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感激涕零,用羡慕和崇敬的眼光目送他们走出山凹村。
走到半路,忽见前面窜出两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冬妹抬头一看,是虎哥和雪花妈妈。二十年了,虽然他们都已经苍老,但冬妹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吓得直往雅静身后躲,对雅静说:“糟了,糟了,雪花妈妈和虎哥把我们拦住了,怎么办?”
雅静仔细看了看,在确定他们身上没有带武器后,便叉起腰,冷笑说:“呦,这不是冬妹的雪花妈妈和虎哥吗?听说你们当年好威猛的,怎么今天变成了这副模样?好狗不挡道,你们想干什么呀?”
虎哥阴阴地说:“你这个小丫头,出口伤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有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要是在当年,我就直接把你放倒了。可现在我已经放下屠刀了,就算为我儿子积点福。”
雪花急忙谄笑着对冬妹说:“冬妹,你可是妈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呀,你回来也不去看我一眼,我伤心了一夜的。听说你给全村人都分钱了,就是不给养你长大的妈妈分一点,连你爸爸养的猪都没给我们留一头,你好狠心呀!你弟弟小龙在学校被人冤枉了,进了监狱,我都三年没见到他了,想问你借点路费,我和你叔叔想去看看你弟弟。”
雅静在冬妹的耳边说:“这两个死不要脸的,来要钱了,给不给他们,你看着办。”
冬妹从包里拿出两千块递给雪花妈妈,说:“谢谢您给了我苦难的童年,让我学会了坚强。有时候我想,假如没有您的棍棒,也许我这辈子都走不出山凹村,真的好感谢您!”
他们到了小镇,冬妹说想顺道去去看看美芳妈妈和糖爷爷,不管怎样,他们养了她好几年,美芳妈妈还教她读书识字。
他们买了许多东西,三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来到美芳妈妈家。
老远就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坐在墙角晒太阳,她的脸色苍白,鸠形鹄面,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发青的嘴唇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一双手微微发抖,不时用衣袖擦那双浑浊成淡黄色的眼睛。
冬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面无表情、邋遢潦倒的女人就是当年风流俊俏、八面玲珑的美芳妈妈。她在心里算了算年纪,觉得美芳妈妈最多也是六十岁左右,怎么可能苍老成这副模样?只好试探地说:“这是美芳家吗?”
那女人的眼睛虽然浑浊,但却看得清楚,脑子也清醒,她很远就看见两个穿着光鲜的年轻女子朝这边走来,可又觉得家里没有富贵亲戚,想应该是隔壁大学生李强家的客人,就眯着眼睛不予理睬。当她听到她们问美芳时,便睁开眼睛,说:“我就是美芳,你们有什么事吗?”
冬妹确定老人就是美芳妈妈时,觉得人生如梦,心中无限感慨,说:“妈妈,我是冬妹呀,我来看您了。”
美芳听说面前这个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的女子竟然是冬妹,不由惊立而起,哑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便万分悲伤掩面抽泣。哭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站起来,说:“瞧我都老糊涂了,女儿回家了,我要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喜极而泣呢?快快快,咱们先进屋再说话。”
她说着便接过冬妹手中的东西,脸上流露着亲切和感动。四个人进了屋,美芳妈妈说要去厨房做点心,被冬妹拉住了,雅静赶快从袋里拿出各种水果糕饼递给美芳妈妈,拉她坐下。
美芳妈妈的家没有改变,还是冬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个灵堂,上面放着糖爷爷的遗像。美芳妈妈看冬妹愣盯着糖爷爷的遗像,抽抽泣泣哭了起来,她把冬妹买的东西摆在糖爷爷面前,边点香边说:“你糖爷爷已经在前年患肺癌去世了,我不让他抽烟,他就是不听我的话。”又抹着眼泪对着糖爷爷的遗像说:“老糖呀,你看看谁来看你了,是冬妹呀!是冬妹来看你了,这是冬妹给你买的东西,你快出来吃呀。冬妹现在出息了,她已经是大老板了,瞧她多有良心,到现在还记着我们,真没枉当年你用篓筐把她挑了回来,救了她的命。你挑回的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呀,也没枉我们辛辛苦苦养了她一场。老糖,冬妹是个有良心的人,你在阴间一定要保佑她呀。”
听得冬妹毛骨悚然,急忙站起来去糖爷爷面前烧了三炷香,心里念着他的抱养之恩,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冬妹问起小土哥哥。
说起小土哥哥,美芳妈妈刚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出,说:“你那个哥哥呀,真可怜呀……”
那一年,冬妹走后,小土在家天天发脾气。美芳理解儿子,知道他的心思,在她的再三张罗下,倾尽了全部家当去外地买回一个姑娘。谁知不到半年,那姑娘偷偷跑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此,小土一蹶不振,也不和人说话,一听到女人两字就大发雷霆,天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身体越来越差。
冬妹听了只好用言语安慰,几个人正说着话,“砰”的一声,一个白头发、白胡须、脸色蜡黄的人从房间走了进来。他面无表情,步履蹒跚虚浮,身体摇摇欲坠。美芳妈妈急忙起身扶儿子坐下,说:“小土,我的乖儿子,你看看谁来了,是你冬妹回来了,看看你的妹妹长得多健康漂亮。你妹妹还给你带回许多好吃的。”她说着便剥了一块糖果塞到儿子嘴里,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今天感到舒服一点吗?你妹妹来了,我正要去叫你起床,没想到你自己起来了。太好了,你快看看你的妹妹冬妹,她比从前出落得更漂亮了。你还记得冬妹吗?她来看你了,你还认得吗?你快仔细看看,这屋里谁是你妹妹冬妹。”
小土用无神呆滞的眼睛扫了屋里人一遍,最后落在了冬妹脸上,咧开嘴向她笑了起来,露出几颗稀稀落落的黑色犬牙。
冬妹实在不敢相信,十多年前是面前这个人把她压在身下,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就差那么一点,她的处女之身就要被他毁夺。想到这,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脸色由红转青。她实在待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美芳妈妈听冬妹要走,便号啕大哭起来,说:“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今天好容易见面了,怎么坐不上一会儿就要走?我知道小土没有福气,配不上你,可我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早把你当作亲闺女了。自你走后,我天天在为你念经烧香,求菩萨保佑我的女儿冬妹。今天好不容易把你等了回来,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呀?你看我们母子的身体,都是风烛残年,怕是时日不多了,这次你走,也许这辈子也不能再见面了!”
冬妹听了不置可否,但也无从反驳,只感到坐不住,又走不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直在看美芳妈妈演戏的雅静实在忍不住了,说:“我说呢,怎么冬妹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原来是有一个伟大的美芳妈妈在背后为你念经祈福呢。这些年,你天天求菩萨一定花了很多纸钱,冬妹你快把香烛纸钱给还了,我们走。以后,您就别再求菩萨保佑冬妹了,她命苦受不起,您还是让菩萨保佑保佑您的宝贝儿子吧!保佑您的儿子小土早点结婚生子发大财,保佑您自己没病没灾,长命百岁。”
冬妹便从包里拿出两千元钱递给美芳妈妈。
美芳虽然一万个舍不得冬妹走,可也知道拦不住他们,只好收起钱含泪目送他们远去。
雅静对冬妹的生父、后妈、小姑产生了好奇,非要陪冬妹去看看,收拾他们一番,替冬妹解解心头之恨。可冬妹死活不同意去生父家,说后妈见到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要去分财产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吃闭门羹。倒提出想去看看她的生母。
三个人坐车来到山城。找到了妈妈家,冬妹怕见到后父,不敢上前,还是雅静去按的门铃。
没想到,房子已经易主,新主人告诉他们哑巴家早搬走了。
他们按他给的地址找到了妈妈的新家。
这是一间低矮破烂的平房,伸手就能摸到屋檐。陈旧衰朽得仿佛随时要散架,门板蛀得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豁口。冬妹看这间房子比山凹村养父住的柴房没好多少,想是不是搞错了,妈妈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正犹豫间,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冬妹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母亲勇慧,她急忙迎上去唤“妈妈”。勇慧也认出冬妹,冷冷地说:“你怎么来了?”
母女相见,并没有雅静想象中的感人场面,相反,只有冰冷和陌生,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阂横在两人中间。冬妹提出要请母亲吃饭出去聊聊,母亲说:“不用了,我还要照顾你后父呢,他已经中风好几年了,我每天要给他端屎端尿,做饭做菜。”
听说后父已经中风,几个人便大胆地随母亲进屋,他们坐下没多久,冬妹刚想问弟弟妹妹的情况,猛然看见后父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地朝他们走过来,举起拐杖要打冬妹。吓得几个人同时站起,雅静急忙拉冬妹跑出屋。冬妹看着小平房流泪,雅静劝道:“你后父都这样了,咱们还是赶快走,他一看见你就生气,万一被你气死了这祸就闯大了。”
冬妹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雅静进屋把钱交给了冬妹的母亲,几个人才悻悻离去。
那一年,后父被冬妹咬下舌头,虽经医生尽力抢救,无奈一截断舌却再也接不活了。没有舌头成了半个哑巴,他再也不能去揽工程、管理工人了。后父恨极了勇慧,觉得这一切灾难都是她造成的,自己娶回了一个丧门星,便天天在家以酒浇愁,喝醉后就打老婆解恨。有一回,勇慧忍无可忍把他推倒在地,没想到他因此得了脑中风,从此生活不能自理,眨眼已是好几年。
没有了顶梁柱,家里坐吃山空,生活的重担都落在勇慧身上,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山城兴起标会。标会是一种民间信用融资行为,具有筹措资金和赚取利息双重功能。由发起人(会首)邀请若干人参加,定期举办标会活动。会员每期缴纳“会费”,通过公开投标,由标金最高者获得总会款。每人得一次会款,全部会员都得一次会款算一个轮回。
有人标会去盖新房;有人标会去投资;有人标会去看病;有人标会去吃喝玩乐;有人标会去赌博;有人标会去放高利贷……
中标者,钱来得快。投标者,拿的利息比银行高,皆大欢喜。
久而久之,山城的标会演变成了全民放贷,一夜暴富的思想充斥着整个山城。
听说标会好赚钱,正为未来发愁的勇慧也卷进了这个热潮。下了几次会,尝到甜头后,觉得这是个发财机会,毅然做起了会头,把标会所得的钱用于放高利贷赚钱。
山城的钱满天飞,成捆成捆的钞票“用麻袋装”,“用尺子量”,被纨绔子弟挥霍一空,被赌徒们搬上了赌桌。标会慢慢变成一个无形的黑洞,标走的钱还不上就跑路,山城爆发了空前的金融危机,大会小会全部倒掉。当了几个会的会头,勇慧也陷入了这场金融灾难。她的会员标到钱后纷纷外逃,作为会头的她当负全部责任,会员们为了逼债把她抓去暴打、灌粪便,受尽凌辱。勇慧百般无奈,只好卖了房子还债,全家搬来了小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