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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十一槐西杂志一(2)

先曾祖润生公,尝于襄阳见一僧,本惠登相之幕客也,述流寇事颇悉,相与叹劫数难移。僧曰:以我言之,劫数人所为,非天所为也。明之末年,杀戮淫掠之惨,黄巢流血三千里不足道矣。由其中叶以后,官吏率贪虐,绅士率暴横,民俗亦率奸盗诈伪,无所不至。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积百年冤愤之气,而发之一朝。以我所见闻,其受祸最酷者,皆其稔恶最甚者也。是可曰天数耶?昔在贼中,见其缚一世家子跪于帐前,而拥其妻妾饮酒,问敢怒乎,曰不敢。问愿受役乎?曰愿,则释缚使行酒于侧。观者或太息不忍,一老翁陷贼者曰:吾今乃始知因果,是其祖尝调仆妇,仆有违言,捶而缚之槐,使旁观与妇卧也。即是一端,可类推矣。座有豪者曰:巨鱼吞细鱼,鸷鸟搏群鸟,神弗怒也,何独于人而怒之?僧掉头曰:彼鱼鸟耳,人鱼鸟也耶?豪者拂衣起。明日,邀客游所寓寺,欲挫辱之,已打包去壁,上大书二十字曰:尔亦不必言,我亦不必说,楼下寂无人,楼上有明月。疑刺豪者之阴事也。后豪者卒覆其宗。

有郎官覆舟于卫河,一姬溺焉,求得其尸,两掌各握粟一掬。咸以为怪,河干一叟曰:是不足怪也,凡沉于水者,上视暗而下视明,惊惶瞀乱,必反从明处求出,手皆掊土,故检验溺人,对十指甲有泥无泥,别生投死弃也。此先有运粟之舟沉于水底,粟尚未腐,故掊之盈手耳。此论可谓入微。惟上暗下明之故,则不能言其所以然。按张衡灵宪曰:日譬犹火,月譬犹水,火则外光,水则含景。又刘邵人物志曰: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然则上暗下明,固水之本性矣。

程念伦名思孝,乾隆癸酉甲戌间,来游京师,弈称国手,如皋冒祥珠曰:是与我皆第二手,时无第一手,遽自雄耳。一日,门人吴惠叔等扶乩,问仙善弈否,判曰能。问肯与凡人对局否,判曰可。时念伦寓余家,因使共弈,凡弈谱以子记数,象戏谱以路记数,与乩仙弈,则以象戏法行之,如纵第九路横第三路下子,则判曰九三,余皆仿此。初下数子,念伦茫然不解,以为仙机莫测也,深恐败名,凝思冥索,至背汗手颤,始敢应一子,意犹惴惴。稍久,似觉无他异,乃放手攻击,乩仙竟全局覆没,满室哗然。乩忽大书曰:吾本幽魂,暂来游戏,托名张三丰耳,因粗解弈,故尔率答,不虞此君之见困,吾今逝矣。惠叔慨然曰:长安道上,鬼亦诳人。余戏曰:一败即吐实,犹是长安道上钝鬼也。

景州申谦居先生讳诩,姚安公癸巳同年也,天性和易,平生未尝有忤色。而孤高特立,一介不取,有古狷者风。衣必缊袍,食必粗粝,偶门人馈祭肉,持至市中易豆腐,曰:非好苟异,实食之不惯也。尝从河间岁试归,使童子控一驴,童子行倦,则使骑而自控之。薄暮遇雨,投宿破神祠中,祠止一楹,中无一物,而地下芜秽不可坐,乃摘板扉一扇横卧户前。夜半睡醒,闻祠中小声曰:欲出避公,公当户不得出。先生曰:尔自在户内,我自在户外,两不相害,何必避。久之又小声曰:男女有别,公宜放我出。先生曰:户内户外即是别,出反无别。转身酣睡。至晓,有村民见之,骇曰:此中有狐,尝出媚少年,人入祠辄被瓦砾击,公何晏然也。后偶与姚安公语及,掀髯笑曰:乃有狐欲媚中谦居,亦大异事。姚安公戏曰:狐虽媚尽天下人,亦断不到君。当是诡状奇形,狐所未睹,不知是何怪物,故惊怖欲逃耳。可想见先生之为人矣。

董曲江前辈言,乾隆丁卯乡试,寓济南一僧寺,梦至一处,见老树下破屋一间,欹斜欲圮,一女子靓妆坐户内,红愁绿惨,摧抑可怜。疑误入人内室,止不敢进。女子忽向之遥拜,泪涔涔沾衣袂,然终无一言,心悸而悟。越数夕,梦复然,女子颜色益戚,叩额至百余,欲逼问之,倏又醒,疑不能明,以告同寓,亦莫解。一日散步寺园,见庑下有故柩,已将朽,忽仰视其树,则宛然梦中所见也。询之寺僧,云是某官爱妾,寄停于是,约来迎取,至今数十年寂无音问,又不敢移瘗,旁皇无计者久矣。曲江豁然心悟,故与历城令相善,乃醵金市地半亩,告于官而迁葬焉。用知亡人以入土为安,停搁非幽灵所愿也。

朱青雷言,高西园尝梦一客来谒,名刺为司马相如,惊怪而寤,莫悟何祥,越数日,无意得司马相如一玉印,古泽斑驳,篆法精妙,真昆吾刀刻也,恒佩之不去身,非至亲昵者不能一见。官盐场时,德州卢丈雅雨为两淮运使,闻有是印,燕见时偶索观之,西园离席半跪,正色启曰:凤翰一生结客,所有皆可与朋友共,其不可共者,惟二物,此印及山妻也。卢丈笑遣之曰:谁夺尔物者,何痴乃尔耶?西园画品绝高,晚得末疾,右臂偏枯,乃以左臂挥毫,虽生硬倔强,乃弥有别趣。诗格亦脱洒,虽托迹微官,蹉跎以殁,在近时士大夫间,犹能追前辈风流也。

杨铁厓词章奇丽,虽被文妖之目,不损其名。惟鞋杯一事,猥亵淫秽,可谓不韵之极,而见诸赋咏,传为佳话。后来狂诞少年,竞相依仿,以为名士风流,殊不可解。闻一巨室,中元家祭,方举酒置案上,忽一杯声如爆竹,剨然中裂。莫解何故。久而知数日前其子邀妓,以此杯效铁厓故事也。

太常寺仙蝶,国子监瑞柏,仰邀圣藻,人尽知之。翰林院金槐,数人合抱,瘿磊砢如假山,人亦或知之。礼部寿草,则人不尽知也。此草春开红花,缀如火齐,秋结实如珠,群芳谱、野菜谱皆未之载,不知其名。或曰即田塍公道老——此草种两家田塍上,用识界限,犁不及则一茎不旁生,犁稍侵之即蔓延不止,反过所侵之数,故得此名。余谛审之,叶作锯齿,略相似,花则不似,其说非也。在穿堂之北,治事处阶前,甬道之西,相传生自国初,岁久渐成藤本。今则分为二歧,枝格杈丫,挺然老木矣。曹地山先生名之曰长春草,余官礼部尚书时,作木栏护之。门人陈太守渼,时官员外,使为之图,盖醲化湛深,和气涵育,虽一草一虫,亦各遂其生若此也。礼部又有连理槐,在斋戒处南荣下,邹小山先生官侍郎,尝绘图题诗,今尚贮库中。然特大小二槐,相并而生,枝干互相缠抱耳。非真连理也。

道家言祈禳,佛家言忏悔,儒家则言修德以胜妖、二氏治其末,儒者治其本也。族祖雷阳公畜数羊,一羊忽人立而舞,众以为不祥,将杀羊,雷阳公曰:羊何能舞,有凭之者也。石言于晋,左传之义明矣,祸已成欤,杀羊何益,祸未成而鬼神以是警余也,修德而已。岂在杀羊?自是一言一动,如对圣贤。后以顺治乙酉拔贡,戊子中副榜,终于通判,讫无纤芥之祸。

三从兄晓东言,雍正丁未会试归,见一丐妇,口生于项上,饮啜如常人,其人妖也耶?余曰:此偶感异气耳,非妖也。骈拇枝指,亦异于众,可曰妖乎哉。余所见有豕两身一首者,有牛背生一足者,又于闻家庙社会,见一人右手掌大如箕,指大如椎,而左手则如常,日以右手操笔鬻字画。使谈谶纬者见之,必曰此豕祸,此牛祸,此人疴也,是将兆某患。或曰是为某事之应。然余所见诸异,讫毫无征验也,故余于汉儒之学最不信春秋阴阳、洪范五行,传于宋儒之学最不信河图洛书、皇级经世。

房师孙端人先生,文章淹雅而性嗜酒,醉后所作,与醒时无异,馆阁诸公,以为斗酒百篇之亚也。督学云南时,月夜独饮竹丛下,恍惚见一人注视壶盏,状若朵颐,心知鬼物,亦不恐怖,但以手按盏曰:今日酒无多,不能相让。其人瑟缩而隐。醒而悔之曰:能来猎酒,定非俗鬼,肯向我猎酒,视我亦不薄,奈何辜其相访意。市佳酿三巨碗,夜以小几陈竹间,次日视之,酒如故。叹曰:此公非但风雅,兼亦狷介,稍与相戏,便涓滴不尝。幕客或曰:鬼神但歆其气,岂真能饮?先生慨然曰:然则饮酒宜及未为鬼时,勿将来徒歆其气。先生侄渔珊,在福建学幕为余述之,觉魏晋诸贤,去人不远也。

钱塘俞君祺,偶忘其字,似是佑申也。乾隆癸未,在余学署,偶见其野泊不寐诗曰: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围唧唧夜虫声,长眠人亦眠难稳,独倚枯松看月明。余曰:杜甫诗曰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张继诗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均从对面落笔,以半夜得闻,写出未睡,非咏巴童舟、寒山寺钟也。君用此法,可谓善于夺胎,然杜、张所言是眼前景物,君忽然说鬼,不太鹘兀乎?俞君曰:是夕实遥见月下一人倚树立,似是文士,拟就谈以破岑寂,相去十余步,竟冉冉没,故有此语。钟忻湖戏曰:云中鸡犬刘安过,月里笙歌炀帝归,唐人谓之见鬼诗,犹嫌假借。如公此作,乃真不愧此名。

霍丈易书言,闻诸海大司农曰:有世家子读书坟园,园外居民数十家,皆巨室之守墓者也。一日于墙缺见丽女露半面,方欲注视,已避去。越数日,见于墙外采野花,时时凝睇望墙内,或竟登墙缺,露其半身,以为东家之窥宋玉也。颇萦梦想,而私念居此地者皆粗材,不应有此艳质。又所见皆荆布,不应此女独靓妆,心疑为狐鬼,故虽流目送盼,而未通一词。一夕,独立树下,闻墙外二女私语,一女曰:汝意中人方步月,何不就之。一女曰:彼方疑我为狐鬼,何必徒使惊怖。一女又曰:青天白日安有狐鬼,痴儿不解事至此。世家子闻之窃喜,褰衣欲出,忽猛省曰:自称非狐鬼,其为狐鬼也确矣。天下小人未有自称小人者,岂惟不自称,且无不痛诋小人以自明非小人者,此魅用此术也。掉臂竟返。次日密访之,果无此二女,此二女亦不再来。

吴林塘言,曩游秦陇,闻有猎者在少华山麓,见二人累然卧树下,呼之犹能强起。问何困踬于此,其一曰:吾等皆为狐魅者也,初,我夜行失道,投宿一山家,有一少女绝妍丽,伺隙调我,我意不自持,即相媟狎,为其父母所窥,甚见詈辱,我拜跪,始免捶挞。既而闻其父母絮絮语,若有所议者。次日,竟纳我为婿,惟约山上有主人女,须更番执役,五日一上直,五日乃返,我亦安之。半载后病瘵,夜嗽不能寝,散步林下,闻有笑语声,偶往寻视,见屋数楹有人,拥我妇坐石看月,不胜恚忿,力疾欲与角,其人亦怒曰:鼠辈乃敢瞰我妇,亦奋起相搏。幸其亦病惫,相牵并仆,妇安坐石上,嬉笑曰:尔辈勿斗,吾明告尔,吾实往来于两家,皆托云上直,使尔辈休息五日,蓄精以供采补耳。今吾事已露,尔辈精亦竭,无所用尔辈,吾去矣。奄忽不见,两人迷不能出,故饿踣于此,幸遇君等得拯也。其一人语亦同。猎者食以乾秭,稍能举步,使引视其处,二人共诧曰:向者墙垣故土,梁柱故木,门故可开合,窗故可启闭,皆确有形质,非幻影也,今何皆土窟耶?院中地平如砥,净如拭,今何土窟以外,崎岖不容足耶?窟广不数尺,狐自容可矣,何以容我二人,岂我二人之形亦为所幻化耶?一人见对面崖上有破磁,曰此我持以登楼,失手所碎,今峭壁无路,当时何以上下耶?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二人恨狐女甚,请猎者入山捕之。猎者曰:邂逅相遇,便成佳偶,世无此便宜事,事太便宜,必有不便宜者存。鱼吞钩贪饵故也,猩猩刺血,嗜酒故也,尔二人宜自恨,亦何恨于狐。二人乃悯默而止。

林塘又言,有少年为狐所媚,日渐羸困,狐犹时时来。后复共寝,已疲顿不能御女,狐乃披衣欲辞去,少年泣涕挽留,狐殊不顾,怒责其寡情,狐亦怒曰:与君本无夫妇义,特为采补来耳。君膏髓已竭,吾何所取而不去?此如以势交者,势败则离,以财交者,财尽则散。当其委曲相媚,本为势与财,非有情于其人也。君于某家某家,皆向日附门墙,今何久绝音问耶,乃独责我?其音甚厉,侍疾者闻之皆太息。少年乃反面向内,寂无一言。

汪旭初言,见扶乩者,其仙自称张紫阳,叩以悟真篇,弗能答也,但判曰金丹大道,不敢轻传而已。会有仆妇窃资逃,仆叩问尚可追捕否,仙判曰:尔过去生中,以财诱人,买其妻,又诱之饮博,仍取其财,此人今世相遇,诱汝妇逃者,买妻报;并窃资者,取财报也。冥数先定,追捕亦不得,不如已也。旭初曰:真仙自不妄语,然此论一出,凡奸盗皆诿诸夙因,可勿追捕,不推波助澜尔。乩不能答,有疑之者曰:此扶乩人多从狡狯恶少游,安知不有人匿仆妻,而教之作此语?阴使人侦之,薄暮果赴一曲巷,登屋脊密伺,则聚而呼卢,仆妇方艳饰行酒矣。潜呼逻卒围所居,乃弭首就缚。律禁师巫,为奸民窜伏其中也。蓝道行尝假此术以败严嵩。论者不甚以为非,恶嵩故也。然杨沈诸公,喋血碎首而不能争者,一方士从容谈笑,乃制其死命,则其力亦大矣。幸所排者为嵩,使因而排及清流,虽韩范富欧阳,能与枝梧乎?故乩仙之术,士大夫偶然游戏,倡和诗词,等诸观剧,则可。若借卜吉凶,君子当怖其卒也。

从叔梅庵公曰:淮镇人家有空屋五间,别为院落,用以贮杂物,儿童多往嬉游,跳掷践踏,颇为喧扰,键户禁之,则窃逾短墙入。乃大书一贴粘户上,曰此房狐仙所住,毋得秽污,姑以怖儿童云尔。数日后,夜闻窗外语:感君见招,今已移入,当为君坚守此院也。自后人有入者,辄为砖瓦所击,并僮奴运杂物者,亦不敢往,久而不治,竟全就圮颓。狐仙乃去。此之谓妖由人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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