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天我休息。吃完晚饭后,我突然感到烦躁,好象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头脑里,就象蜘蛛潜伏在网的一角。这种隐约的不安,使我在短时间里感到无所适从。为了有点事干,我开始整理一个纸箱里装了多年的旧物。从那堆旧物里,我发现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
黑色的窗框内,是几根黑色的铁栅条。窗外,金色的阳光流泻下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两手拄着比她高出一倍的大条帚,睁着凄惶的眼睛,看着斜着飘落的树叶。她脚下已扫成堆的落叶,正被秋风再次刮散。风戏弄着她破旧的衣衫和头发,一条蓝色的围巾在飘扬…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几下。一种负罪感蓦地升了上来。我看着它,眼睛一眨不眨。不知谁家的录音机里放着一支柔美哀婉的乐曲,这乐声使我的回忆变得越发深沉起来。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上小学六年级。她呢,我隐约记得她上三年级,姓顾,叫什么名忘了。只记得她爸爸因为在解放前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被私设公堂的群众组织打死了。剩下她们母女俩扫街为生。那时候的孩子们缺少同情心,出于一种儿童的虐待心理,那些“黑五类”的子女,经常遭到无端的殴打。在殴打中能独出心裁的孩子们,往往是其他孩子们眼中的“英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追打逗闹的时候,她正从校门走出来。我灵机一动,突然扑到她身后,抓着她双肩用她当“挡箭牌”。小姑娘惊骇地叫着,为我遮挡住木棍和树枝的袭击。然后我又拉着她的腰带,在躲闪中团团打转。不知怎么回事,那条皮带脱扣了,这使我有了回击的武器。我抡圆了皮带去迎击围攻。激战过后,我才想起皮带的主人。然而哪儿也没有她。有个同学告诉我:“那个黑崽子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你知道吗?她提着裤子,呜呜地哭……”
她提着裤子呜呜地哭……
在回忆中,我们狂笑的场面没有声音,只有嘴脸。我站起来,把那张照片压在玻璃板底下。我忏悔的焦点突然集中在这里:与其说这个小姑娘是在铁囚的阴影下,不如说我就在囚牢里。我是被丧失了人性的法西斯情绪掠掳去的囚徒……
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概是上午十点多钟吧,在鲁浮家那间临街的房间里。
“不行,低了,再高点”。我瞥了眼窗外扫街的小姑娘,“快点!她现在的姿势极棒!”
鲁浮,我的莫逆同窗,慌忙把电镀小椅子递上来。我又登高了一层。噢,这个位置真不错。我按动快门,把她凄惶的神情拍了下来。
我爸爸在××社负责摄影部,每天的新闻照片发哪张,排版位置如何,他说了算。所以你能知道我的摄影技术是什么水平。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这门技术。
“再拍一张,这样保险。”鲁浮欠着脚往窗外张望。此时,他色迷迷地看着小姑娘:“这小妞真不难看,你说是吗?”
我一拳捶在他的胸上:“混蛋!你他妈想什么呢?!她是狗崽子、黑五类、美女蛇。你这小子感情不健康!”
他嬉皮笑脸:“别那么假正经。这小姐只配在阴影里过日子。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儿。群众专政嘛,不就是对这些人的糟践?”
鲁浮很粗野任性。那时候他还小,象现在这样浓密的唇髭还没长出来。我们现在还经常来往。他对一切都“满不吝”。而我的真实想法又不便和他讲。主要觉得和他用不着说得太明白,没必要。当时我的真实想法是:相机应当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这个姑娘就是资本主义复辟的社会基础。我应当监视她。如果有一天她当真神气起来,这张照片就是她“卧薪尝胆”的铁证。那时,我把这举动看作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现在,我感到自己象个卑劣的小特务。
我为自己感到惭愧。
从此,这张照片就压在那个玻璃板底下。我常常看着它这样想:我既然经历了那个泯灭人性的时代,既然参与了一些摧残他人的事情,就应当选择新的生活道路。为什么不呢?要知道,整个民族的更新,必须由这个民族的每一个成员,最大限度地进行自我开掘和道德反省。否则,这个民族的前进是不可能的。而时代的悲剧便仍会重演。难道不是这样吗?
然而有一天,我的这种想法受到猛烈的冲击。事情是因为鲁浮的来访引起的。这个纨侉子弟因为父亲的关系,在一家画店工作。这是个肥缺。很多画家为了卖画,搞了很多名堂。他从中大捞油水。和同龄人比起来,他在各方面优越得让人“眼红”。然而他的全部“学问”,除了卖弄自己的家谱、谈出一系列名人的风流韵事,就是炫耀在这些人眼中,他的“地位”如何举足轻重。他踌躇满志,谈起话来眉飞色舞,还要在屋内频频走动。
“老兄,我给你进一言忠告:爱情能使你的生活无比充实和丰富起来。你看看你,二十七岁了,女人是什么滋味还不知道吧?半辈子过去啦!莫非你的夜生活总和显影罐、定影液、印相盒,还有什么放大机联系在一起?”
我耸了耸肩膀,没说什么。我爱搞业余摄影。这是门昂贵的艺术。我的全部工资除了饭钱,全都买了相纸一类的东西。父亲因为职位的关系,一向小心谨慎,他连一张相纸也不拿公家的。同时,他一向主张子女要自立。这样,我从没买过一套象点样的服装。我过得很拘谨。
鲁浮打量我那凌乱的房间。他发现了玻璃板底下的那张照片,便俯下身去打量它。那一瞬间,他张狂的神态收敛了。
“噢,顾蓓蓓。这是咱们一块拍的那张吧?啧啧,真没想到你会保留到今天!原来……这小姐儿‘牌’可够‘亮’呢!”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忙打断他。
“啊哈!瞧你那腼腆样儿!算啦,瞒不过我眼睛的。”他拖长声音说,“想和她交往吗?兄弟帮你拉拉‘皮条’。不过,你得准备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手指。
“什么?”我吃惊了。我知道拉皮条意味着什么。
“别慌,别慌。十元钱你我她下馆子吃一顿,十元钱归她。”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却一本正经。他从没这么正经过。我愣了。他呢,用手捻着小黑胡子,脸上开始露出轻浮的、厚颜无耻的笑容。我大惑不解。
“你和她熟到这种地步?”我的声音象轻微的自语。
“嗨,告诉你吧,”他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得意了。他点起一支烟,眯着眼睛抽起来。“你是六九年去东北兵团的吧?还记得临走时,你在车站和我说的话吗?你让我监督她,备个案。永世不得翻身嘛!黑五类,可不都得这样?于是我就在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我突然感到脑海中那张陈旧的蛛网颤动了,潜伏的蜘蛛爬行起来。我记得那个火车站,那个飘着雪花、刮着凛冽寒风的站台。不错,我面孔严肃得象个政治家,我对他说过那些话。我只觉得眼前一片很白的闪光。那是雪花吗?
鲁浮那张厚颜无耻的脸渐渐清晰了。我分辨出他那轻浮的语调。终于,他的话我意识到了,捕捉到了,那些话在我眼前连成这样的字句:“嘻嘻,那个小妞,顾三轮,三轮,你明白吗?你可别理解为三轮车。她曾经是个很怕生人的姑娘。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一定挺奇怪,我总暗中监视她,有段时间我产生了一种要求。我要接近她。可她妈妈总护着她。但她们扫同一条街时,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于是我能趁机和她说几句话,诸如问问累不累什么的。在她对我有印象之后,我往她条帚底下扔钱。这么着有好几次。每次她都红着脸叫住我:‘同志,您的钱掉啦。’她的声音细小,充满胆怯,叫人爱怜。我当然表现得挺高尚。你问这是哪年?大约是七三年吧。她那会儿总有十七、八岁了。反正出落得比你拍的这张照片要漂亮多啦。她让人丧魂落魄,越注意她就越神不守舍。我想,她大概也有寂寞的时候。对,是这样。据我观察,除了一些人向她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外,没人向她表示同情和亲近。她的青春在尘土中挣扎。再也没有比享受不到青春的欢乐更让人感到寂寞的了。她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这就是女性青春心理学。我这门学问掌握得不错吧?果然,她终于扶着条帚问我了。‘你干嘛老把钱往我这儿扔?’‘那很简单,我想帮帮你。’你猜怎么着?她听后竟没能说出话。接着她就呜呜地哭了。她哭得那样伤心,以至使我也难受起来。我拉住她那双粗糙的手……”
说到这里,鲁浮不吭声了。屋子里很静。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一种象萧杀的冬天的景象,在朦胧中呈现着一片银白,占据了我的脑海。
“她是第一个让我领略了一切的女人。可我怎么会同她结婚呢?我只敢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把她带去。可我去她们家却很随便。每次拜访都使她妈妈有种受宠若惊之感。不用说,后来我把她甩了。从那之后,有一度她变得异常消瘦。但她竟没来找我的麻烦。为这一点,我很感谢她。认识女人嘛,你记住,就要认识这样的。”
不知怎么回事,我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翻滚的落叶。它在尘土中沙沙沙地呻吟着,从我心上翻过去。
“那么你说的三轮呢?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那下流的笑容又浮上来了。“后来,那个扫街的老太婆不知得了什么病,卧床不起。这可够她们戗。扫街能挣多少钱?药钱从哪儿来?当然全靠她了!三轮,你知道吗?那是很污七八糟的哟。要是你想了解详细的细节,我能一一讲给你听。那帮干这事的兄弟我全认识。不过,你得出这个数。”他翘起大拇指。
我突然感到厌恶极了。尤其他翘着大拇指往肩后频频摆动的姿势,真让我作呕。我直视他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你听着,这是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眨了半天眼睛,才明白我的意思。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来往。
二
好多个白天,好多个夜晚,我眼前总出现这个场景:扫街的小姑娘不见了;那棵大槐树光秃了;只有一双眼睛,象秋夜的星星一样凄惶地闪光。
这对凄惶的星星成为我沉重的负担。无论如何我摆脱不了它。在我的想象中,它那么凄楚地发光,是我导致的。睡梦中,我能感到它那一束束短暂、微弱的光亮,不断向我投来呼救的信息。
于是我打听到她家的地址,把那张照片和一封忏悔信寄给她。我在信中最后说:那个噩梦一样的时代过去了。饱受创伤的心灵应当受到抚慰。我们应当选择新的生活道路。把泥淖从身上洗刷掉,把肮脏和丑恶留给过去。美好的未来象不灭的火焰,我们应当追求它。
信发出后,我感到自己说了漂亮而又愚蠢的大话。我担心那双凄惶的眼睛,会向我投来鄙夷不屑的目光。她会说我浅薄吗?
没有比等待回信更叫人难受的了。它使你总处在忐忑不安之中。我的信息如泥牛入海,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是她没收到我的信?还是她根本不原谅我?或许她已被命运抛到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她正在那里过着非人的生活?这种不安使我在睡梦中饱受折磨。一天晚上,我竟梦见那两颗凄惶的星星化作两颗流星,它们拖着两道愤怒燃烧的火焰,堕入一个险恶的天涯海角。我梦见自己哭喊着奔到那片苦海旁,几次潜到水底去打捞它们。然而我没捞到。我精疲力尽,呛了一肚子海水。那水是苦的。准是这两颗苦难的流星,使海的胸怀也溢满了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