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行动。”
“那您就看吧!”
他用教师特有的威严目光注视女儿:“好吧,我看你的行动。这两天的事儿你不用解释。你告诉爸爸这些事儿:比如,你快十九岁了。十九年来,你有什么事儿瞒过妈妈?瞒过我?曾干过什么荒唐事儿吗?没接到过那些……举止轻浮的青年人……写的信之类的东西?”
这问题使女儿感到难堪。
“爸……您问的是些什么呀!”
爸爸看着她那扭捏的神态,不由得感到点什么:会不会……女儿已经……他不敢往下想了,而且,有一汪苦水猛地涌上心头。唉!他抱住头,一下坐在旅馆外的马路沿子上。
李莉惊叫起来:“爸——”
“你……让我一人在这儿坐会儿……”
女儿却轻轻给他捶起背来。他轻轻咳着,听见女儿用颤抖的声音说:“爸,您这是怎么了?……这又有什么呀!高中毕业前,有个男同学给我写了封信,求我跟他交朋友。我没理他。过些日子,他又交我一封信。可我明确告诉他,我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就这么点事儿……”
“信呢?”
“在家呢。我本想烧。可……大概我这岁数的人,都愿保留几封信。没别的意思。您别生气,回去我就把它烧了,行了吧?”
“李莉,你听爸爸的话,明天咱们就走。”
她用力地点点头。爸爸则伸出干瘦的手给她,她知道他要站起来,便把他拉了起来。她搀扶着他往回走。看着女儿沮丧地垂着头,他心里突然掠过一丝黯影,叹了口气说:
“孩子,你爸爸没出息。这辈子算没出息透了。我只会照着教科书备课、写讲义;投稿呢,也是根据形势的需要,掂量一下主次轻重,然后画点大同小异的插图……我养大了你,却只能用这种软弱的手段保护你……小莉,你别怪你爸爸……”
女儿忧郁地帮爸爸捋了捋花白的头发:
“何必这么说呢?爸,您这辈子并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你是好孩子。”她把他送到门口时,他说,“我自己进屋,你别送了。”
她松开搀着他的手,看见他先用手捂着嘴咳着,清理清理喉咙,然后挺直腰板,作出精神矍铄的样子走进房间。她听见,他用快活的声调和同室的人打招呼。
六
似乎,一切都归于平静。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父女俩在海边的集市上溜达。按商定的计划,他们要购买些土产、特产,然后把一路采购的货物打好包,慢件托运回京。
“口衔翡翠飞龙台灯吔……”
“吔,珍珠项链,两毛一串!”
这些小工艺品倒有特点,都是海中的贝壳、猫眼、小螺蛳之类粘连起来的。只是色彩太浓艳,带着民间工艺品粗糙的“窃”劲。再说,都太贵,竟卖到七、八块钱之上……
“爸,您来!”女儿在另一地摊的人群中叫。
她看中了贝壳粘连的彩色小鸟、小鸡这类玩艺。瞧那小鼻子小眼的,倒是线条简单、形态可爱,只怕不结实!不过价格倒便宜,一角五分一个,多买还能少收钱!他同意女儿挑几个。
卖螃蟹的小贩被围得水泄不通。紫爪的大螃蟹还有活的呢!可惜,竟卖到二元一斤。可李斌在天坛北门的农贸集市上买,每斤才一元三角呀!要是有大对虾就好了,听说这要找船老大偷偷买。一个妇女拉他的衣襟:“同志哥,买几斤吧,俺给您煮,保您吃着顺嘴淌油——火候可重要呢!她们全不行。”她在抢生意,象对老熟人一样,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不时地指点着在人群中拉主顾的煮螃蟹的妇女。
“好,等买了一定找你去煮。”爸爸笑着走去。
前边是“美乐”餐厅。据说是今年刚开张的。造型虽然再简陋不过,但里边却十分高雅:浅绿色的壁纸贴满四壁,房顶上是一串串彩色变幻灯,喇叭里播放着种种让人愉悦的曲子。这当然很吸引人。只是一切都很昂贵,完全是特级收费标准。同样的货物,如汽水、啤酒之类,这几都要高出外边好几角钱。游人们背地里管它叫“夜总会”。里边的女招待一色的红色连衣裙,高跟鞋,头上顶块红手帕。餐厅外边的松墙旁,就象北京一些有外国人出入的大饭店,总有各式各样的人围观。一个个脸上露出既羡慕又畏惧的神色。这种心理,李斌当然理解:即使他这个已经收入可观的知识分子,走到这里也难免有囊中羞涩之感,何况拖家带口的普通人?!
女儿也隔着松墙往里张望。
他突然狠了狠心;既然晚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何不进去坐一坐?也不枉到此旅游一趟!“走,咱们进去喝点‘青岛啤酒’。”横竖这酒外边买不着,就当喝点“议价”的吧。
女儿高兴地走在前边。谁知,她刚刚推开玻璃门,身子尚未探进去,就立即触电般地退缩了回来,险些和爸爸掩个满怀。在那扇门合上的瞬间,李斌瞥见这副景象:餐厅靠窗子坐着一圈青年人,正一齐扭过头来看他们。
“李莉!李莉!”他们之中有人叫。
“爸,咱们走!”李莉红着脸小声说。这时,爸爸看见对面的小树林里,一顺排列着几辆摩托车。
“喂,小莉,小莉,别走哇!”身后一个姑娘用笑腔叫道,“邓力强要请你客呢!来呀!”
“啊,不了,不了。”她颇有些不知所措。
“来嘛,没关系!”
小莉难为情地看了爸爸一眼。
“噢,原来你还有个大朋友,一块儿来吧。”
爸爸皱起眉头。他很不习惯这种戏谑的语调。
“这是我父亲。”
“哦,那就更没关系了。来吧,一块儿来。昨晚上你怎么没去跳舞?我们都在等你……”
玻璃门又开了,一个眉粗眼大的黑小伙子探出身:“怎么着哇?笨蛋?这点事都办不好?”
“来了,来了!走吧!”那姑娘拉着小莉不撒手,“大伯,您就让她去吧!要不,您跟着一块儿去!都是北京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快着,这么多人看着咱们拉拉扯扯的,多不好看!”
确实,松墙外的人都在看他们;有些人闻声跑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真是不好看。
“小莉,你就去吧。我先去买点东西。”
小莉被拉拉扯扯地“请”进去了。
七
李斌在集市上买了不少虾皮、海米、紫菜……准备带回去分给亲朋好友。网兜已经装满了,但还要买些贝壳工艺品。想到慢件托运和旅馆里众多的杂七杂八的物品,他干脆跑到一家商店里,买了只不小的硬纸包装箱。
然而吃过午饭,女儿还没回来。
睡过午觉,两点半了,仍没见女儿露面。
他曾自我安慰:昨晚上逼得她太苦了点,今个让她痛痛快快玩吧,反正晚上就走了。然而越到后来,他越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唉,女儿大了,反倒让你更操心!他怀着隐隐痛楚的心境走到街上。无论如何要买点螃蟹,找人蒸熟还要花上点时问,唉,女儿……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美乐”餐厅。
哦,这是怎么了?餐厅对面的小树林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满了人。人们纷纷扰扰、挤进挤出,就连总有人围观的“美乐”餐厅,此刻也显得冷冷清清。小树林外围,又有三三两两的人,头碰头地聚在一起。他看见,他们手中传递着衣服裤子之类的东西。叫卖的声音使他醒悟到:是那帮北京同乡!他挤过去要看个究竟,可不,就是他们!那几个姑娘中,分明有他的女儿李莉!她的脸涨得通红,在帮助取货、吆喝、收钱!摩托车圈在他们身后,货物放在几个大纸箱里,样品挂在树林中拉起的绳子上。
李莉拎起一件衣服抖给顾客看时,扫见爸爸站在人群里。她保持着原有的亢奋样子,隔着小摊叫起来:“爸,我帮他们卖一会儿。这就完了!完了,我就回去。”
那个顾客在问她什么,她没能看见爸爸紧绷着的脸。
当着这么多人,是没法发作的。他必须保持绅士风度。但他决无心思欣赏女儿的风姿:散乱的头发、疯癫癫的吆喝声、飘来飘去的轻浮眼神,甚至在他的印象中,她衬衣上的扣子都挣开了,从某个角度能看清那个雪白的乳罩……咳,父亲的烦恼!庸人自扰!别胡思乱想……他踱到集市上,为了排解纷扰的思绪,他竟拉下面皮,和卖螃蟹的争论起份钱来,最后,终于达到胜利:一元六角买一斤的螃蟹,称了十斤,每斤便宜四角钱。这多少使他心情快慰了一些。想到这些,他不住摇头苦笑。咳,严肃、紧张得就象老牌帝国主义政客在讨论瓜分世界!
他回到旅馆房间时,看见同屋的小伙子正兴冲冲地摆弄着一件淡胭脂色的毛巾针织短袖衫。两个中年人也在旁边跟着评点着。
“我女朋友一直想买这么一件,真没想到,居然在这儿买着了!”他说。
“可惜就是贵点!”一个说。
“那有啥办法?国营商店里没有呀!”
“唉呀,老李回来了,这是跟你闺女要的大纸箱吗?”小青年问。
“不,商店买的。”李斌放下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