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欣老太清早起床,暗自笑了。
她笑自个儿八十五岁的人了,咋还忘不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做那种梦,与许瑞民竟会跟定亲那会儿一样搂抱。醒来思前想后,心里沉着的那块石头又显出了分量,不知他还在不在世,这辈子真的是太对不起他了。
孙儿巴蒂在院子里喊奶奶有信。苗老太嘀咕,谁还给我这老太婆写信。黛丽丝的名字在老花镜下聚焦时,一丝熟悉而久违的撕痛从下面渗向全身,脸上也跟着涌满无法掩饰的羞赧。她好生奇怪,都六十三年了,这痛与羞如同发生在昨天。
奶奶失常的情状没避过巴蒂的眼睛,他对奶奶的健康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老人家无法回应孙儿的孝顺,说甚呢?能说六十三年前那事?说这耻辱折磨了她一生?
苗老太用拆信看信打断巴蒂的细心,老家山东潍坊市要召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大会,向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南非等二十一个国家当年被日军羁押在潍县集中营的侨民幸存者发出邀请,诚邀他们带家人去参加纪念大会。苗雨欣当年在集中营医院当医生,潍坊那儿没她现在的联系地址,让黛丽丝代为联系邀请,信里附带一份被邀人名单。
苗老太自言自语,真他娘怪,夜里做了那个梦,今儿个就收到这信,真有心灵感应?
苗老太没看名单先叹息,眨眼工夫咋就六十年了呢!黛丽丝在夏威夷,我在伦敦,也三十多年没见了。
晚餐变成家庭会议,儿孙们认真严肃地讨论了这件事,全家人一致反对老人家远涉重洋回中国,飞机要坐十二个多小时,这么大年纪绝对折腾不起。看着儿孙们起劲反对那阵势,苗老太不高兴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容商量地说:“回!那是我的祖国,是我的老家,再不回,这辈子就回不了国回不了家了!”
苗老太的话在家里一言九鼎,儿孙们见她真的不高兴了,没有人再敢说一个不字。餐桌会议的主题改成回国回家的方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乘飞机,由孙儿巴蒂陪同奶奶回中国故乡,也由他负责与黛丽丝联系,办理一切手续。
晚餐后,苗老太悄没声回了自个儿房间,戴上老花镜盯住名单上一个一个名字往下瞅。一长串一长串名字,跟那人一样让她陌生,老太看一个名字摇一回头,看一个名字摇一回头。看着摇着,刷!黛丽丝的名字闪着亮跳到她眼前。尽管她已经从信上知道黛丽丝要去中国,她还是拿起名单凑近了仔细瞧,像是有相片似的,其实也就个名字。黛丽丝的名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在苗老太雾一般苍茫的记忆中慢慢绽放,娇艳地朝她微笑。巴蒂进奶奶房间时,她倚在沙发上闭着眼,嘴里不住在念叨黛丽丝、黛丽丝……
巴蒂只知道奶奶当年在集中营医院当医生,也听她提到过黛丽丝这个人,但从没听她讲过她俩之间有甚故事。苗老太直起腰拿手撑住沙发,巴蒂赶忙搀她立起来。苗老太走到房门口,又往回踱。巴蒂不明白奶奶要做甚,奶奶不说,他就拿眼睛跟着奶奶来回踱。
巴蒂两眼跟着奶奶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奶奶终于出了声,话却又不像是跟他说,他就只好用心听着。奶奶的话不紧不慢、断断续续,落到巴蒂耳朵里的是,黛丽丝到集中营时只有十岁,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姑娘,狗日的日本鬼子不是人养的!苗老太出其不意出了一高声,巴蒂冷不防吓一哆嗦。黛丽丝的命多苦啊!这么点小女孩,摊上这么大厄运。苗老太突然又提高嗓门儿,巴蒂也不好问黛丽丝遭了甚厄运。她比我小十二岁,算起来也七十三了!巴蒂听出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老太说完这句话又没了声,只是一声声叹息,叹息到最后,苗老太没管巴蒂一直站在那里,顾自上床,宽衣解带躺下了。
巴蒂见奶奶要睡,走过去轻声提醒奶奶,药吃了没有。苗老太一笑,光想这事了,把药给忘了。巴蒂赶忙给奶奶拿药倒水,伺候她吃了,然后轻手轻脚离开,再轻手轻脚关上门。他哪知道奶奶躺下后,脑瓜子更灵清了,这位黛丽丝一直在老太心里舞蹈,她这一舞蹈不打紧,把她爸爸和妈妈给舞了出来了,还舞出了苗雨欣老公托米,还有那个一辈子对不起的冤家许瑞民、她的恩师许子衡、戴维斯,还有她那个爹和哥,还有原田一部和那个禽兽山本正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