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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十四槐西杂志四(1)

林教谕清标言,曩馆崇安,传有士人居武夷山麓,闻采茶者言,某岩月夜有歌吹声,遥望皆天女也,士人故佻达,借宿山家,月出辄往,数夕无所遇。山家亦言有是事,但恒在月望,岁或一两闻,不常出也。士人托言习静,留待旬余。一夕,隐隐似有声,乃潜踪急往,伏匿丛薄间,果见数女皆殊绝,一女方拈笛欲吹,瞥见人,影,以笛指之,遽僵如束缚,然耳目犹能视听,俄清响透云,曼声动魄,不觉自赞曰:虽遭禁制,然妙音媚态已具赏矣。语未竟,突一帕飞蒙其首,遂如梦魇,无闻无见,似睡似醒,迷惘约数刻,渐似苏息。诸女叱群婢曳出,谯呵曰:痴儿无状,乃窥伺天上花耶?趣折修篁,欲行箠楚。士人苦自申理,言性耽音律,冀窃听幔亭法曲,如李瞹之傍宫墙,实不敢别有他肠,希彩鸾甲帐。一女微哂曰:悯汝至诚,有小婢亦解横吹,姑以赐汝,士人匐匍叩谢,举头已杳,回顾其婢,广颡巨目,短发瞺鬙,腰腹彭享,气咻咻如喘,惊骇懊恼,避欲却走,婢固引与狎,捉搦不释,愤击仆地,化一豕嗥叫去,岩下乐声自此遂绝。观于是婢,殆是妖非仙矣,或曰:仙借豕化婢戏之也。倘或然欤。

刘燮甫言,有一学子,年十六七,聪俊韶秀,似是近上一流,甚望成立。一日,忽发狂谵语,如见鬼神,俟醒时问之,自云:景城社会观戏,不觉夜深,归途过一家求饮,唯一少妇,取水饮我,留我小坐,言其夫应官外出,须明日方归。流目送盼,似欲相就,爱其婉媚,遂相燕好,临行涕泣,嘱勿再来。以二钏赠我,次日视之,铜青斑斑,微有银色,似多年土中者。心知是鬼,而忆念不忘,昨再至其地,徘徊寻视,突有黑面长髯人,手批我颊,跄踉奔归,彼亦随至,从此时时见之,向我诟厉。我即忽睡忽醒,不知其他也。父母为诣墓设奠,并埋其钏,俄其子瞋目呼曰:我妇失钏,疑有别故,而未得主名,仅倒悬鞭五百,转鬻远处,今见汝窃来,乃知为汝所诱,此何等事,可以酒食金钱谢耶?颠痫月余,竟以不起。然则钻穴逾墙,即地下亦尚有祸患矣。

李云举言,东光有薰狐者,每载燧挟罟,来往墟墓间。一夜伏伺之际,见一方巾阑衫人,自墓顶出,酃酃(苦侯反,说文曰:鬼声也,音需)长啸,群狐四集,围绕丛薄,狰狞嗥叫,齐呼捕此恶人,煮以作脯。薰狐者无路可逃,乃攀援上高树,方巾者指挥群狐,令锯树倒。即闻锯声訇訇然,薰狐者窘急,俯而号曰:如蒙见释,不敢再履此地。群狐不应,锯声更厉,如是号再三,方巾者曰:果尔可设誓。誓讫,鬼狐具不见。此鬼此狐,均可谓善了事矣。盖侵扰无已,势不得不铤而走险,背城借一,以群狐之力,原不难于杀一人,然杀一人易,杀一人而激众人之怒,不焚巢犁穴不止也。仅使知畏而纵之,姑取和焉,则后患息矣。有力者不尽其力,乃可以养其威;屈人者使人易从,乃可以就服。召陵之役,不责以僭王,而责以苞茅,使易从也。屈完来盟即旋师,不尽其力,以养威也。讲学家说春秋者,动议齐桓之小就,方城汉水之固,不识可一战胜乎?一战而不胜,天下事尚可为乎?淮西符离之事,吾征诸史册矣。

族弟继先,尝宿广宁门内友人家,夜大风雨,有雷火自屋山穿过——近房脊之墙谓之屋山,以形似山也。范石湖诗屡用之。如电光一掣,然墙栋皆摇。次日视其处,东西壁各一小窦,如钱大,盖雷神逐精魅贯而透也。凡击人之雷,从天而下,击怪之雷,则多横飞,以遁逃追故耳。若寻常之雷,则地气郁积,奋而上出。余在福宁度岭,曾于山巅见云中之雷,曾于旷野见出地之雷,皆如烟气上冲,直到天半,其端火光一爆,即訇然有声,与铳炮之发无异,然皆在无人之地。其有人之地,则从无此事。或曰天心仁爱,恐触之者死,语殊未然。人为三才之中,人之聚处则天地气通,通则弗郁,安得有雷乎?塞外苦寒之地,耕种牧养,渐成墟落,则地气渐温,亦此义耳。

王岳芳言,其家有一刀,廷尉公故物也,或夜有盗警,则格格作爆声,挺出鞘外一二寸后,雷逐妖魅穿屋过,刀堕于地,自此则不复作声矣。世传刀剑曾渍人血者,有警皆能自响,是不尽然。惟曾杀多人者乃如是尔。每杀一人,刀上必有迹二条,磨之不去。幼年在河间扬威将军哈公元生家,曾以其佩刀求售,云夜亦有声,验之信然也。或又谓作声之故,乃鬼所凭,是亦不然。战阵所用,往往曾杀千百人,岂有千百鬼长守一刀者哉。饮血既多,取精不少,厉气之所聚也。盗贼凶鸷,亦厉气之所聚也。厉气相感,跃而自鸣,是犹抚琴者,鼓宫宫应,鼓商商应而已。蕤宾之铁跃乎池内,黄钟之铎动乎土中,是岂有物凭之哉。至雷火猛烈,一切厉气遇之皆消,故一触焰光,仍为凡铁。亦非丰隆列缺,专为此物下击也。

余尝惜西域汉画毁于烟煤,而稍疑一二千年笔迹,何以能在?从侄虞惇曰:朱墨著石,苟风雨所不及,苔藓所不生,则历久能存。易州满城接壤处有村曰神星,大河北来,复折而东南,有两峰对峙河南北,相传为落星所结,故以名村。其峰上哆下敛,如云朵之出地,险峻无路,好事者攀踏其孔穴,可至山腰,多有旧人题名,最古者有北魏人五代人,皆手迹宛然可辨。然则洞中汉画之存于今,不为怪矣。惜其姓名,虞惇未暇一一记也。易州满城皆近地,当访其土人问之。

虞惇又言,落星石北有渔梁,土人世擅其利,岁时以特牲祀梁神,偶有人教以毒鱼法,用芫花于上流眎渍,则下流鱼虾皆自死浮出,所得十倍于网罟,试之良验。因结团焦于上流,日施此术。一日天方午,黑云自龙潭暴涌出,狂风骤雨,雷火赫然,燔其庐为烬,众惧乃止。夫佃渔之法,肇自庖羲,然数罟不入,仁政存焉,绝流而渔,圣人尚恶,况残忍暴殄,聚族而坑哉。干神怒也宜矣。

周书昌曰:昔游鹊华,借宿民舍,窗外老树森翳,直接冈顶。主人言时闻鬼语,不辨所说何事也。是夜月黑,果隐隐闻之,不甚了了,恐惊之散去,乃启窗潜出,匍匐草际,渐近窃听,乃讲论韩柳欧苏文,各标举其佳处,一人曰:如此乃是中声,何前后七子,必排斥不数,而务言秦汉,遂启门户之争。一人曰:质文递变,原不一途,宋末文格猥琐,元末文格纤秾,故宋景濂诸公,力追韩欧,救以舂容大雅。三杨以后,流为台阁之体,日就肤廓,故李崆峒诸公,又力追秦汉,救以奇伟博丽。隆万以后,流为伪体,故长沙一派又反唇焉。大抵能挺然自为宗派者,其初必各有根柢,是以能传其后,亦必各有流弊,是以互诋。然董江都、司马文园文格不同,同时而不相攻也。李杜王孟诗格不同,亦同时而不相攻也。彼所得者深焉耳。后之学者,论甘则忌辛,是丹则非素,所得者浅焉耳。语未竟,我忽作嗽声,遂乃寂然,惜不尽闻其说也。余曰:此与李词畹记饴山事,均以平心之论,托诸鬼魅语,已尽无庸歇后矣。书昌微愠曰:永年百无一长,然一生不能作妄语。先生不信,亦不敢固争。

董曲江言,一儒生颇讲学,平日亦循谨无过失。然崖岸太甚,动以不情之论责人,友人于五月释服,七月欲纳妾,此生抵以书曰:终制未三月而纳妾,知其蓄志久矣。春秋诛心,鲁文公虽不丧娶,犹丧娶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以不告,其何以教我?其持论大抵类此。一日其妇归宁,约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诘之曰:吾误以为月小也,亦不为讶。次日又一妇至,大骇愕,觅昨妇,已失所在矣。然自是日渐睮瘠,因以成痨。盖狐女假形摄其精,一夕所耗已多也。前纳妾者闻之,亦抵以书曰:夫妇居室,不能谓之不正也,狐魅假形,亦非意料之所及也。然一夕而大损真元,非恣情纵欲不至是,无乃燕昵之私,尚有不节以礼者乎?且妖不胜德,古之训也。周张程朱不闻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函丈,无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先生贤者也,责备贤者,春秋法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不以告,先生其何以教我?此生得书,但力辩实无此事,里人造言而已。宋清远先生闻之曰:此所谓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袁愚谷制府,讳守侗,长山人,官至直隶总督,谥清悫,少与余同砚席,又为姻家。自言三四岁时,尚了了记前生,五六岁时,即恍惚不甚记,今则但记是一岁贡生,家去长山不远,姓名籍贯家世事迹全忘之矣。余四五岁时,夜中能见物,与昼无异,七八岁后渐昏暗,十岁后遂全无睹。或夜半睡醒,偶然能见,片刻则如故,十六七后以至今,则一两年或一见,如电光石火,弹指即过。盖嗜欲日增,则神明日减耳。

景州李西厓言,其家一佃户最有胆,种瓜亩余,地在丛冢侧,熟时恒自守护,独宿草屋中,或偶有形声,恬不为惧。一夕,闻鬼语嘈杂,似相喧诟,出视,则二鬼冢上格斗,一女鬼痴立于旁,呼问其故。一人曰:君来大佳,一事乞君断曲直,天下有对其本夫,调其定婚之妻者耶?其一人语亦同,佃户呼女鬼曰:究竟汝与谁定婚?女鬼腼腆良久曰:我本妓女,妓家之例,凡多钱者,皆密订相嫁娶,今在冥途,仍操旧术,实不能一一记姓名,不敢言谁有约,亦不敢言谁无约也。佃户笑且唾曰:何处得此二痴物。举首则三鬼皆逝矣。又小时闻舅祖陈公,讳颖孙——岁久失记其字号,德音公之弟,庚子进士,仙居知县秋亭之祖也。说亲见一事曰:亲串中有殁后妾改适者,魂附病婢灵语曰:我昔问尔,尔自言不嫁,今何负心。妾殊不惧,从容对曰:天下有夫尚未亡,自言必改适者乎?公此问先愦愦,何怪我如是答乎?二事可互相发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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