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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如是我闻一(1)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缪,且有以新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引为已过。正人君子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下,坐而假寐。恍惚见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以死捍拒,卒被数刃而死。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余年矣。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淫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苛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出入,尚阙数金。师谓徒乾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环,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云。

旱魃为虐,见云汉之诗,是事出经典矣。山海经实以女魃,似因诗语而附会。然据其所言,特一妖神焉耳。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夫雨为天地之欣合,一僵尸之气焰,竟能弥塞乾坤,使隔绝不通乎?雨亦有龙所做者,一僵尸之伎俩竟能驱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说以解之。又狐避雷劫,自宋以来,见于杂说者不一,夫狐无罪欤?雷霆克期而击之,是淫刑也,天道不如是也。狐有罪欤,何时不可以诛,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时暂免;又何时不可以诛,乃过此一时,竟不复追理,是佚罚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何说以解之?偶阅近人夜谈丛录,见所载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记所疑,俟格物穷理者详之。

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时汲则甘,余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阴起午中,阳生子半,与地气应也。然元气氤氲,充满天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士最讲格物学,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旦十二潮,与晷漏不差杪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

张读宣室志曰: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郑生者,网得一巨鸟,色苍,高五尺余,忽无所见,访里中民讯之,有对者曰: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今日煞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中出,君所获果是乎?此即今所谓煞神也。徐铉稽神录曰:彭虎子少壮有膂力,尝谓无鬼神,母死,俗巫戒之曰:某日殃煞当还,重有所杀,宜出避之。合家细弱,悉出逃隐,虎子独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门入,虎子皇遽无计,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曰无。此即今所谓回煞也。俗云殇子未生齿者,死无煞,有齿者即有煞,巫觋能预克其期。家奴孙文举、宋文皆通是术。余尝索视其书,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算,别无奇奥,其某日逢其凶煞,当用某符禳解,则诡词取财而已。或有室庐逼仄,无地避煞者,又有压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谓之斩殃,尤为荒诞。然家奴宋遇妇死,遇召巫斩殃,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响,小儿女亦多见其形,似又不尽诬矣。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

人死者,魂隶冥籍矣。然地球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土不可以数计,其人当百倍中土,鬼亦当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见皆中土之鬼,无一徼外之鬼耶?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顾郎中德懋,摄阴官者也,尝以问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列仙籍矣。然赤松广成,闻于上古,何后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刘向以下之所记,悉无闻耶?岂终归于尽如朱子之论魏伯阳耶?娄真人,近垣领道教者也,尝以问之,亦弗能答。

里人阎勋,疑其妻与表弟通,遂携铳击杀其表弟,复归而杀妻。剚刀于胸,格格然如中铁石,迄不能伤。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阴相之也。然枉死者多鬼神,何不尽阴相欤?当由别有善行,故默邀护佑耳。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资。因著一论,戒勿施舍,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此辈藉施舍以生,君必使之饥而死,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其间破坏戒律自堕泥犁者,诚比比皆是。然因有枭鸟而尽戕羽族,因有破獍而尽戕兽类,有是理耶?以世法论,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彼募化亦谋食之一道,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独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且天地之大,此辈岂止数十万,一旦绝其衣食之源,羸弱者转乎沟壑,姑勿具论;桀黠者铤而走险,君何以善其后耶?昌黎辟佛,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君无策以养而徒朘其生,岂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驷不及舌,君其图之。余梦中欲与辩,忽然已觉,其语历历可忆,公以所论何如?懋园沉思良久曰:君所持者正,彼所见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始今,岂君一论所能遏,此神剌剌不休,殊多此一争耳。

同年金门高,吴县人,尝夜泊淮阴之间,见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园林,吾日日入其水阁,观活秘戏图,百媚横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艳,见其与主人剪发为誓约,他年燕子楼中作关盼盼,又约似玉箫再世重侍韦皋,主人为之感泣,然偶闻其与母窃议,则谓主人已老,宜早储金帛,为别抱琵琶计也。君谓此辈可信乎?相与太息久之。一叟又曰:闻其嫡甚贤,信乎?一叟掉头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夫妒而嚣争,是为渊驱鱼者也。此妇于妾媵之来,弱者抚之以恩,纵其出入冶游,不复防制,使流于淫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强者待之以礼,阳尊之与己匹,而阴道之与夫抗,使养成骄悍,其夫不堪而去之;有二术所不能饵者,则密相煽构,务使参商两败者,又多有之。幸不即败,而一门之内,诟谇时闻,使其夫入妾之室,则怨语愁颜;入妻之室,乃柔声怡色。其去就不问而知矣。此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门高窃听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阁语。方凝思间,有官舫鸣钲来,收帆欲泊,二叟转瞬已不见。乃悟其非人也。

先兄晴湖曰,饮卤汁者血凝而死,无药可医。里有妇人饮此者,方张皇莫措,忽一媪排闼入,曰:可急取隔壁卖腐家所磨豆浆灌之,卤得豆浆,则凝浆为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闻仙人言此方也。语讫不见,试之,果见苏。刘涓子有鬼遗方,此可称狐遗方也。

客作秦尔严,尝御车自李家洼往淮镇,遇持铳击鹊者,马皆惊逸,尔严仓皇堕下车,横卧辙中。自分无生理,而马忽不行。抵暮归家,沽酒自庆。灯下与侪辈话其异,闻窗外人语曰:尔谓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辔也。开户出视,寂无人迹。明日因赍酒脯至堕处祭之。先姚安公闻之曰:鬼如此求食,亦何恶于鬼。

里人王五贤——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师也,尝夜过古墓,闻鞭朴声,并闻责数曰:尔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理,将来何事不可为?上干天律时,尔悔迟矣。谓深更旷野,谁人在此教子弟,谛听,乃出狐窟中。五贤喟然曰:不图此语闻之此间。

先叔仪南公,有质库在西城,客作陈忠,主买菜蔬,侪辈皆谓其近多余润,宜飨众。忠讳无有。次日,箧钥不启,而所蓄钱数千,惟存九百。楼上故有狐,恒隔窗与人语,疑所为,试往扣之,果朗然应曰:九百钱是汝雇值分所应得,吾不敢取,其余皆日日所乾没,原非尔物。今日端阳,已为汝买棕若干,买酒若干,买肉若干,买鸡鱼及瓜菜果实各若干,并泛酒雄黄,亦为买得,皆在楼下空屋中,汝宜早烹炮。迟则天暑,恐腐败。启户视之,累累具在,无可消纳,竟与众共餐。此狐可谓恶作剧,然亦颇快意人也。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权舆矣。汉代图谶,多离合点画,至宋谢石辈始以是术专门。然亦往往有奇验。乾隆甲戌,余殿试后,尚未传胪,在董文恪公家,偶遇一浙士能测字。余书一墨字,浙士曰:龙头竟不属君矣。里字拆之,为二甲;下作四点,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士吉字头,是庶吉士矣。后果然。又戊子秋,余以漏言获遣,狱颇急。日以一军官伴守,一董姓军官云能拆字,余书董字使拆,董曰:公远戍矣,是千里万里也。余又书名字,董曰:下为口字,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为夕,其西域乎?问将来得归否,曰: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环也。问在何年,曰: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亦相合也。果从军乌鲁木齐,以辛卯六月还京,盖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萌,形象兆之。与揲蓍灼龟,事同一理,似神异而非神异也。

医者胡宫山,不知何许人,或曰:本姓金,实吴三桂之间谍,三桂败,乃变易姓名,事无左证,莫之详也。余六七岁时及见之,年八十余矣,轻捷如猿猱,击技绝伦。尝舟行,夜遇盗,手无寸刃,惟倒持一烟筒,挥霍如风,七八人并刺中鼻孔,仆。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独睡。说少年尝遇一僵尸,挥拳击之,如中木石,几为所搏,幸跃上高树之顶,尸绕树踊距,至晓乃抱木不动。有铃驮群过,始敢下视。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怖几失魂。又尝宿山店,夜觉被中蠕蠕动,疑为蛇鼠,俄枝梧撑拄,渐长渐巨,突出并枕,乃一裸妇人,双臂抱住,如巨絙束缚,接吻嘘气,血腥贯鼻,不觉晕绝。次日得灌救乃苏。自是胆裂。黄昏以后,遇风声月影,即惴惴却步云。

南皮令居公鋐,在州县幕二十年,练习案牍,聘币无虚岁。拥资既厚,乃援例得官,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比莅任,乃愦愦如木鸡,两造争辩,辄面赤语涩,不能出一字。见上官进退应对,无不颠倒。越岁余,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组之日,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君已罢官,吾从此别矣。霍然惊醒,觉心境顿开。贫无归计,复理旧业,则精明果决,又判断如流矣。所见者其夙冤耶?抑亦昌黎所送之穷鬼耶。

裘文达公言官詹事时,遇值日,五鼓,赴圆明园,中途见路旁高柳下,灯火围绕,似有他故,至则一护军缢于树,众解而救之,良久得苏。自言过此暂憩,见路旁小室中有灯火,一少妇坐圆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项已被挂矣。盖缢鬼变形求代也。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设绳索,为可异耳。又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文昌阁俗曰高庙,汇有积水,亦往往有溺鬼诱人。余十三四岁时,见一人无故入水,已没半身,众譟而挽之,始强回。痴坐良久,渐有醒意,问何所苦而自沉?曰:实无所苦,但渴甚,见一茶肆,趋往求饮,犹记其门悬匾额,粉板青字,曰对瀛馆也。命名颇有文义,谁题之,谁书之乎?此鬼更奇矣。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刘故诙谐,亦时以自称。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乾隆辛未,僦校尉营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黄土已二十余年矣。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乎?白岩问其状,良是。刘沉思久之,抚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果现形,必痛抶之。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百变,为所颠倒者多矣。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住?力劝之别徙。余亦尝访刘于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今不得指其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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