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三十五年离霜降还有五天，重庆警备区上将司令员签署了命令：
任命长话通信团三连士兵叶叶为中尉排长。队列中满脸严峻的叶叶听到中校团长宣读了命令后，即刻滚出泪来。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我操你们的祖宗！团长同时宣读了叶叶调任淞沪警备司令部长话连二排长。
叶叶打点行装，上将司令员亲自送至朝天门码头。总统号游轮启航后中将司令员才回头。叶叶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司令员边上那个精干英俊的凌一冰少校和另一个忧郁的中尉刘剑元。
叶叶是带着三个男人对她的爱情带着对重庆的眷恋和忧怨，从嘉陵江边回到上海的。她下船见到母亲时，百感交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忍不住热泪奔涌，扑进母亲怀里。母亲也把泪水打湿了叶叶的军装上。
“好了，这下好了，终于回来了，我的宝贝。”
听了母亲的话，叶叶哭得更伤心了，肩膀使劲地在那儿抽动。
“好了，叶叶，别哭了，回到家回到上海就好了。”
母亲拍抚着叶叶的背说了一连串的话。
叶叶坐在车内，看着繁华的霞飞路两旁的那些商店，看着熟悉极了的城市，那股久违了的中学时代的青春之情又次在心中弥漫荡开。她心里一拱一拱的激动。那时多年轻啊。充满着热情，充满着幻想，充满着青春的罗曼蒂克。可仅仅几年，那些感觉便荡然无存。叶叶觉得自己的心境已像个五十岁的老妪一样了。尽管叶叶不知道五十岁老妪是什么心态，但叶叶觉得自己已不再年轻。她哀叹，她的青春太短暂，一瞬即逝，像昙花一样。她的青春充满了忧伤。
一到家，母亲给叶叶烧了两个水铺蛋？穴这是叶叶从小爱吃的点心？雪，然后到浴室替叶叶放热水。忙完后母亲准备去上班。母亲是请了几个小时的假专门去接女儿的。母亲走回客厅端详着女儿，然后在叶叶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叶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叶叶看着母亲，心里泛起阵阵温暖。母亲的这些温情，叶叶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她感到既陌生又亲切。看着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叶叶眼里滚出泪来。叶叶想这世上只有母亲的爱是无私的。
叶叶慢慢地嚼咬着水铺蛋，细细地品尝着。她已长久没吃水铺蛋了。她脑中映过一幅惨景：踩扁了的小铝锅，蛋沫四溢的地板，米小芳凶神般的脸，
米小芳愤怒地说着话的嘴形……叶叶痛苦地闭上眼，嚼碎的蛋沫从咽候滑下去，慢慢地落到胃里。刚才还是细细品尝全身心的享受的心情，倾刻间叶叶觉得如同嚼腊，心里涌满了遭受蹂躏般的痛苦。叶叶闭目靠在沙发上。过去那些屈辱痛苦折磨像电影一样在她脑中映过，她心中顿时涨满了仇恨，同时泪水再次滚落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些温暖的语言在她耳边轻轻地响起，她缓缓地平静下来。是凌一冰，是那个让她痴爱倍加的少校。浓浓的夹杂着许多酸楚的爱情像山洪暴发一样在她心里汹涌澎湃。她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她在为她的不幸的充满苦难的爱情而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叶才又重新萌生出吃蛋的欲望。她太爱吃蛋了！在蛋温降到六七十度，再加两勺蜂蜜，蜂蜜和水铺蛋的清香对叶叶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从小到大叶叶特别爱这一道小吃而且有特别的品尝天赋。那次叶叶到姨妈家去，姨妈也给她烧了水铺蛋，叶叶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姨妈问叶叶怎么了，还摸她的头，以为是生病了。叶叶却告诉姨妈，她不喜欢吃放糖的。姨妈立刻下楼去买蜂蜜回来，笑着对她说，你的嘴可真够刁的。那时，叶叶每天放学回来，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先烧水铺蛋，一烧就是二三个。有一阵人一下子胖了起来。那时她才十二岁。她妈妈觉得奇怪，每天晚饭不好好吃，怎么人倒胖了起来。在反复追问下，她妈妈才知道了真相。她妈妈嘱咐阿姨，每天叶叶放学回来替她烧一只水铺蛋，晚饭再适当控制叶叶的饭量，直到叶叶十五岁体重才恢复正常。
叶叶吃完水铺蛋，重重地把自己埋进沙发里，双腿屈着勾在胸前。她随手拿过沙发上的新近创刊的《建国日报》，头版左上角黑字写着：汉奸褚民谊被押解至南京。国军上海宪兵队队长姜公美涉嫌舞弊案被捕。军统局在沪逮捕一批汉奸：伪湖北省长杨揆一，伪国府委员项致庄，伪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槐，伪司法院长张国元，伪最高法院院长张韬，伪宣传部长赵叔雍，伪建设部长傅式说，伪国府参军长卢英，伪清乡事务局长汪曼云，伪外交次长吴凯声，伪驻日大使蔡培，伪立法院长温宗尧等。叶叶心里流过一阵仇恨和恶心。第三版上写着：黄金黑市价高腾，前日每十俩黄金折法法币六十万元，昨日升至七十万元，今日升至八十万元。日伪时期，位于杨树浦的沙洲“昭和岛”今改名为“复兴岛”。她放下报纸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正面墙上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爸爸穿着银灰色的西装，打着一个爱默生式的黑领带，头发吹成三七开，英俊潇洒。妈妈穿着一身绛红色旗袍，烫了一个长波发型，脸上化了淡妆，非常漂亮。叶叶脑中忽又跳出少校凌一冰，刚平静的心立刻又被一阵辛酸袭满。妈的，她很粗鲁地骂了一句。又使劲地摔了摔头。她要把凌一冰赶出去。这时那个忧郁的中尉刘剑元走入叶叶的意识中，她心里流过些微怜悯，刘剑元对她真是一往情深，可她毫无办法，她的整个心已被那个该死的少校夺去。对的，是夺去！叶叶恨恨地想。她知道，
她这辈子不可能像爸爸妈妈那样有那么美满幸福的婚姻了。这场让她倍觉幸福又让她充满绝望的爱情在她心壁上烙下了永远的伤痛。她心里的黑洞要永远伴随她了。
绝望和伤痛慢慢地泛滥起来，她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支衔在嘴叼着，
又摸出Ｚｉｐｐｏ打火机。这是只美军在欧洲战场上用的打火机，防风的，很笨拙。叶叶却非常喜欢。她在手上玩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点燃，又“叭”地合上盖。她使劲吸一口，从嘴上拿下烟。烟缓慢地从鼻腔冒出。叶叶抽烟的动作优雅自如，有条不紊，俨然是一支老枪了。叶叶心里感慨，这几年兵当的，烟倒是抽得很像回事了。她心里溢出苍凉。叶叶悠缓地吐着烟圈，脑袋晕晕乎乎的，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越来越少，今天是因为旅途太劳累了。人太疲劳后，猛吸几口烟就是这样晕乎乎的。这时是可以忘却很多烦恼的。
叶叶就是为了摆脱极度的忧愁而抽上烟的。那天吃晚饭，叶叶因为把菜扔在桌上？穴叶叶认为是脏的？雪，被米小芳劈头一顿臭骂，气得她饭都没吃完就跑回宿舍。她使命地绞着手绢，恨不得把手绢撕烂。这时班长无声地走进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递给叶叶一支咽，低声说，试试，或许管些用。
叶叶透过袅袅的烟雾，看到了墙上费雯丽的剧照。这是电影《乱世佳人》中的一个镜头。叶叶心里一动，凌一冰曾对她说过多次，你绝对是费雯丽的复制品，你要和费雯丽一样衣着，完全可以假乱真。
凌一冰，
你这个魔鬼！叶叶忽然在心里大声骂道。叶叶使劲掐灭香烟，起身去洗澡。
叶叶刚走出两步，又转身把碗端了。当兵前她除了看书、玩、弹琴，什么也不干，都是由阿姨干。叶叶回到家条件反射地差点忘了洗碗。叶叶把碗洗净放好，找出要换的内衣裤，走进浴室。
浴室里温度融融，两只八百瓦的取暖器正使命地叫着，吐出热量。叶叶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发现她眼圈青黑，脸色憔悴，心里蓦地涌起哀伤。几年前她可不是这样。那时她脸色红朴滋润，充满青春朝气。凌一冰说，她的脸嫩的仿佛一掐就会出血。叶叶想，这几年真赶得上三十年。叶叶慢慢地脱去衣服。
大衣镜里露出她修长的身体，每脱一层衣服，叶叶就审视一会儿自己。叶叶太爱自己了。长话连门口有块大镜子，专门供人查看自己的军容的。叶叶每次进出门口都要认真地审视一会儿自己，胸挺得高高的。叶叶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暇疵，她只是忍不住要欣赏自己穿上军装的英俊迷人。男兵们看到都笑着调笑叶叶：你可以当模特儿了。女兵们看到眼露轻蔑不屑地走开，心里却涌满嫉妒。孔达和米小芳看到便会在叶叶高耸的乳房上摸一下。米小芳更恶，摸乳房还不够，还使命地捏叶叶的乳头，捏得叶叶生疼生疼的，直冒冷汗。她们摸捏完了还调侃她说回家可以开窑子了，肯定发大财。叶叶笑着走开，不敢露出心中的不快。
镜中是叶叶的全裸体，她细细地审视着欣赏着：肌肤白晰，颈脖细长，二肩滚圆，削度适中，乳房丰满挺拔。叶叶双手下意识地抚住胸脯。少校凌一冰曾经多次这样抚摸过她。在凌一冰宿舍的大镜前，两人就这样，爱抚着欣赏着。叶叶心想，男人的抚弄是最好的，比健美锻炼更有效。叶叶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涌起温暖的幸福。紧接着这温暖的幸福使叶叶骨头开始发酥。她两眼发烫地望着镜子，神情痴呆。
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会如此变化多端。凌一冰曾提出替叶叶照裸照。凌一冰说他要让叶叶青春永驻。可她一直没同意。现在叶叶有点后悔。两行眼泪流过脸颊。她爱那个少校爱得太深了！叶叶静静地让自己流了一会儿泪水，心里觉得畅通多了。
她擦去泪珠，又看着镜中的自己。叶叶的眼光默默地往下移，小腹光滑扁平，肚脐像只皇冠镶嵌在迷人的小腹上。叶叶看到自己浓重的阴毛，心里顿时升腾起羞耻感。凌一冰曾怎么也脱不下叶叶的内裤，尽管叶叶对凌一冰的爱情如痴如醉。凌一冰知道原因后拥住她，吮掉叶叶泪珠，安慰着：叶叶，自然是最美的，有什么理由要为自然的东西而羞愧呢？然后忘情地亲吻叶叶的私处。那时叶叶心里的郁闷顿时消释了。她从心里崇拜这个少校，他总是会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使你得到安慰。但叶叶却一直为自己下身的浓黑而羞愧而自悲。多年前叶叶给郎静山当模特儿，当她脱去三角裤时，眼泪都盈了上来。可郎静山一个劲地说叶叶的体型好，说世上很少能找到这么标致的模特儿了。他根本没有在意叶叶下身浓密的阴毛。后来叶叶的人体摄影照片在新新百货公司的画廊里展出，引起了上海滩巨大的轰动。叶叶因此受到各方面的压力。她一度和父母关系极度紧张。
叶叶长出口气，轻轻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脑中一大堆负重全都给扔掉。叶叶觉得她的精神实在太累太累，尤其是这几年。叶叶觉得她的心境已经很苍老，像个老妪一样。叶叶看着自己修长而有弹性的双腿，心想，以后的体型还不知会苍老成什么样子。叶叶真后悔没要郎静山那套她的人体照片。当时大摄影家劝叶叶留下照片作个纪念。可叶叶因为巨大的压力思想全乱了。叶叶现在上哪儿去找摄影家呢？
叶叶现在涌满了想拍自己人体的欲望。
叶叶泡在浴缸里，手不停地在身上抚摸，两眼盯住淋浴器，脑中长久地想着人的衰老问题。叶叶忽然非常想让自己青春的倩影留下来。让谁来照呢？叶叶想到了三个爱她的男人。王钎，不行。他不会照相，
只会像公牛似的打篮球。刘剑元，照相水平确实可以，作品还参加过民国三十三年双十展览。可是……叶叶实际上是挺喜欢刘剑元的，只是对刘剑元过分的羞怯和温吞水似的感情很不满意。故叶叶对他的感情也像温吞水似的若即若离。凌一冰，拍照片的水平不如刘剑元，但拍清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那次，凌一冰曾提出过把叶叶的裸姿照下来，但那时叶叶坚决不同意，尽管当时凌一冰费了不少口舌，叶叶最终只让凌一冰拍了胸照。
叶叶对凌一冰的感情极其复杂。从纯粹的人的意义上来说，叶叶很爱凌一冰，甚至可以说是爱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每每夜深人静时，叶叶想起凌一冰都会心酸得发疼。凌一冰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充满阳刚之气，在重庆警备司令部很有名气。那年司令部大比武，凌一冰出尽风头。他骑马射击一气打掉了十个酒瓶，博得满场欢呼。司令部大院还传说着凌一冰街头救美女的故事。
那年刚迁都重庆，国军威望直线下降，重庆的一些地方势力不把国军放在眼里。有一个叫定天会的黑帮组织很有点要和国军一试高低的味道，经常和国军发生些磨擦。那天，有个小女兵在重庆街头买东西，正好遇上定天会的几个流氓。那女兵颇有些姿色，这便引出了麻烦。几个流氓把小女兵围住，开始调戏。小女兵红颜震怒，左右开弓直击两拳，然后从腰间拔出枪。几个流氓猛扑上来，把小女兵按倒。小女兵陷入了众流氓的侮辱中。正在这时，凌一冰从三战区办完公务回到重庆路过，见状一个饿虎扑食连着几个直拳点击。凌一冰的散打曾在三战区得过特等奖，几个流氓挨了凌一冰的老拳后立刻逃遁而去。小叶听了这个传说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震惊和敬佩在心里长时间涌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