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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讨债者(1)

讨债者怀着阴郁的心情接近颍河的时候,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讨债者忧心忡忡地立在河岸上,看到对岸有一些高高低低呈各种走向的房屋默默地蹲在飘雪里,他不由得对面前这条流淌着像酱油一样的河流产生了怀疑。这就是颍河吗?讨债者过去曾经许多次造访颍河镇,可他每次都是从北路进入镇子的腹部,由于生意上的种种杂事使他一次都没有来到过这条河边。夏季或者秋季里的傍晚,是他每每在镇子里闲逛的时光,他曾经产生过到河边看一看的想法,但这种想法都被一些意外的事情所冲淡。现在当他真的面对这条河流的时候,却对自己的到达心存疑虑。这就是颍河吗?他又一次在心里朝自己问道。北风迎面吹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一些雪花企图钻进他的脖子里去,但都被他竖起的衣领挡住了。这就是颍河。他拉了一下帽檐这样鼓励自己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河道。在河道里,他看到一些船停靠在码头边,船上已经落满了积雪,如同一些僵尸抛在水里。在船上,讨债者没有看到一个人,这种情景的出现使讨债者有些慌乱而茫然,他如同来到一个梦境里,不知所措地立在岸边望着如同他脸色一样灰暗的河流。

喂,过河吗?

这时讨债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他回头朝码头的引道观望,但除了飘飘扬扬的大雪和一些杂乱的树丛他什么也没看到。讨债者想,这声音来自哪里?

问你啦,过河吗?

从声音里判断这是一个男人,男人的声音意外地从河道里传来,讨债者又转回头朝河道里观看。讨债者看到一个身穿雨衣的人从船头舱里爬出来,由于雨衣的缘故,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个人一边用脚驱着船板上的积雪一边说,你是哑巴吗,为啥不说话?

讨债者终于明白这个人就是摆渡者。摆渡者一边把船板弄得呱咚呱咚地发出声响一边又说,你这熊人,聋子吗?不过我就下去了。

讨债者有些惊慌,他迭声地说道,过过过,咋不过。

摆渡者说,过还不上船来。

讨债者有些内疚地战战兢兢地沿着跳板上了渡船,但摆渡者却又跳到渡船边上的一条小船上去,他一边探着身子解着系在大船上的缆绳一边对讨债者说,下来,就你一个熊人,值不得开机器。

讨债者愣了一下就按摆渡者的吩咐下到小船上。小船在河水里晃动,讨债者有些害怕,就急忙蹲到船舱里去,他伸手抓住两边的船舷,才有些放心。他蹲在那里看到如酱的水面离他更近了,他看到那些飘扬的雪花一落到河水里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讨债者抬起头,在不远处的河道里有几只水鸟在水面上漂漂浮浮。这时摆渡者解开了缆绳,他一只胳膊摁在船帮上一用力小船就离开了,摆渡者一边摇着船桨一边对讨债者说,下着雪过河干啥去?

讨债。

讨债?讨啥债?

蒜钱。讨债者说,夏天里有几车蒜卖给镇上的脱水厂,钱到现在还没有使过来。

谁欠你的钱?

老黄。

老黄?哪个老黄?

摆渡者的问话使讨债者吃了一惊,讨债者说,这岸上不是颍河镇吗?

是颍河镇,可是没有叫老黄的呀。

是颍河镇你就应该认识老黄,他在镇上挺有名的,个不高,长一嘴黄牙,几家脱水厂数他开的大,家里都盖上楼了。

噢,你说的是赖渣,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赖渣姓黄,是他是他,赖渣谁不认识。

赖渣?

是呀,外号叫赖渣,赖的掉渣。赖渣腰粗,这些年没少弄钱。摆渡者停顿了一下说,他欠你多钱?

一万六。

摆渡者停下手中的船桨,他用一只手掀开盖在脸上的雨帽说,一万六?

讨债者看了他一眼,他发现摆渡者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瞎去了,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可怕。摆渡者用那只眼睛看他一眼就放下了雨帽。摆渡者又开始往对岸划船,他一边划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是该要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说完他不再言语,又去用力划桨,船桨哗哗的击水声代替了他的语言。讨债者回头望了一下南岸,莽莽的堤岸上已经铺满了白色,那些歪歪斜斜的柳树仿佛一些影子立在他的视线里,弥漫的飘雪使他看不清天空的颜色。

讨债者在这年冬季的一个上午立在颍河镇的码头嘴上,他看到了一些陌生的行人和房屋,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格局的街道。由于大雪的缘故,讨债者在颍河镇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讨债者努力地回忆着他前几次来到颍河镇的情景,但那些已失的往事和经验不但没有帮助他,反而使讨债者越来越感到视线上和心理上的迷乱。

在讨债者的记忆里老黄的家在一条街道右边的胡同里,那条胡同口有一块长方形的青石条,沿着胡同走过一些房屋,就看到路左边有一口坑。夏季里那口坑里长满了厚厚的绿色的如同毯子一样的浮萍草,那个时候讨债者在等待外出要债的老黄,他无事可干就提个篮子来到坑边捞浮萍,然后回去喂老黄家的那群鹅。老黄家的那群鹅终日被关在院子里呱呱乱叫,令无所事事的讨债者心焦意乱,他就对正在撅着屁股在那儿给鹅拌食的老黄的爱人说,我去给鹅捞浮萍吧。老黄的爱人就笑了,她直起腰来用手背拨了一下散在眼前的头发说,你歇着吧,咋能劳驾你,你是客哩。说完又撅着屁股去拌食。这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一弯腰屁股就显得更大了,她的单褂被弯下的腰带上去,露出一线白白的肌肤。看见那线肌肤讨债者的身上就一阵燥热,那屁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讨债者想,要是上去抱住就能办成那事了。讨债者感到腰下鼓胀起来,就连忙提起身边的一只篮子出了门。可是现在讨债者走在颍河镇的街道上,怎样也找不到那条胡同。讨债者望望眼前,街道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讨债者想,难道是这场大雪改变了镇子的模样?讨债者停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是在这儿呀,怎么没了那条胡同?他立在街道上,想在纷扬的飘雪里找一个人问问路,可是远远近近讨债者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讨债者看看天色心想,现在是什么时间呢?街道上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呢?讨债者迟疑了一会儿走到路边的一所房子前,在一个黑漆门前停住了,他听到屋里有斧头劈砍东西的声音,就伸手敲了敲门。屋里的声音消失了,有呼嗒呼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片刻,那对黑色的门拉开了,雪花趁势拥进去。讨债者看到一只满是血迹的手扶在门边上,随后就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恶声恶气地说,进来!

讨债者就像雪花一样从门缝里钻进去,他一进去,身后的门就咣当一下关住了。屋里的光线非常暗淡,只有屋子深处支着一架煤火,有蓝色的火苗四处映射。煤火上坐着一口锅,锅里的水沸腾着,一些东西被煮得咕嘟咕嘟地发响,这使讨债者身上有了一丝暖意。他回头看一眼关门的汉子,可是在灰暗的光线里他只看到了他宽大的后背。那汉子关好门像一只影子从他身边走过去,在一架案子前立住了。讨债者看他操起一把砍刀朝一个模糊不清的猪头上砍去,他砍了两下回头对讨债者说,等一会儿,肉还没熟。说完又自顾自地干他的活。

讨债者立在那里,在灰红色的光线中他看清那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屠夫专心致志地在灰红色的光线里干着自己的活,锋利的砍刀吃进骨头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来。讨债者闻到了散发在空气中的某种气味,他想,屠夫把我当成了一个食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问道,请问老黄家在哪儿?

屠夫停下手中的砍刀说,谁?你说谁?

老黄,开脱水厂的,小名叫赖渣。

噢,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讨债者看到屋子深处的火光把屠夫的身子映得十分高大。他说,我是临泉人,来这里讨债。

讨债?赖渣欠你的钱?

是的,他欠我的蒜钱。我从夏天就跑着上这儿来要账,这段时间我跑了不下十回,可是每次来都没有见到老黄,他总是出门在外。

屠夫放下手中的砍刀说,是呀,是该要了,眼看就要过年了。

可是……讨债者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找不到他家了。

屠夫说,你在这里咋会找到了?他住在另一条街上。

另一条街?我记得他就在这条街上住的。

不对,他在另一条街上住。屠夫说,你出去往左拐,一直往前走,见到街口再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

麻烦你了。讨债者说着走到门边。屠夫说,我来给你开门吧。说着他走过来,讨债者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那气息使他打了一个冷颤。讨债者忙从门缝里钻出来,等他在大街上立住回头看的时候那对黑漆木门已经关上了。他定了定神,按照屠夫的指点,果然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通向老黄家去的胡同口。可是这个胡同的方位却和他记忆里的正好相反。这种情况的出现使讨债者感到心里难受。立在大街上望着那个面目全非的胡同他突然感到了劳累,他用脚驱了驱路边那块石头上的积雪坐下来,他望着飘着雪花却空无一人的街道感觉到时光仿佛已到了深夜。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讨债者在迷失了方向之后,又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

讨债者坐在雪花纷扬的大街上,想着老黄家那个盖有两层楼房的大院子,他想,老黄,这回你一定在家吧?讨债者在心里这样祈祷着正准备起身沿着胡同往里走,突然听到了嚓嚓嚓脚步踏在积雪上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杂乱,讨债者抬起头来,看到有三个身穿灰色雨衣的人来到讨债者面前停住了。其中有一个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在飘雪里观看,其余的两个也拢过去。最后那个拿纸的矮个说,就是这。

讨债者听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到那个女人这样说另外两个男人就应和着,就是这,这同图上画的一样,就是这个胡同。

其中一个男人又说,要不问问这个老乡吧。说着他们都转过脸来看着讨债者。讨债者慌忙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眼前的三个人面目模糊不清,讨债者只能从他们说话的声音里来辨别他们的性别。他听到一个男人对他说,从这条胡同里能到老黄家去吗?

能,能。讨债者忙应和道。

那个女人看他一眼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纸说,这个图就是你寄给我们的吧?

图?啥图?

通往老黄家的地图。

没有,讨债者说,我没有寄过。

那个女人说,这有什么呢?我们正在寻找寄信的人,他这次立了大功,这不,我们来了,我们按照这个图找到了老黄家。你寄了信有什么不敢承认呢?我们还要奖赏你呢。

奖赏我?

对,奖赏你。是你来信告诉我们老黄家的基本情况,我们这次要罚他三万,我们要百分之十地奖励你。百分之十,你算算是多少?三万就能奖你三千。

你奖的再多,可是那信不是我寄的。

不是?不是下着这么大的雪你蹲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等着给我们指点方向的吗?

不是不是。讨债者慌忙答道,压根不是。我也是要到老黄家去的,我是个外地人,我是来讨债的,老黄他欠我的蒜钱。

哦,原来是这样。那好吧,既然是这样你就跟我们一块到老黄家去吧。

说着,那三个身穿雨衣面目不清的人就沿着胡同朝前走。讨债者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跟上去,他的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拍了一下。这只从后面突然出现的手吓了讨债者一跳,讨债者惊慌地回过头来,他看到一个头发纷乱的女人立在他的面前。那个女人腰里系着一个黑围裙,眼角里夹着两蛋金黄色的眼屎,她笑眯眯地一脸讨好的神情,接着讨债者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她说,你们都是到黄厂长家去的?

女人的声音在风雪里飘飘摇摇,好像从天边的某处传过来,在讨债者的感觉里那声音很不真实。但讨债者还是应和道,是哩。

女人高兴地笑起来,她的笑声仿佛是一个农妇在成熟的玉米地里穿行时所发出的声音,她拍了一下手说,好了,这下生意来了。说着她就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们一共几个人?

讨债者没有明白女人问话的意思,几个人?讨债者说,就我自己呀。

女人指了指前面的几个人说,咋就你自己,他们呢?

讨债者回身朝胡同里看了一眼,那几个面目不清的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讨债者明白了,这个女人把他当作和前面那群人是一伙的了。讨债者就说,四五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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