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久久地沉思着……
我自己仿佛回到了闽江边上。不错，四年前我曾经沿着闽江走了一日。头一眼看到江，是在天刚刚亮的时候，使我非常之惊奇的，是那江水的绿，绿得浓极了。时已深秋，但那浓绿，却给人春深如海之感。原来雄伟的山，苍郁的树，苔染的石壁，滴水的竹林，都在江中投下绿油油倒影。事实上是天空和地面整个绿成一片，就连我自己也在那闪闪绿色之中了，这真是：“醉人的绿呀！”不过马上使我从那一团浓绿中惊醒的，却是闽江的险峻的急流。你看它碧绿盈盈，但仔细看时，倒真吸了一口冷气。江流迂回于悬岩峭壁之间，突然，像风一样激荡着滚滚波涛，向前冲击而去……尤其惊心动魄的，是江心无数礁石，森然林立，每一波澜都聚集在那儿，万马奔腾般喧嚣起来。看上去，那江水和礁石，那礁石也和江水，正在拼命地搏斗。它们喷射起高高的浪花，如雪如雾，浪花尽管在空中跳荡回旋’而那江水，还是那样浓绿的江水，却像疾风骤雨横扫着那险滩，奔流而下了。这江流有那样一种气概，无论什么礁石，无论什么险滩，总之，无论什么艰难险阻，它都十分藐视它们，而只管汹涌直前。江流之速真是间不容发，你一错眼珠，它已经风掣电闪般远了去了。这时我早已忘却去欣赏那浓绿，虽然那湿润的绿、鲜明的绿，愈加可爱了。问题是那江流吸引了我。恰好在这时，我看见一只顺流而下的木船。这种船恐怕也是特别适宜通过闽江急流的船一一它又尖，又窄，又薄，看上去就如同一片窄窄的木片。但就这窄窄的木片，出没于惊涛骇浪间，一下埋人波涛之中，一下浮升波涛之上，如若说那急流像风，那么这船真是风中之箭了……你注视着它，那实在是惊险万分呢！面前是嵯峨的礁石，是沸腾的漩涡，水急、浪急、风急，而在这一切力量冲激沸荡之间，只要稍为有半点差错，那船和船上的人就都要撞得粉碎，无影无踪。可是，你看，那船不就那样笔直地朝那黑森森的乱石冲去了吗？眼看浪花已在礁石上飞溅，而这时那船上的人，镇定、勇敢，毫不迟疑地顺着急流划去。就在一瞬之间，小船紧紧擦着礁石一转飞过去了，而后它又在波澜壮阔的江水中悠然前进了。
那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船，我却深深想到：在那转瞬之间，是急流勇进还是急流勇退呢？
闽江上的英雄水手告诉我们：在那转瞬之间，只能勇进，凭着人的力量，借着水的力量勇进。在这紧急关头，只要你稍微一怯弱、一动摇，那船便会冲到尖厉的石岩上去。那时那险峻的急流，那激烈的浪涛，“哗……”的一声响，就像嘲笑你一样，一刻不停，旋卷而去。而后面更险峻更激烈的江流，紧跟着又汹涌而来，澎湃而至，然后又立刻旋卷过去了。
今天，当我静静地望着深远的夜空和灿烂的星群时，我理解到：那江流上有一条平安的道路，这道路是属于勇士的。勇士乘那奔腾澎湃之势，追风逐电，翱翔自如，转瞬千里；而懦夫还没有进入急流，早已为那炫赫的声势所威慑，丢魂丧胆，低头退却，而结果他只能使自己和自己所驾驶的船只一道被击沉撞碎。
在战争中我两渡天险急流。
一次是在黄河之上。当黄河从上游冲击而来，风声水声，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呀！我们乘一方形巨舟，先顺岸边向上拽，拽到一定程度，解缆而下，那速度实在惊人，刚刚觉得波涛翻滚，倏然之间，已抵彼岸。
一次是在长江之上。也是只见黑色巨浪一阵掀腾，雪白浪花一阵飞溅，向前看，向后看，到处是风帆，风急帆峭，却都像凝然不动。谁料想眼睛一眨，我们已渡过江涛高处，竟没来得及体会一下天险的滋味，上了岸回头看看，还有些怅惘呢！
只有在闽江这一次，它绿得发浓，流得飞快，我却从这急流得到了勇气。今天，那浓而且亮的江色似乎又闪动在我的眼前，是急流勇进，还是急流勇退？是知难而进，还是知难而退？生活在革命斗争浪涛中的人，应当做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能手，因为急流是永远不息前进的。
今天，我久久地沉思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