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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滦阳消夏录三(3)

奴子魏藻性佻荡,好窥伺妇女。一日村外遇少女,似相识而不知其姓名居址。挑与语,女不答而目成,径西去。藻方注视,女回顾若招,即随以往。渐逼近,女面癠小语曰:来往人众,恐见疑。君可相隔小半里,俟到家,吾待君墙外东屋中——枣树下系一牛,旁有碌碡者是也。既而渐行渐远,薄暮将抵李家洼,去家二十里矣。宿雨初晴,泥将没胫,足趾亦肿痛,遥见女已入东屋,方窃喜,趋而赴。女方背立,忽转面乃作罗刹形,锯牙钩爪,面如靛,目痴痴如灯,骇而返走。罗刹急追之,狂奔二十余里。至相国庄,已届亥初,识其妇翁门,急叩不已,门甫启,突然冲入,触一少女仆地,亦随之仆。诸妇怒噪,各持捣衣杵,乱捶其股。气结不能言,惟呼我我,俄一媪持灯出,方知是婿,共相惊笑。次日以牛车载归,卧床几两月。当藻来去时,人但见其自往自还,未见有罗刹,亦未见有少女,岂非以邪召邪,狐鬼趁而侮之哉?先兄晴湖曰:藻自是不敢复冶游,路遇妇女必俯首,是虽谓之神明示惩可也。

去余家十余里,有瞽者姓卫,戊午除夕,偏诣常呼弹唱家辞岁,各与以食物,自负以归。半途失足,堕枯井中。既在旷野僻径,又家家守岁,路无行人,呼号嗌干,无应者。幸井底气温,又有饼饵可食,渴甚则咀水果,竟数日不死。会屠者王以胜驱豕归,距井有半里许,忽绳断,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堕井,持钩出豕。乃见瞽者,已气息仅属矣。井不当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湖问以井中情状,瞽者曰:是时万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卧病,待瞽子以养。今并瞽子亦不得计,此时恐已饿莩,觉酸彻肝脾,不可忍耳。先兄曰:非此一念,王以胜所驱豕必不断绳。

齐大,献县剧盗也,尝与众行劫,一盗见其妇善,逼污之。刃胁不从,反接其手缚于凳,已褫下衣,呼两盗左右挟其足矣。齐大方看庄——盗语谓屋上了望以防救者为看庄。闻妇呼号,自屋脊跃下,挺刃突入曰:谁敢如是,吾不与俱生!汹汹欲斗,目光如饿虎,间不容发之顷,竟赖以免。后群盗并就捕骈诛,惟齐大终不能弋获。群盗云官来捕时,齐大实伏马槽下。兵役皆云,往来搜数过,惟见槽下朽竹一束,约千余竿,积尘污秽,似弃置多年者。

张明经晴岚言,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诸僧多栖止阁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厌其嚣杂,径移坐具往阁上。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大众且各归房,我眷属不少,将移住阁下。僧问:久居阁上,何忽又欲据此?曰:和尚在彼。问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问我辈非和尚耶?狐不答。固问之曰: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从兄懋园闻之曰: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发深省。

甲见乙妇而艳之,语与丙。丙曰:其夫粗悍可图也,如不吝挥金,吾能为君了此事。乃择邑子冶荡者,饵以金而属之曰:尔白昼潜匿乙家,而故使乙闻,待就执,则自承欲盗。白昼非盗时,尔容貌衣服无盗状,必疑奸,勿承也。官再鞫而后承。罪不过枷杖,当设策使不竟其狱,无所苦也。邑子如所教,狱果不竟,然乙竟出其妇。丙虑其悔,教妇家讼乙,又阴赂证佐使不胜,乃恚而嫁其女。乙亦决绝,听其嫁甲。甲重价买为妾,丙又教邑子反噬甲,发其阴谋,而教甲赂息。计前后干没千金矣。适闻家庙社会,力修供具赛神。将以祈福。先一夕,庙祝梦神曰:某金自何来,乃盛仪以享我?明日来,慎勿令入庙。非礼之祀,鬼神且不受,况非义之祀乎?丙至,庙祝以神语拒之。怒勿信,甫至阶,舁者颠蹶,供具悉毁,乃悚然返。后岁余,甲死。邑子以同谋之故,时往来丙家,因诱其女逃去,丙亦气结死。妇携赀改适。女至德州,人诘得奸状,牒送回籍,杖而官卖。时丙奸已露,乙憾甚,乃鬻产赎得女,使荐枕三夕,而转售于人。或曰丙死时,乙尚未娶,丙妇因嫁焉。此故为快心之谈,无是事也。邑子后为丐,女流落为娼,固实有之。

益都李词畹言,秋谷先生南游日,借寓一家园亭中。一夕就枕后,欲制一诗,方沉思间,闻窗外人语曰:公尚未睡耶?清词丽句,已心醉十余年。今幸下榻此室,窃听绪论,虽已经月,终以不得质疑问难为恨,虑或仓卒别往,不罄所怀,便为平生之歉。故不辞唐突,愿隔窗听挥麈之谈,先生能不拒绝乎?秋谷问君为谁,曰:别馆幽深,重门夜闭,自断非人迹所到,先生神思夷旷,谅不恐怖,亦不必深求。问何不入室相晤,曰:先生襟怀萧散,仆亦倦于仪文,但得神交,何必定在形骸之内耶?秋谷因日与酬对,于六义颇深。如是数夕,偶乘醉戏问曰:听君议论,非神非仙,亦非鬼非狐,毋乃山中木客,解吟诗乎?语讫寂然。穴隙窥之,缺月微明,有影蓬蓬然,掠水亭檐角而去。园中老树参天,疑其木魅矣。词畹又云,秋谷与魅语时,有客窃听,魅谓渔洋山人诗,如名山胜水,奇树幽花,而无寸土艺五谷;如雕栏曲榭,池馆宜人,而无寝室庇风雨;如彝鼎罍洗,斑斓满几,而无釜甑供炊灶;如纂组锦绣,巧出仙机,而无裘葛御寒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钗,而无主妇司中馈;如梁园金谷,雅客满堂,而无良友进规谏。秋谷极为击节。又谓明季诗,庸音杂奏,故渔洋救之以清新;近人诗,浮响日增,故先生救之以刻露。势本相因,理无偏胜,窃意二家宗派,当调停相济。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秋谷颇不平之云。

乌鲁木齐有道士卖药于市。或曰是有妖术。人见其夜宿旅舍中,临睡必探佩囊,出一小壶卢,倾出黑物二丸,即有二少女与同寝,晓乃不见。问之则云无有。余忆辍耕录周月惜事,曰:此乃所采生魂也,是法食马肉则破。适中营有马死,遣吏密嘱旅舍主人,问适有马肉,可食否?道士掉头曰:马肉岂可食。余益疑,拟料理之,同事陈君题桥曰:道士携少女,公未亲见;不食马肉,公亦未亲见。据无稽之说,遽兴大狱,似非所宜。塞外不当留杂色人,饬所司驱之出境足矣。余乃止。后将军温公闻之曰:欲穷治者太过。倘畏刑妄供别情,事关重大,又无确据,作何行止;驱出境者太不及。倘转徙别地,或酿事端,云曾在乌鲁木齐久住,谁职其咎。行迹可疑人,关隘例当盘诘搜检,验有实证,则当付所司;验无实证,则其牒递回原籍,使勿惑民,不亦善乎?余二人皆服公之论。

庄学士木癤,少随父书石先生泊舟江岸,夜失足落江中,舟人弗知也。漂荡间闻人语曰:可救起福建学院。此有关系,勿草草。不觉已还挂本舟舵尾上,呼救得免。后果督福建学政,赴任时,举是事语余曰:吾其不返乎?余以立命之说勉之,竟卒于官。又其兄方耕少宗伯,雍正庚戌在京邸,遇地震,压于小弄中。适两墙对圮,相柱如人字帐形,坐其中一昼夜,乃得掘出。岂非死生有命乎?

何励庵先生言,十三四岁时,随父罢官还京师,人多舟狭,遂布席于巨箱上寝。夜分觉有一掌扪之,其冷如冰,魇良久乃醒。后夜夜皆然,谓是神虚,服药亦无效,至登陆乃已。后知箱乃其仆物,仆母卒于官署,厝郊外,临行阴焚其柩,而以衣包骨匿箱中。当由人眠其上,魂不得安,故作是变怪也。然则旅魂随骨返,信有之矣。

励庵先生又云,有友聂姓,往西山深处上墓返,天寒日短,翳然已暮,畏有虎患,竭蹶力行,望见破庙在山腹,急奔入。时已曛黑,闻墙隅人语曰:此非人境,檀越可速去。心知是僧,问师何在此暗坐?曰:佛家无诳语,身实缢鬼,在此待替。聂毛骨悚栗。既而曰:与死于虎,无宁死于鬼,吾与师共宿矣。鬼曰:不去亦可,但幽明异路,君不胜阴气之侵,我不胜阳气之炼,均刺促不安耳。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聂遥问待替之故,鬼曰:上帝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尽节,烈妇完贞,是虽横夭,与正命无异,不必待替;其情迫势穷,更无求生之路者,悯其事非得已,亦付转轮。仍核计生平,依善恶受报,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线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气,率尔投缳,则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罚。所以幽囚沉滞,动至百年也。问不有诱人相替者乎?鬼曰:吾不忍也。凡人就缢,为节义死者,魂自顶上升。其死速;为忿嫉死者,魂自心不降,其死迟。未绝之顷,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燔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思是楚毒,见缢者方阻之速返,肯相诱乎?聂曰:师存是念,自必生天。鬼曰:是不敢望。惟一意念佛,冀忏悔耳。俄天欲曙,问之不言,谛视亦无所见。后聂每上墓,必携饮食纸钱祭之,辄有旋风绕左右。一岁,旋风不至,意其一念之善,已解脱鬼趣矣。

王半仙尝访其狐友,狐迎笑曰:君昨夜梦至范住家,欢娱乃尔。范住者,邑之名妓也,王回忆实有是梦,问何以知。曰:人秉阳气以生,阳亲上,气恒发越于顶,睡则神聚于心,灵光与阳气相映,如镜取影。梦生于心,其影皆现于阳气中,往来生灭,倏忽变形一二寸小人,如画图,如戏剧,如虫之蠕动,即不可告人之事,亦百态毕露,鬼神皆得而见之。狐之通灵者,亦得见之,但不闻其语耳。昨偶过君家,是以见君之梦。又曰:心之善恶亦现于阳气中。生一善念,则气中一线如烈焰;生一恶心,则气中一线如浓烟。浓烟幂首,尚有一线之光,是畜生道中人;并一线之光而无之,是泥犁狱中人矣。王问恶人浓烟幂首,真梦影何由复见,曰:人心本善,恶念蔽之。睡时一念不生,则此心还其本体,阳气仍自光明,即其初醒时,念尚未起,光明亦尚在。念渐起则渐昏,念全起则全昏矣。君不读书,试向秀才问之,孟子所谓夜气,即此是也。王悚然曰:鬼神鉴察,乃及于梦寐之中。

雷出于地,向于福建白鹤岭上见之。岭高五十里,阴雨时俯视,浓云仅发山半。有气一缕,自云中涌出,直激而上,气之纤末,忽火光迸散,即砰然有声。与火炮全相似。至于击物之雷,则自天而下。戊午夏,余与从兄懋园坦居读书崔庄三层楼上。开窗四望,数里可睹。时方雷雨,遥见一人自南来,去庄约半里许,忽跪于地,倏云幂气下垂幂之不见,俄雷震一声,火光照眼,如咫尺。云已敛而上矣。少顷喧言高川李善人为雷所殛。随众往视,遍身焦黑,乃拱手端跪,仰面望天,背有朱书,非篆非籀,非草非隶,点画缴绕,不能辨几字。其人持斋礼佛,无善迹,亦无恶迹,不知为夙业,为隐慝也。其侄李士钦曰:是日晨起必欲赴崔庄。实无一事,竟冒雨而来,及于此难。或曰:是日崔庄大集——崔庄市人交易,以一六日大集,三八日小集。殆鬼神驱以来,与众见之。

余官兵部时,有一吏尝为狐所媚,癥瘦骨立,乞张真人符治之,忽闻檐际人语曰:君为吏,非理取财,当婴刑戮。我夙生曾受君再生恩,故以艳色蛊惑,摄君精气,欲君以瘵疾善终。今被驱遣,是君业重不可救也。宜努力积善,尚冀万一挽回耳。自是病愈。然竟不悛改,后果以盗用印信,私收马税伏诛。堂吏有知其事者,后为余述之云。

前母张太夫人,有婢曰绣鸾,尝月夜坐堂阶,呼之,则东西廊皆有一绣鸾趋出。形状衣服无少异。乃至右襟反摺其角,左袖半卷亦相同。大骇几仆,再视之,惟存其一。问之,乃从西廊来。又问见东廊人否,云未见也。此七月间事。至十一月即谢世。殆禄已将尽,故魅敢现形欤。

沧州插花庙尼,姓董氏,遇大士诞辰,治供具将毕,忽觉微倦,倚几暂憩,恍惚梦大士语之曰:尔不献供,我亦不忍饥;尔即献供,我亦不加饱。寺门外有流民四五辈乞食不得,困饿将殆,尔辍供具以饭之,功德胜供我十倍也。霍然惊醒,启门出现,果不谬,自是每年供具献毕,皆以施丐者,曰:此菩萨意也。

先太夫人言,沧州有轿夫田某,母患臌将殆,闻景和镇一医有奇药,相距百余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归,气息仅属,然是夕卫河暴涨,舟不敢渡,乃仰天大号,泪随声下。众虽哀之,而无如何。忽一舟子解缆呼曰:苟有神理,此人不溺,来来,吾渡尔。奋然鼓楫,横冲白浪而行。一弹指顷,已抵东岸。观者皆合掌诵佛号。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笃,过于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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