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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十二槐西杂志二(1)

安中宽言,有人独行林莽间,遇二人,似是文士吟哦而行,一人怀中落一书册,此人拾得,字甚拙涩,波磔皆不甚具,仅可辨识其中或符录,或药方,或人家春联,纷糅无绪,亦间有经书古文诗句,展阅未竟,二人遽追来夺去,倏忽不见,疑其狐魅也。一纸条飞落草间,俟其去远,觅得之,上有字曰:诗经於字皆音乌,易经睟字左边无点。余谓此借言粗材之好讲文艺者也。然能刻意于是,不愈于饮博游冶乎?使读书人能奖励之,其中必有所成就,乃薄而挥之,斥而笑之,是未思圣人之待互乡、阙党二童子也。讲学家崖岸过峻,使人甘于自暴弃,皆自沽己名,视世道人心如膜外耳。

景州宁逊公,能以琉璃舂碎调漆,堆为擘窠书,凹凸皴皱,俨若石纹,恒挟技游富贵家。喜索人酒食,或闻燕集,必往搀末席,一日,值吴桥社会,以所作对联匾额往售,至晚得数金,忽遇十数人邀之,曰:我辈欲君殚一月工,堆字若干分,赠亲友,冀得小津润,今先屈先生一餐,明日奉迎至某所。宁大喜,随入酒肆,共恣饮啖,至漏下初鼓,主人促闭户,十数人一时不见,座上惟宁一人,无可置辩,乃倾囊偿值。懊恼而归,不知为幻术,为狐魅也。李露园曰:此君自宜食此报。

某公眷一娈童,性柔婉,无市井态,亦无恃宠纵意,忽泣涕数日,目尽肿。怪诘其故,慨然曰:吾日日荐枕席,殊不自觉,昨寓中某与某童狎,吾穴隙窃窥,丑难言状,与横陈之女迥殊,因自思吾一男子,而受污如是,悔不可追,故愧愤欲死耳。某公譬解百方,终怏怏不释,后竟逃去。或曰:已改易姓名,读书游泮矣。梅禹金有青泥莲花记,若此童者,亦近于青泥莲花欤?又奴子张凯,初为沧州隶,后夜闻罪人暗泣声,心动辞去,鬻身于先姚安公,年四十余无子。一日,其妇临蓐,凯愀然曰:其女乎?已而果然,问何以知之,曰:我为隶时,有某控其妇与邻人张九私,众知其枉,而事涉暧昧,无以代白也。会官遣我拘张九,我禀曰:张九初五日以逋赋拘,初八日笞十五去矣,今不知所往,乞宽其限。官检征比册,良是,怒某曰:初七日张九方押禁,何由至汝妇室乎?杖而遣之,其实别一张九,吾借以支吾得免也。去岁闻此妇死,昨夜梦其向我拜,知其转生为我女也。后此女嫁为贾人妇,凯夫妇老且病,竟赖其孝养以终。杨椒山有罗刹成佛记。若此奴者,亦近于罗刹成佛欤?

冯平宇言,有张四喜者,家贫佣作,流转至万全山中,遇翁妪留治圃,爱其勤苦,以女赘之。越数岁,翁妪言往塞外省长女,四喜亦挈妇他适,久而渐觉其为狐,耻与异类偶,伺其独立,潜弯弧射之,中左股。狐女以手拔矢,一跃直至四喜前,持矢数之曰: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君。握四喜之手,痛哭,逾数刻,乃蹶然逝。四喜归,越数载病死,无棺以敛,狐女忽自外哭入,拜谒姑舅,具述始末。且曰:儿未嫁,故敢来也。其母感之,詈四喜无良,狐女俯不语,邻妇不平,亦助之詈。狐女瞋视曰:父母詈儿,无不可者。汝奈何对人之妇,詈人之夫。振衣竟出,莫知所往。去后,于四喜尸旁得白金五两,因得成葬。后四喜父母贫困,往往于盎中箧内,无意得钱米,盖亦狐女所致也。皆谓此狐非惟形化,人心亦化人矣。或又谓狐虽知礼,不至此。殆平宇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姚安公曰:平宇虽村叟,而立心笃实,平生无一字虚妄,与之谈,讷讷不出口,非能造作语言者也。

卢观察癹吉言,茌平县有夫妇相继死,遗一子,甫周岁,兄嫂咸不顾恤,饿将死。忽一少妇排门入,抱儿于怀,詈其兄嫂:尔弟夫妇尸骨未寒,汝等何忍心至此,不如以儿付我,犹可觅一生活处也。挈儿竟出,莫知所终。邻里咸目睹之,有知其事者曰:其弟在日,常昵一狐女,意或不忘旧情,来视遗孤乎?是亦张四喜妇之亚也。

乌鲁木齐多狭斜,小楼深巷,方响时闻,自谯鼓初鸣,至寺钟欲动,灯火恒荧荧也。冶荡者惟所欲为,官弗禁,亦弗能禁。有宁夏布商何某,年少美风姿,资累千金,亦不甚吝,而不喜为北里游,惟畜牝豕十余,饲极肥,濯极洁,日闭门而沓淫之,豕亦相摩相倚,如昵其雄。仆隶恒窃窥之,何弗觉也。忽其友乘醉戏诘,乃愧而投井死,迪化厅同知木金泰曰:非我亲鞫是狱,虽司马温公以告我,我弗信也。余作是地杂诗有曰:石破天惊事有无,后来好色胜登徒,何郎甘为风情死,才信刘郎爱媚猪。即咏是事。人之性癖,有至于如此者,乃知以理断天下事,不尽其变。即以情断天下事,亦不尽其变也。

张一科,忘其何地人,携妻就食塞外,佣于西商,西商昵其妻,挥金如土,不数载,资尽归。一科反寄食其家,妻厌薄之,诟谇使去。一科曰:微是人无此日,负之不祥。坚不可。妻一日持梃逐西商,一科怒詈,妻亦反詈曰:彼非爱我,昵我色也;我亦非爱彼,利彼财也。以财博色,色已得矣,我原无所负于彼,以色博财,财不继矣,彼亦不能责于我。此而不遣,留之何为。一科益愤,竟抽刃杀之,先以百金赠西商,而后自首就狱。又一人忘其姓名,亦携妻出塞,妻病卒,因不能归,且行乞,忽有西商招至肆,赠五十金。怪其太厚,固诘其由,西商密语曰:我与尔妇最相昵,尔不知也。尔妇垂殁,私以尔托我,我不忍负于死者,故资尔归里。此人怒掷于地,竟格斗至讼庭。二事相去不一月。相国温公时镇乌鲁木齐,一日宴僚佐于秀野亭,座间论及,前竹山令陈题桥曰:一不以贫富易交,一不以死生负约,是虽小人,皆古道可风也。公颦蹙曰:古道诚然,然张一科曷可风耶?后杀妻者拟抵,而谳语甚轻;赠金者拟杖,而不云枷示。公沉思良久,慨然曰:皆非法也,然人情之薄久矣,有司如是上,即如是可也。

嘉祥曾映华言,一夕秋月澄明,与数友散步场圃外,忽旋风滚滚,自东南来,中有十余鬼,互相牵曳,且殴且詈,尚能辨其一二语,似争朱陆异同也。门户之祸,乃下彻黄泉乎?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右见永乐大典,题曰李芳树刺血诗。不著朝代,亦不详芳树始末,不知为所自作如窦玄妻诗,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世无传本,余校勘四库,偶见之,爱其缠绵悱恻,无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馆吏录出一纸,久而失去。今于役滦阳,检点旧帙,忽于小箧内得之,沈湮数百年,终见于世,岂非贞魂怨魄,精贯三光,有不可磨灭者乎?陆耳山副宪曰:此诗次韩蕲王孙女诗。前彼在宋末,则芳树必宋人,以例推之,想当然也。

舅氏安公实斋,一夕就寝,闻室外扣门声。问之不答,视之无所见。越数夕,复然,又数夕,他室亦复然,如是者十余度,亦无他故。后村中获一盗,自云我曾入某家十余次,皆以人不睡而返。问其日皆合。始知鬼报盗警也。故瑞不必为祥,妖不必为灾,各视乎其人。

明永乐二年,迁江南大姓实畿辅,始祖椒坡公,自上元徙献县之景城,后子孙繁衍,析居崔庄,在景城东三里。今土人以仕宦科第多在崔庄,故皆称崔庄纪,举其盛也。而余族则自称景城纪,不忘本也。椒坡公故宅在景城,崔庄间,兵燹久圮,其址属族叔楘庵家,楘庵从余受经,以乾隆丙子举乡试,拟筑室移居于是。先姚安公为预题一联曰:当年始祖初迁地,此日云孙再造家。后室不果筑,而姚安公以甲申八月弃诸孤,卜地惟是处吉。因割他田易诸婺庵而葬焉,前联如公自谶也。事皆前定,岂不信哉。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睠囗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竟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曰:闻汝自愿为人媵,媵亦殊不易为。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仅三十。初仅识字,随余检点图籍,久遂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临终,以小照付其女,口诵一诗,请余书之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泊然而逝。方病剧时,余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矣。故题其遗照有曰: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又曰: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即记此事也。

相去数千里,以燕赵之人,谈滇黔之俗,而谓居是土者,不如吾所知之确,然耶否耶?晚出数十年,以髫龀之子,论耆旧之事,而曰见其人者,不如吾所知之确,然耶否耶?左丘明身为鲁史,亲见圣人,其于春秋,确有源委。至唐中叶,陆淳辈始持异论,宋孙复以后哄然佐斗,诸说争鸣,皆曰左氏不可信,吾说可信,何以异于是耶?盖汉儒之学务实,宋儒则近名,不出新义,则不能耸听;不排旧说,则不能出新义。诸经训诂,皆可以口辩相争,惟春秋事迹厘然,难于变乱。于是谓左氏为楚人,为七国初人,为秦人,而身为鲁史,亲见圣人之说摇,既非身为鲁史,亲见圣人,则传中事迹,皆不足据,而后可惟所欲言矣。沿及宋季,赵鹏飞作春秋经筌,至不知成风为僖公生母,尚可与论名分,定褒贬乎?元程端学推波助澜,尤为悍戾。偶在五云多处——即原心亭,检校端学春秋解,周编修书昌因言:有士人得此书,珍为鸿宝,一日与友人游泰山,偶谈经义,极称其论叔姬归皕一事,推阐至精。夜梦一古妆女子,仪卫曾严,厉色诘之曰:武王元女,实主东岳,上帝以我艰难完节,接迹共姜,俾隶太姬为贵神,今二千余年矣。昨尔述竖儒之说,谓我归皕为淫于纪季,虚辞诬诋,实所痛心,我隐公七年归纪,庄公二十年归眘,相距三十四年,已在五旬以外矣。以斑白之嫠妇,何由知季必悦我?越国相从,春秋之法,非诸侯夫人不书,亦如非卿不书也。我待年之媵,例不登诸简策,徒以矢心不二,故仲尼有是特笔。程端学何所依凭,而造此暖昧之谤耶?尔再妄传,当脔尔舌,命从神以骨朵击之。狂叫而醒,遂毁其书。余戏谓书昌曰:君耽宋学,乃作此言。书昌曰:我取其所长,而不敢讳所短也。是真持平之论矣。

杨令公祠在古北口内,祀宋将杨业。顾亭林昌平山水记,据宋史,谓业战死长城北口,当在云中,非古北口也。考王曾行程录,已云古北口内有业祠。盖辽人重业之忠勇,为之立庙,辽人亲与业战,曾奉使时,距业仅数十年,岂均不知业殁于何地。宋史则元季托克托所修——托克托旧作脱脱,盖译音未审,今从三史国语解——距业远矣,似未可据后驳前也。

余校勘秘籍,凡四至避暑山庄。丁未以冬,戊申以秋,己酉以夏,壬子以春,四时之胜胥览焉。每泛舟至文津阁,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树色泉声,都非尘境。阴晴朝暮,千态万状,虽一鸟一花,亦皆入画,其尤异者,细草沿坡带谷,皆茸茸如绿氍,高不数寸,齐如裁剪,无一茎参差长短者,苑丁谓之规矩草。出宫墙才数步,即眀盽滋蔓矣。岂非天生嘉卉,以等宸游哉。

李又聃先生言,有张子克者,授徒村落,岑寂寡睧囗偶散步场圃间,遇一士,甚温雅,各道姓名,颇相款洽,自云家住近村,里巷无可共语者,得君如空谷之足音也,因共至塾,见童子方读孝经,问张曰:此书有今文古文,以何为是。张曰:司马贞言之详矣。近读吕氏春秋,见审微篇中引诸侯一章,乃是今文。七国时人所见如是,何处更有古文乎?其人喜曰:君真读书人也。自是屡至塾,张欲报谒,辄谢以贫无栖止,夫妇赁住一破屋,无地延客。张亦遂止。一夕,忽问君畏鬼乎?张曰:人未离形之鬼,鬼已离形之人耳,虽未见之,然觉无可畏。其人恧然曰:君既不畏,我不欺君,身即是鬼,以生为士族,不能逐焰口,争钱米,叨为气类,求君一饭可乎?张契分既深,亦无疑惧,即为具食,且邀使数来,考论图籍,殊有端委,偶论太极无极之旨,其人怫然曰:于传有之,天道远,人事迩,六经所论,皆人事,即易阐阴阳,亦以天道明人事也,舍人事而言天道,已为虚杳:又推及先天之先,空言聚讼,安用此为?谓君留心古义,故就君求食,君所见乃如此乎?拂衣竟起,倏已影灭,再于相遇处候之,不复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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