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去铁门旁,对着小洞大喊:“报告干部,高烧昏睡三天的犯人冬妹,现在已经苏醒,需要喝水,求干部给点水,我喂她吃药。”
约过了半小时,警察慢吞吞地送来了一壶水。冬妹吃完药,一会儿又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魂魄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在地狱里冥冥杳杳四处飘荡。
饭菜的香味把冬妹从地狱拉回人间。她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的人正狼吞虎咽地扫荡着饭盒里的食物,整个屋子都是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冬妹也咽起了口水,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小萍阿姨见冬妹醒了,放下手中的饭盒,走过来摸了摸冬妹的头,说:“老天保佑,烧总算是退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吃完饭就好了。”她说着端来一盒饭递给冬妹。
小萍阿姨看冬妹吃完了饭,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这里,我们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反抗也只是自讨苦吃,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和伤害。唉!我们在这些管教眼里,连畜生都不如。没办法呀,谁让我们进了这鬼地方。我相信总有一天,政府会撤掉这暗无天日的活地狱,你看看,这屋里除了乞丐、扒手、傻子、疯子以外,每个人都觉得冤枉委屈。刚来时,很多人也会像你一样又哭又闹,挨了几次揍以后也就慢慢学乖了,你很快会习惯这里的。”
以后的日子,冬妹真的如小萍阿姨所说,很快就适应了。她和短头发的姐姐都喜欢听小萍阿姨讲故事,她们互诉各自的经历。实在无聊了,就帮对方捉跳蚤和虱子打发时间。
阿姨叫郭小萍,是安徽省的一个小学老师,因和丈夫吵嘴,赌气跑来上海,谁知她的钱和身份证被偷,只好求救于公安局。她做梦也没想到公安局会把她送来遣送站。一时赌气竟落到这般田地,在这鬼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中万般后悔。
短发姐姐叫赵雅丽,比冬妹大两岁,不太爱说话,一件肥厚的军大衣几乎遮住了她的全部身材,有点半男不女。可她的皮肤白皙,仿佛一捏就能出水,一双丹凤眼带着淡淡的忧伤,高而直的鼻子,微厚的嘴唇,一口整齐雪白的贝齿,好一个美人坯子。冬妹想假如雅丽化点淡妆,穿上漂亮衣服,一定和电影明星一样动人。
从前,冬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可听完雅丽姐姐的故事,她的心很酸很酸,第一次为别人流下同情的眼泪。
雅丽出生在安徽省的一个小镇,她的童年也曾幸福快乐,爸爸、妈妈、妹妹和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可在她十岁时,爸爸不幸得病死去,妈妈就带着她们姐妹改嫁,后父是个杀猪佬,很快妈妈又生了个弟弟。
有一天,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去外婆家,家里只剩她和后父,雅丽也像平常一样洗完碗筷去睡觉。半夜,下身一阵钻心的疼痛把她从梦中唤醒,她惊恐地睁开眼睛,看见后父狰狞的面孔在她身上晃动着,有个铁一样的棍棒在她下体狂戳着,痛得她哇哇大叫,却被后父用短裤堵住嘴。等后父终于满足离开,她的下体黏糊糊一片,摸了摸全是血。
从此,后父隔三差五来折磨她,让她夜不安眠,她再也没心思读书了。她把这事告诉妈妈。妈妈却不惊不怪,仿佛早就知道了,还说:“谁让我们是女人呢?认命吧!我们一家都要指望他养活呢。”
直到有一天,雅丽怀孕,妈妈和后父才开始着急,他们匆匆把雅丽嫁给了村里的老光棍,不久就生下儿子。老光棍又穷又丑,他受够了村里人的鄙视,回家就朝她们娘儿俩撒气。直到有一天。她一岁的儿子发高烧,没钱治疗夭折了,她才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在火车站徘徊,被警察看见了,莫名其妙被送来遣送站。
小萍阿姨知书达理,她像妈妈一样给予她们无微不至的关心,还教了她们许多做人的道理,她经常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几乎每天都在后悔,怪自己不该和老公意气用事跑来上海,她的儿子还那么小,一定天天在想妈妈。愁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活地狱,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雅丽姐姐的话不多,但唱歌好听。她虽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让冬妹实在是羡慕不已。一首凄婉绝美的《小白菜》,常常听得号里的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那悲怆的歌词,凄美的声音,在脏乱臭的牢中似若天籁,夹杂着数不尽的幽怨冤屈,似漫天雪花般在难姐难妹的脑中久久飘荡。
小白菜呀地里黄,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思亲娘在梦中呀,亲娘呀亲娘呀。在里面,冬妹知道只要乖乖地听管教话,他们一般不会打她。其间,也有管教来提审她,她柔顺得像只绵羊,把她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还每次都添点油,加些醋,描述得连管教都有点同情她,有个管教开玩笑:“我们把你遣送去哪里呢?说你没有家,你好像又有好几个家,说你有家,你好像还是没有家,爹妈三五个,但却没有一个愿意要你,看来你只能在我们这儿待一辈子了。”
有时候冬妹也这么想,在里面虽然没有自由,但毕竟生活无忧。仔细思考,假如她真的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她就把这个想法告诉小萍阿姨和雅丽姐姐。雅丽没有说话,可小萍阿姨却生气地说:“你傻呀,这哪是人待的地方?一定要想办法出去,实在没地方去了,你就去我家,我来帮你想办法。对了,我有个同学在派出所,我去问问他,就说你是我的亲妹妹。”
冬妹感激地点了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着,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早晨,广播上响起了郭小萍和赵雅丽的名字。她们高兴极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小萍和雅丽都给冬妹留下了联系地址,彼此依依不舍,直到管教来打开铁门,她们才含泪告别。小萍和雅丽是同一个地区的人,今天统一遣送。
她们俩走后,冬妹难受了几天,但很快也就习惯了。每天都不断有新人进来,她像小萍阿姨一样喜欢去关心和安慰她们,听她们讲自己的经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各自的不幸。这些患难姐妹的故事让冬妹增长了许多见识,原来自己并不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比她不幸的人还很多很多。
慢慢地,冬妹似乎已经忘掉了外面的世界。反正她无牵无挂,在哪里都一样。
一年后,广播上响起冬妹的名字。冬妹的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她不晓得警察将把她遣送去哪里。她和患难姐妹们含泪作了道别。随着“哐啷”的开门声,冬妹走出了铁门。
她随管教来到传达室,他们把没收的物品归还给她,却只字不提她的两千二百块钱,她也不敢问,只能在各种表格上签了字,随其他遣送人员一起被戴上手铐。警车开到了火车站,十来个人排成队,在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的看管下上了火车。
男警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满脸笑容,和蔼可亲。冬妹讨好地问他:“叔叔,您要送我去哪里?”
警察对冬妹的情况好像了如指掌,说:“你想去哪里我们就送你去哪里。”
“我没处可去呀!”冬妹试探。
警察耸耸肩,假装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那怎么办呢?”
女警察半开玩笑说:“还是送你去美芳妈妈家,那里有你小土哥哥等你,没准你美芳妈妈还等着你给她生孙子呢!”
冬妹脸色发白,认真地说:“假如你们真要把我送去美芳妈妈家,我就跳下火车。”
女警察在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吓唬谁呀,谅你也不敢!”
男警察看冬妹的表情不像是讲假话,只好安慰说:“按规定我们是必须送你到地方政府,再由地方政府想办法。可你情况特殊,我们遣送站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你不是个坏姑娘。这样吧!等会儿下火车,你可以选择自己走,我们不拦你。”
女警察不屑地伸了伸舌头,在心里暗想: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黑人包袱,我们正愁甩不掉你呢,你自己走了才好。
男警察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安,发出一声长叹,说:“火车到站后你就走吧!人各有命,我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你好自为之吧!”
下了火车,警察把冬妹的生活费、遣送费、城市增容费等各种费用扣除后,把剩下的钱还给冬妹,冬妹按警察要求一一签字画押。警察走后,她数了数,还有一千一百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