涌出大兴安岭,流成几道大河,在大平原上奔走千百里后注入黑龙江、松花江、辽河等,更有无数支流消失于平原的湿地沼泽中,平原因河流的灌溉变得肥沃富饶。
平原有水的滋润又有充足的日照,那么兴安岭呢?它地处北纬43度至53度,东经117度至126度间,在这样一个经纬度上,我们便在地理书上读到对它如此这般的描述:大兴安岭地区日最低温度在0度以下的寒冷期长达八个多月,最冷的超低温度在-45度以下,曾有过-52度的可怕严寒。全年最大积雪厚度在50厘米以上,江河封冻期足足达四到六个月,最大冰层厚度约1.4米至1.8米,完全可以跑载重卡车。毫无疑问,这里是冰雪的故乡,是一切动植物一切生命形式接受最严峻考验的地方。
少女时代,我们的北方山林在我眼中就是一篇关于白雪公主的堇话,我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从哪儿又才能找到你?森林小公主、绿草和紫丁香的世界,藏着关于你的童话?积木搭成的小房子浓荫掩住了尖塔唱了一早晨歌的黄莺?为你从春天衔来一朵海棠花彡让我魯一只秘密的小纸船悄悄驶进七个小矮人的梦洼,我就会看见你,看见金子做的小马车,悠悠滑过树林风儿鼓起了树叶的嘴巴……绿草、紫丁香、尖塔,金马车载着小公主悠悠滑过林子……这就是我想像中的兴安大山林,或者说,少女时代的我非常想做一个森林小公主,住在大森林中有尖塔的木房子里,房子周围用春天的小白桦扎起绿绿白白的篱笆,然后,等待着东方的王子来临……
后来长大了,终于有一天,我走进了大兴安岭,边防军的吉普一直把我送到黑龙江源头,大兴安岭起始的地方。在那儿,额尔古纳河和石勒坷河轰然相拥形成宽阔湍急的水域,黑龙江经久不息的行稃从此开始了。我心中斑斓的童话色彩则完全消失,我看到荒蛮的河滩边滚荡着莽莽苍苍的原始山林,冷硬的山间长风奏出野性的歌子。那时,正值春汛,冰封一冬的江面在春天和煦的阳光抚摸下开始咔咔断裂,一连几日,这种雷霆一般的裂响充斥原始大山林上空,被阳光切割的冰块形成一个个高大的冰排,在苏醒的激流推动下,以决死的勇气向下游冲去。在大江的一个转弯处,数百冰排堵塞在那里,后来者毫不避让,以玉碎之心撞入前边的冰排,爆起的“轰轰”炸响声冲上天穹,碎裂的冰渣扬向半空,再做雹雨倾洒而下,巨型冰排刹那间被劈砍成数段,奔腾的江水杀开一条血路继续自己的旅程。
大地之上,那层硬壳般的厚厚雪盖已经在融化,草儿迫不急待地由冻土中冒出青翠嫩芽,当你还在惊异这么严酷的自然环境怎会生长绿色生命时,兴安大山林己放射出遒劲的绿意。
我们的吉普车在一个清冽的早晨冲到了大山林的边缘,如此近距离地仰望它,那一刻,山林给我的感觉绝非童话,它远不是我们在夏夜星空下听到的关于白雪公主和小白兔的稚嫩故事。
我觉得北方山林完全是地球的一项伟大工程,它比地球在北方的诸多雄浑作品都气魄得多,大江、大河、平原、苴原均是地球漫不经心的一次走笔,山林却绝对是大写意,它蕴藏着创造者的精妙构思、崇高的楕神和它自己的造型。如果我们把这位创造者称做盘占的话,你会从每一棵高大的古松上依稀看到盘古手持巨斧的造型。这么说没有丝毫浪漫主义的成分,无数粗壮的落叶松拔地而起,冲天而去,这绝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这同青草在摇晃、柳树在招展、湖泊在沉睡是两个概念,甚至与同样高耸的山峰也有所不同,如果没有一群雄壮的林木,仅是座光秃秃的山峰,你就很难看出它的生命感,只有遍布森林的大山才真正焕发出山的精神与造型。面对这方大山林,你不会遗憾它为什么没有喜马拉雅高,这些活生生地闪烁野性而生命力强朴的林木,已拥有足够的山的豪情与力量,它们充满一种彻底的驾驭感,不由分说地叫你仰望;掠出你周身的激情,叫你和它们一同上升。
我们不禁遥想第一枚落进兴安大山的种子,也许它是飞鸟从南方大陆带来的。它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在这片荒凉冰冷的土地中扎根,度过漫长的冰封期,活下去,然后开始艰辛的繁殖,或茁壮成树,或纤细为草。
这是植物史中最伟大的篇章,一定如史诗般悲壮。
我们不得不佩服植物的高强本事,它们居然自如地把握了北国的冬春夏秋,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了,只是长势不像热带植物那样快,它们缓慢而坚韧地生长,在寒冬来临时进入到休眠状态,春回大地时重吐生机。一棵高大粗壮的落叶松可能要用尽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人世的一个世纪,多少沧桑变化、悲欢离合、战争与和平、荣耀与耻辱、痛苦与狂喜,而树木却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那就是抓住这片山地,向上生长。这里很少有热带山岳的那些白热化的绞杀和争夺,或许,它们明白在严酷的自然中,和平共处比杀戮抢掠更利子种群间繁殖。或许,这块土地只接纳磊落光明脚踏实地的树种,那些想用巧取豪夺不劳而获的办法去攀附寄生的植物都无法存活,北国山地绝对体现出“适者生存”的法则。活下来并繁殖成林的全部是最优秀的树种。
当一代代的植物死亡,它们又将自身腐化成有机物,融入山地土壤,人山变成了真正的沃土,虽然冰封雪盖,天寒地冻,但绝不贫瘠。
兴安岭的十,攥一把在手罜,肥沃得仿佛能滴出油,让你真切地感到它的生养力。
那苍郁的大森林响彻着经久不息的涛声,孕今,我仍认为那是任何高级音响都无法比拟的,似乎是数万把大提琴齐奏出的声音,永远在重复着两个单调的音符,这却比最丰富的乐句更优美动听。我曾两次被音乐深深感动过,一次是听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一次是听林海之声。
我曾在严冬进入过北方山林,我想看看休眠期的林子,看看它们是否给大雪欺压住,当时气温是-30左右,积雪深没双膝,我在雪窝里吃力地拔着双脚,那日天空晴朗,空气满是松脂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我登上一道雪坡极目远眺着,北方森林能让你把眼神远远地拋出去,看到层层叠叠的红松林和白桦林,它们顶着硬僵僵的雪盖。自打入冬的第一场雪降落到枝上,它们就不曾融化,森林简直把整整一个冬天的雪都迎入怀抱,让这些白色的结晶体厚密地压住自己。可林木看上去仍然生机无限,你不觉着森林上大雪和冬天欺负住了,森林才叫冬天见鬼呢,所有的树木无一例外地露出好模样,好像都在尽情喷吐着浓浓的负氧离子并且似乎形成一片连着一片的氣气团。怎么可能呢?树木不是在冬眠吗?它们的光合作用不是停止了吗?怎还会制造氧气呢?然而,季节真的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东西,我不由自主地作着深呼吸,能感到飘溢的气体在身子内的走向,它进入肺部,又缓缓掠过五脏六腑,再滑进某种循环系统,我感到它在体内奔流不止,所经之处,有种水洗般清净的感觉,似乎所有沐浴灵忤之光的植物,都与北国大山林融为一体……
大兴安岭在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开发,无数伐木工人进入这个悠久富饶的绿色世界,在这里整整伐了三十余年的树,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围剿”,如同在11歼敌人,随着一声声悠长嘹亮的“顺山倒”号子,挺立百年的大树轰然倒下。人们这样对待这片山林的时候,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因为人类自从出现在地球上,就离不开树木。起先,用它们遮风蔽雨,享用它们的果实;之后,人类发现并学会了使用火,一个文明的新篇章展开了,人类用树木生火,用木材造房、造船、造纸、做家具以及各种生活用具和艺术品,人类简直离不开树木的供养。而树木,它们在遥远世纪里的艰辛繁殖,它们悲壮地开拓,顽强地求生,它们千年百年地屹立,原本是为了向人类提供一块木柴一张桌子一页纸吗?人类总以为植物神经是麻木的,在遇到劈砍破坏时丝毫不觉痛楚,植物不流血,不像动物一样会喊叫,做出绝望、悲惨、痛不欲生的表情,植物们便同土壌、石头一起成为可供人类随意践踏摆弄的东西。
谁也没有将植物视为一种尊严的生命来对待。一些国家已经制定并开始实施关于无痛屠宰猪牛羊的法律,如果你不为牛注视麻醉剂而让它惨叫着结束生命,法官就可以治你的罪。
而植物是没有痛感的,它们对死亡的感受是平静的。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判定它们,因此我们随手摘一朵花,折一截树枝,拔一把草,不会有一点内疚,不会牵动一丝情感。近来,科学家们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大量实验址明植物是有感觉的,能够感受到痛苦、绝望、饥饿、仇恨……莫斯科农学院的实验人员,将植物的根部放到热水里烫,连接的传感器立即传出植物的悲惨呼号。美国耶鲁大学搞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将两株植物并排放到屋子里,让某人当场毁掉一株。之后,“凶手”混在六人队伍中,从另一株活着的植物面前通过,这六人均戴上了面罩。但这株植物仍旧认出了他,当“凶手”走到它跟前时,仪器记录纸留下强烈的讯号显示。另有一些实验亦表明植物是有喜爱和厌烦心理的。在两间房子里,分别种两棵葫芦,在一间房子播放摇滚乐,久之,发现葫芦秧都背向录音机,表示极其厌倦;在另一间房子里放悠扬的古典音乐,结果葫芦秧的藤蔓缠绕在录音机上热烈相拥。
人们不禁茫然了,难道植物也存在着与动物一样的感觉器官吗?我们面对一棵树,眼睛看到的只是树枝、树叶、树皮、树干、树根,除此之外,树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们实在找不出它的感受痛苦和喜悦的“心”在哪儿跳跃?它的分辩善恶的“头脑”在哪儿思考?它的敏感的“神经”在哪儿颤动?它的生命的“血液”在哪儿涌流?
大兴安岭变秃了,露出深浅不一的土层,只消几场暴雨,就会将土层剥蚀殆尽,裸出大山的筋骨,令我们看到她诞生之初的嶙峋模样。
1987年,一场山火烧毁了大兴安岭最后仅存的916万立方米森林,将这道山脉彻底变为一片连一片的秃岭。回首这场烧了许多时日的大火,不禁让人觉得它来得十分奇特。关于起火原因,事后,人们附以一种解释:人为点燃,几个工人使用电锯,溅出的火星引燃了干燥的灌木丛。可是,一共十五处火点,这十五处的工人不可能同时将电锯弄出火星。
这的确是场奇怪的大火。
这难道是上天在向人类启示废墟,启示毁灭,启示栋梁之材?天意在警告人类挽救森林及人类自身?
那场山火过去七年后,我又一次走进大兴安岭,那真是一次令人绝望的旅行,依旧是边防军的吉普车,却是奔驰在昔日的大山林里,因为山道两旁再也没有林子,许多大片火烧过的林木没有倒,一棵棵巨树以活着的身姿站立,但它们死去了,它们没有枝杈,只有一杆光光的烧成黑炭的躯干,当你在这种黑炭组成的林中穿行时,是何等的触目惊心!
不时看到一些面无表情的伐木工在锯黑炭树,并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到路旁。我问司机,它们还有什么用途,能当炭用吗?
司机摇头说不,它们不是炭,想得到炭,必须把木头放到窑里,通体烧透,这些过火的树干,外焦里硬,只能凑合着当柴烧。
火场大得惊人,起伏的山坡上到处是成片的黑炭树,我们的毛子整整在火场跑了九个小时。其间,我下车凭吊这些死去的树木,摩挲着黑炭般的树身,走进黑炭林屮,我再也听不到那令我刻骨铭心的林海之声,再也闻不到那令我陶醉的松脂香,还有那飘逸的令我有如再生一般的氧气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