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似乎因为这个问题感觉有些局促，换了好几个姿式才最终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
他身子前倾，手撑着下颌，看着萧洛的眼睛道：“好吧，其实我甚至比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经常为了一些事情，在无奈中杀人，却最终没能将那个最想杀死的杀死。”
萧洛看着他的容颜，无法确定老人的具体年龄，而且真人一般都能活个几百上千年，想来应该是极老了，那么他年轻时是何时？又该是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
“当年你究竟想杀谁？”于是他好奇问道。
老人把酒瓮搁到长案一角，看着窗外被冬雪压的不堪重负枝丫，答曰：“上任禹王。”
整个烟雨楼都仿佛随着老人口中的答案而静谧了下来，萧洛手中的酒杯滑落，洒了一地，酒意似乎也随着酒撒醒了大半，看着神情不似作假的老人，喃喃感慨道：“我从见到你第一眼看是，就一直以为你应该是个很牛的人物，没想到，竟然真的如此牛十三。”
老人微微蹙眉，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牛十三是什么东西，但看你表情，好向充满了向往和一点崇拜，姑且就当你这是夸赞吧，但事情岂又你想象中的那么豪情万丈。”
然后老人就仿佛与多年的老友谈心一般，款款解释起来：“如果真按辈分来说，上任禹皇便是我的父亲，我母亲，只是宫里一个普通的侍女……”
“等等！”萧洛一把打住，有些无语的望着犹自进入状态的老人试探问道：“那之后该不会是上任禹皇酒后，那啥？”
萧洛此刻犹如有种正在看前世中狗血古装连续剧的感觉，实在有点抑郁恶心的不行。
然后就看到老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回瞪回来，有些愤怒道：“你以为皇廷宫女是一些世俗女子能够随便进去的吗？你以为宫女就那么容易如愿怀上龙种吗？好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想问题还和一些饭后懒汉一般无聊白痴。”
萧洛一句话被憋回，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因为羞愤的原因，脸颊上的红晕有些加深起来。
这才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些野史中，宫中宫女分为两种，但能够进入皇廷内院者，大多来自于一些豪门世家，这才能动用一些关系将其与禹王频繁接触，甚至发生一些众人都喜闻乐见的关系。
就听到老人继续讲道：“我母亲是冀州弘农王氏的第八女，为了能够顺利让她荣登皇后之位，很是动用了一些关系，然而天子无常，特别是上任禹王，性格更是多变，岂是常人能够轻易所能控制的了的。”
“虽然那时候弘农徐氏势大，却也不是能够被禹王放在正眼里的，次年，我母亲生下我之后，被被他当庭杖死了。原本我的存在，也是禹王的耻辱，然弘农氏为了保住我，牺牲了很多人，才将我带离出了于阳王都。”
“然而他们的目的终究不是为了真正保住我的命，而是看上我身上的大禹血脉，一变日后禹王驾崩，我便能够在他们的支持下，可以去为王位搏出一线生机。”
“但他们这些伎俩，又怎能瞒过禹王的眼，冀州弘农徐氏，很快就衰落下去了，而我也提前离开了那个老宅，开始四处颠沛流离，虽然活的很辛苦，受尽了世人的欺侮，但终究保住了一条命，更是有幸开始修道。”
“所以当我有能力杀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冀州老宅，把当年曾经欺侮过我的，将那些把我母亲逼入那个深宫中的亲戚全部杀他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去大禹皇廷，哪怕血溅三尺，也要把那任冷血的禹王给宰了。”
说的是冤冤相报，甚至是杀掉自己的血亲这等世间最阴狠毒辣之事，然而老人面上的神情却依旧保持着平静温和。
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像是趴在老牛背最上面的孩子，目中露出悠远，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萧洛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那最后，你去杀了吗？”
老人修长而苍老的手指在紫檀木雕刻的长案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低沉却不单薄的声响，就像从千百年的悠远中回溯的钟鸣。
他看着萧洛，露出狡黠的微笑问道：“想知道？”
萧洛露出神往的点点脑袋。
“就不告诉你。”老人如同一个顽童般嬉笑起来。
萧洛默然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喜欢捉弄人？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他目前有资格知道的事情，甚至就连老人告诉他的这段隐秘，若是传出去，恐怕整个大禹朝，也要血流成河。
至于这位老人最后究竟是怎样回到于阳，更是进入宫中成为现任禹王的老师，他虽然无比好奇，好奇道心中有如万千猫爪在挠一般，也依旧克制住了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虽然老人可能很有兴致将那憋在心中不知多少年的秘辛全部吐露出来，只是他怕自己便时日无多了。
“不过，我想跟你说的是，有时候，能不杀人的时候，便不杀吧，哪怕他是真要杀你，你也尽力避免在这种争斗中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因为有些人并能够对如今的你产生什么威胁，而谈们也不过是职责使命所迫。”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你我都曾经为了血亲去复仇，但你应该也能感受到，即使成功复仇，得到的也依旧是空虚，而并不能增添什么，所以想想你当时的痛苦，就不要让这种痛苦继续蔓延下去了。”
“而且，当你彻底在杀人感到无动于衷之时，就是你彻底迷失之刻，做人，永远不要迷失了自己，那样的后果，会很可怕，也很可悲。”
萧洛听着老人的教诲，沉默片刻后，微微点头说道：“我尽量吧，即使无奈杀人，我也始终保持着一颗虔诚而告罪的心。”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这一点，我怎么没在你身上看出来？”
萧洛微微一笑，得意说道：“您老人家虽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慧眼，但实不相瞒，我乃是……嗯，天上下凡之人，生有宿慧，岂是您能轻易看出来的。”
老人不悦道：“少跟我扯些怪力乱神的屁话，你是不是宿慧跟我有个屁关系。你先前不是问我都有谁要杀你吗？这点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了七七八八，但你只要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要试图去激化于阳三世家的争斗。”
老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继续低沉道：“若是于阳一乱，别说去北征蛮国，恐怕大禹治下，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萧洛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可问题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来自来自于万宗山，而我在没有那层身份庇护时，就只是个被人随便拿捏的破落公子，而关于宗山赋予的身份，相信那些人都是敢于在用仇恨蒙住自己的双眼，选择性的无视，虽然我也很赞同你说的，但我毕竟跟你一样，不是圣人，只是个自私自利以自己为存活前提的小人物罢了？用那谁的话说，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听着这番看似大道连篇实际上空洞后就剩下自我的话语，老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似乎觉得先前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劝道全被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了，于是不悦怨愤训斥道：“真是比我当年还不讲道理！”
“既然你当年也有不将道理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容我不讲会儿道理？况且我相信我现在一定比你口中年轻那会儿还要年轻，既然比你还要年轻，按道理来说就应该可以比你更有资格不去讲道理啊。”萧洛一脸天真无辜的诡辩道。
“你这次要是不讲道理，就会有无数人因为你的一时冲动付出生命的代价，你要是真的不打算讲道理，不管天下黎民死活，那可就别怪我也不讲道理了！”老人的神情变得没有先前和蔼起来。
萧洛没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拎起一壶浊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倾倒，有些不满怨愤的说道：“为什么就一定要让我讲道理，而他们就可以不讲道理，道理都是相对的，然而他们从来都是不讲道理就先要我的命，如果道理站在第一位，那我自然和他们先讲道理，问题是我上哪儿去找那种跟我讲道理的人？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要杀我的人面前说，喂，哥们儿，咱俩先讲会儿道理吧，要不然天下苍生有难呐，然后我被对方举起屠刀斩成肉糜拿回家祭祖？”
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因为气愤双眼死死瞪着萧洛。
对面那个看似年纪轻轻可实际上心中满是城府计较凡是先以自己生存为第一要务的家伙，因为他的固执和糊涂而越来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
耳中听着萧洛口中的长篇大论歪理邪说，修长的手掌紧握着藤椅扶手，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萧洛的榆木脑袋上扇过去。
萧洛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对道理不想对的感叹，这些感叹在老人的耳中越来越重复越来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让老人心中愈发的狂躁。
“老人家，您说是这么个道理吧？”
“老人家，干嘛不说话了，再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了吧，可怜的老头儿哟。”
“嘿，你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真有趣啊。”
萧洛不停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老人咬着黄牙抬起椅背上那干瘪的手臂准备将脑海中的某些不讲道理的行动付诸实施之时，防风帷却是被人推开。
原来是早已将整个夜市逛完的上官潇雪与秦殷已然回来了。
见到酩酊大醉的萧洛与剑拔弩张的徐老，两人俱是有些震惊莫名。
上官潇雪惊叫一声，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跳到萧洛身前，挡住老人那几欲喷火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