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狄叔叔和大龙一起,一个用自己上班下班使的手提包,一个用上学下学背的书包,来来去去地往吟吟家偷运这些东西。他们离得并不远,坐公共汽车只消两、三站就到。他们给集邮册物色了个好地方:堆放破烂家什的阳台上,一个压在最底层的破木箱里。狄叔叔生怕雨水淋湿,用块塑料布把它包好,又垫上两根木棍。杨吟记得,老狄叔叔一脸感恩戴德的谦卑神色,仿佛他面前站的不是十一岁的小姑娘,而是他这个将近五十岁的人的师长。大龙呢,倒是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在老狄叔叔包那个破木箱时,她和他并排倚在阳台栏杆上,好遮挡不知哪个方向投来的不测目光。两人都尽量使表情轻松些。
“你怎么想的?我以为你不会答应。”
吟吟笑了。“嗯……我想起银光闪闪的镊子、放大镜,还有……那张……‘孩子像’。”她特别不好意思说出“撒尿”两个字。“就是比利时那张邮票。”
大龙也笑了。“我不觉得爸爸集邮有什么不好。”他说,“爸爸有个专集,都是解放区邮票,红军用的邮票。爸爸给我讲过。我从这里看到中国革命的艰苦历程——邮票也能教育人嘛!”
他们约好不要来往。大龙不来找吟吟,吟吟不告诉父母,就当没这回事。他们分手了,很久很久没有见面,然后是冬天、春天相继来了,夏天、秋天又过去了。杨吟曾忍不住,借口回院看看老街坊,打听了老狄叔叔家的情况:他们家被抄了。说他利用集邮打掩护,搞特务活动。因为他在收集外国邮票时,经常和一些海外人通信。但他们一张邮票也没抄着。父子俩都挨了打。老狄叔叔被打得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活过来,又去干校了。大龙则被生母暂时接走。老狄家的门上,总挂着一把落满尘土的大锁。
终于有一天,老狄叔叔来了。他变得瘦小苍白。原来总是红红的秃顶,现在不但焦黄而且有褶皱。眼下的泪囊里,满是衰老的囊肉。而杨吟,却已出落成十分漂亮的大姑娘了。岁月对老人真是太冷酷了。她突然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老狄叔叔对邮票的深情却没有变。他追不及待地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那个破木箱,高兴地尖声叫道:“吟吟,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你,忘不了你。”但当他看到木箱里生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小虫,便不住地喃喃低语道:“受苦了,受苦了。当初应当买二斤樟脑球就好了。忘了,唉……”他跪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专注的神情,就象一尊粗糙的石雕。看到所有邮票完好无缺,他竟从那干涩的眼窝里,掉下两滴又大又混浊的泪水。终于,他清醒过来了。发现杨吟竟被他感动得眼眶里充满泪水,便笑着说:“你可不知道,吟吟,我好几次梦见我的大龙……我的大龙……”杨吟也没闹清,他是想大龙邮票还是独生子大龙。也可能两个大龙是一回事,“你大了,吟吟,十九岁了吧?懂事喽。该给你讲讲我的邮票啦。喏,你看,这是中国邮政史上仅存在一天的‘应变邮局’的邮票;这个呢,是清朝最末一个皇帝溥仪退位时的蟠龙邮票。你看这十字交叉的字:‘中华民国;临时中立。’这里可有段故事!”他详细地讲着孙中山和袁世凯为这八个字的电报往来和争斗。杨吟听呆了:这小东西竟包藏着历史!老狄叔叔记得多么详细呵!他讲到买这些邮票所费的波折;从国内到国外,从最早的邮票到现在的邮票……他带着怎样的感情,一边抚弄邮票一边讲呵!“那些大集邮家们,象钟笑炉呵、郑汝纯呵……让他们惊奇吧!你老狄叔经过这场浩劫,没被动一根毫毛!单这一点就是奇迹!嘿,你看——”他从书包里取出一叠实寄封,“我压根就没中断集邮。你看,这都是我想方设法和人通讯,保存下来的……”
想起来真有意思,那时突然响起敲门声。狄叔叔吓得慌忙藏集邮册。闹得杨吟不知是否应去开门。后来是门外人喊了几声,老狄叔叔才松了口气:“大龙!是大龙来帮我扛这些宝贝。开门吧,没事儿。”
在楼道上,老狄叔叔这样说:“咱们熬过来啦!我没被动一根毫毛!日后,我的这些邮票一定会丰富中国的集邮事业。只要我没死,就不许一张邮票离开集邮册!大龙,记住!我没去八宝山,邮票不许动!”
那时的大龙,嗓子正在变声。他在吟吟面前有些羞涩。他微微笑着说:“行啦,爸爸,快走吧。”
……路她都熟悉。院子也还是老样子,但却多出了很多自盖的小房。她轻轻地敲着幼年时很熟悉的门,却没人应她,便拉开门往里张望。没有人。家具摆设也和以前的样子并无差别,只是那个放双人床的地方,被两块双人床单拉成的帷幕遮挡起来。在感到一股混浊的空气扑面而来的同时,她听到帷幕后边的床上传来很奇特的含混音响。绕过那个帷幕,她惊呆了:老狄叔叔躺在床上。
“狄叔叔,”她克制着惊悸不定的神色,勉强装出笑脸,亲昵地叫道,“我来看您来啦。”
但那个狄叔叔,却只呆滞地眨着眼睛,木然地瞅着她。半晌,他的右嘴角才吃力地一动。这真把杨吟吓坏了。“您怎么了?病了?狄叔叔?”
他是病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肮脏的被子,床头靠脑袋那儿摆着个小凳,上边放着干面包和半杯凉白开水。他多么苍老呵!满脸苍老的皱纹;尖尖的下巴上,胡须零乱参差地长着;那圈稀疏灰白的头发,象芜杂的干草一样支楞在那里;高高的秃眉骨下面的两只眼睛,明显地表达着不同的情绪;左边的惨淡无光却又绝望地睁着,右眼却在一汪浊水里闪闪烁烁地流露着希望、哀求和愤怒的情绪。
狄叔叔终于伸出枯瘦僵直的右手,吃力地摇晃着头,指着半张的嘴,含混地发着声音。她听不懂。但她知道,他瘫了,“男左女右”,他左半边瘫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狄叔叔一个劲地发着含混的声音。她全听不懂,就乱猜:“要喝水?”那一个“呵呵”地摇头。“饿了?”他还是“呵呵”地摇头,她看着他颤抖着乱指的手说:“把帘子拉开?”还不是;那么……噢,邮票!邮票!他一定要邮票!但邮票在那儿?这下轮到她惶惑了。她东找找,西看看,到处都肮脏透顶。她摇了摇头。后来看见他指着里屋的门,便推开进去,但马上又退了出来。因为那里那样整齐,除了幼年熟悉的写字台和梳妆镜,里面还摆着很多新买的家具。她简直疑心狄大龙已经结婚了。床底下有高跟皮靴,镜子前摆满化妆用品。那里安静、明亮、整洁。她摊开双手,表示不敢进去乱翻。但狄叔叔却涨紫了脸,激愤地指着里屋。杨吟求援般地四面看了看,没人能帮她。她给老狄叔叔塞了塞被子,决定去邻居家了解一下。
当她从邻居家出来的时候,已经了解了一切:大龙高中毕业后,一直待业在家,又交上了个挺漂亮的女朋友。以后,老狄叔就发现大龙总偷邮票……爷俩打架。三天两头的打。那天晚上他生了一肚子气,喝了点闷酒,去澡堂洗了个澡。天冷,北风呼呼地刮,还没到家,就中风倒地,从此卧床不起……
杨吟决定等狄大龙回来。她把遮着狄叔叔床的大帘子撩开了,又把枕头和被子垫得能使他舒舒服服地靠着,让他能看见外边的光亮。然后她打扫卫生,擦桌椅、扫地。狄叔叔哩哩啰啰地不知说些什么。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分辨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他的邮票了,儿子把它全收起来了。大龙说医生不许他看邮票。可是他特别不放心。他请求杨吟帮他找一找,在大龙的屋里找一找。否则,他死不瞑目……
杨吟又进了大龙屋。当然,她什么也没找着。但她看见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压着几张相片。那人……是个男人:茶色太阳镜,长长的头发,喇叭裤腿拖到地上,他扶着一块巨石,背景是佛香阁——那么,在首都电影院前的那个人就是狄大龙了!另一张,是一个姑娘的侧面照,她挺象那个向伙伴显示高跟鞋的女人。他们都显得生气勃勃,充满青春的活力。杨吟悲哀地看了老人一眼,他在眼巴巴地盼望着自己的邮票……她简直没勇气告诉他:没找到。于是,她又在床底下,柜顶上,犄角旮旯,通通找了一遍。没有。她正琢磨用怎样的措词,宣告找寻的失败,突然屋门响了。她探头往外屋看去,是狄大龙回来了。
他满脸令人畏惧的冷漠神情,再也找不到幼年时的羞涩。他比她高出多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准是觉得自己闯进了别人的家,她感到有些心虚;早先对大龙的鄙夷心理突然动摇了。
“欧,大龙。还认识我吗?”她强作笑脸,“狄叔叔让我在你屋里找找他的邮票。”
“杨吟——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今天怎么有空?休息吗?”他勉强招呼着,“来,沙发上坐吧。”
“不。我不坐了。大龙,狄叔叔想看看他的邮票。”她稍微镇静了一点。
但大龙却象没听见似地掏出烟,叼在嘴里,声音因此有些含混。“怎么样,看来你生活得不错吧?有余力帮助人吗?每个月拿工资还是靠父母?”
杨吟闹不清他是否真没听见她的话。她鼓了鼓勇气,干脆地说:“我工作了。在服务局。每月工资三十五元五角。你干嘛不给你爸爸邮票看一看?”
“你来得正好。我还有点事,要紧事。可我必须喂他饭吃。看来你特别愿意帮助人,麻烦你,代劳一下吧。”他对她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整个过程,他没向她正眼看过一次。
杨吟再也没想到,和大龙的见面会是这样!她尴尬地看了一眼老狄叔叔,发现他靠在那里,脸涨得红紫红紫的,浑身直哆嗦。显然,他们的谈话他都听见了。她又慌了神,想去安慰老狄叔叔吧,又知道没有邮票,光靠几句话,是徒劳的。她便说:“狄叔叔,别生气,我去追他。他准会把邮票给您!”
她在胡同口那儿追上了这个混小子。他微微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大龙!我真不明白,你,你这样是不对的!”
他却抿着嘴看着她不说话。
“他老了,病了。他几乎把全部心血都花在邮票上了。……那是……现在,他想看看那些邮票,你就让他看看又能怎么样?我知道你卖掉了一些邮票,可你跟他讲清楚,他会原谅的。”
“我不能给他看。”他生硬地说。
“你没理由不给他看,那是他的邮票。是他的全部寄托。那不是你的,你没权利这么做!”
“我当然有权利这么做。”
“怎么?”杨吟一愣。
“我把他的好邮票卖光了。他知道准气死。所以我不能给他看。同时我劝你,别和他提邮票的事。去告诉他,医生叫他好好休息。”狄大龙一边看手表一边扭着头看街道的另一头,“我不能再跟你说话。我的朋友在那边等着我,她爱吃醋……”
这一下,杨吟被彻底地打败了。她脸红了。可不,一个姑娘在大街上追着小伙子急赤白脸地争吵,谁会不多看两眼?!可老狄叔叔呢?怎么回去交差呢?难道回去撒谎?这是多么难堪的角色呵。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狄大龙健步行走的背影,不知怎么办好。要不,叫住他,告诉他我要回家,不能帮助照顾老狄叔叔……然而,她发现大龙的脚步有些迟疑了。他转回身,又向她走来。
“吟吟,你准会骂我。这我知道。谁知道这事都会骂我个狗血喷头。”他眯着眼睛凝视着天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过去帮过他,那时我们面对着共同的敌人。可……我们班有四十八个同学,到现在有一多半待业。我在同学中威信挺高。我们不能坐等天上掉馅饼吧?但干什么不要本钱?你以为光卖点瓜子、花生、冰糖葫芦就不要本钱?我们又上那儿去凑?……当然喽,他很爱他的邮票。我对不起他。可青年人活下去更重要……邮票,说到底能给人类创造什么财富?它比得上科学发明吗?它算创造性的精神文明成果吗?都不是!用它换成钱,解决了我们这批同学的很多困难……所有这些,你当然不会理解!”
他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地讲着。所有这些道理编织着一个核心:他变卖邮票是对的。
那么,是他们的价值观念不一样?悲剧可是就这样产生的?但看着大龙那大言不惭,甚至有些厚颜卖弄的神气,她突然感到十分气愤;他就象个卑鄙的政客,把自己干的一切丑恶的事情,通过花言巧语的辩白来解脱掉,然后一转而成为英雄!“卑鄙!可耻!”她突然尖叫起来,“你虚伪透了!你既然能用这么冷酷的手段去对付你的父亲,你又怎么能不用这种手段去对付别人?!你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好象你才是唯一的受害者,只有你一个背负着最沉重的十字架!哼,算了吧,你骗谁?!骗鬼去吧!”
狄大龙皱着眉头听着。他竟然只是听着,歪着头,稍微侧着点眼睛,斜着向下望着她。他就这副神情一直到她尖着嗓子把那连珠炮放完。
“完了?”他问。
“我简直找不到更适当的话来揭穿你。”
“那好极了。等你找到时再说吧。”他带着恶作剧的表情,转身走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大大咧咧地走了几步,又扭回头来对她说,“只希望你说得别象今天说的那样——浅薄……”
噢!看吧!他又迈开方步了!天呀!谁家要摊上这么个不肖子孙……唉,多可怜的老狄叔叔,那个老人,他终身建造的理想大厦,竟这样倾倒了。他看到“罪恶”就在身边明目张胆地进行,但他老了,衰竭了,他无法进行有效的反击。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那么,她能帮助老人什么呢?
晚上,妈妈看杨吟一脸沉重的哀愁,便说:
“今天天气真好,又是星期天,要是袁晴在北京陪你玩玩,大概你会很高兴。听听音乐吧?”
杨吟走到窗户前。起风了。那棵高大的白杨树,在狂风中疯狂地摇摆。她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低声说:
“妈妈,有个老人病得很重。我……很想把他接到咱们家来。他应该换个环境……”
妈妈愣了片刻,笑了:“傻丫头,换个环境?那他的病就会好吗?他得的什么病?”
突然,窗外的狂风卷起砂石,扑打着杨树和玻璃窗。阳春三月,正是多风沙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